第99章 黑白
作者:通話中的亮哥      更新:2021-09-23 07:21      字數:4464
  第二日卯時初刻,晉軍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行動。示警的鍾聲如期而至,從睡夢中驚醒的王詡如昨日般急匆匆的趕到了東城樓。

  晉人太壞了。總是踩著飯點搞突然襲擊。害得人,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好。王詡帶著恐怖的起床氣,擠過人群向城下望去。

  借著晨曦微白的光亮,遠處的晉軍正熱火朝天的忙碌著。挑土的士卒往返於會盟台下,密集的紅點似是串連成一條紅繩將戚城圈在其中。

  那圓圈會在今日縮小嗎?他們會攻城嗎?

  城頭上聚集的北戍軍將領都是這般想著。諸人的麵色倒不似往日那般凝重,而是等待的有些不耐煩了。

  早晚是要交戰的。能早一天摸清晉人的實力,對於守城便多了一分把握。

  王詡比誰都想先了解清楚晉軍的攻城套路。雖說兵事交由大司馬負責,但對方衝動的性子委實讓他擔心。隻要確認過晉軍是按部就班的攻城模式,他安下心來便置身事外,做個悠閑的甩手掌櫃。

  早起的暴躁情緒稍稍緩解後,王詡踮著腳向城樓內張望,試著找尋大司馬的蹤影。視線被門口處的五名軍官阻擋。他定睛一看,那不正是北戍軍中的五位師帥嘛。

  到底發生了何等大事?四門的守將以及糧草的守備官都聚在這裏?

  王詡心中疑惑,於是,走了過去。隱約聽到那些人在議論著什麽。

  “他娘的!這都挖了兩日了,會盟台怎麽還沒倒呢?”

  “嗬嗬。你當我衛人的會盟台是個土台嗎?想當年修築會盟台時,光木料便用去了數千根。不然幾年風吹雨淋的,早就坍塌了。”

  那說話之人正是守衛糧草的厲師帥。對方年過四旬,老成持重,乃是衛申的頂頭上司。見王詡走來,厲師帥抱拳一禮。周圍擁擠不堪,王詡做了個抱拳動作,便饒有興致的問道:

  “這麽說厲師帥當年有幸參與過會盟台的修築?”

  厲師帥麵露得意之色,笑道:

  “嗬嗬。詡司馬別看這會盟台隻有區區四百步。當年為了將其築起,可足足堆了一裏之地的土方,不亞於營造一座城野。想把它挖倒,三條壕溝可是不夠的。”

  王詡心生好奇,皺起眉道:

  “會盟台既然以土木營造,晉人為何不就地取土填埋壕溝?這倒是奇怪了。”

  其中一人慷鏘有力的回道:

  “晉人是想破壞會盟台打擊我軍民堅守之決心,動搖我軍心士氣。”

  話雖是有些道理,但於戰爭而言,委實牽強。晉人占據地利,可居高臨下俯視戰局。這樣的風水寶地,單純為了泄憤而拆除,未免目光短淺了些。

  王詡想想,猜道:

  “莫非晉人是想起出會盟台中的木料?”

  轉而吸了口氣,又道:

  “嘶!不對呀。那木料少說也埋了十幾年,怕是早已腐朽。”

  那四門的守將,有人不以為然的笑著,有人若有所思的琢磨著。厲師帥道:

  “倒是有可能。那些木料皆是製造棺槨的杉木,上了土漆。埋在地下可保百年不腐。”

  順著王詡的猜測,立時有了新的結論。有人道:

  “哦?這麽說來,晉人是因附近無木可取,這才挖了會盟台。呃...嗬嗬。”

  幾聲幹笑過後,聲音戛然而止。諸人相互看了一眼,皆是沉默下來,似乎是顧及王詡的麵子。

  將方圓一裏的樹木砍伐殆盡,不正是王詡這始作俑者幹的嗎。

  氣氛陡然變得尷尬起來。王詡對剛才自己的揣測萬般後悔。還好此時傳令兵的大喊聲轉移了諸人的注意力。

  “大司馬有令。諸帥入帳議事。”

  隨後,連同王詡在內的三十一位北戍軍高級將領進入了城樓。姬章盔明甲亮,立於堂中央。一手摁著腰間的佩劍,聲如洪鍾的說道:

  “大戰將近,晉人日日卯時填壕。老夫若所料非虛,此乃晉人疲兵之計。攻城便在今明兩日。”

  平日不正經的大將軍此刻卻是威風凜凜,嚴肅異常。他掃視了諸人一眼,又道:

  “唯恐士卒疲憊,遭晉人偷襲而力有不逮。從今日起,一師五旅,分兩班晝夜值守。白天一門三旅,夜間兩旅。諸位師帥需甲不離身,親自登城布防。到得與晉人大戰幾回,探清對方的虛實,再行變動...”

  片刻後,諸人隨聲附和。王詡讚許的點了點頭。這時,東門的守將抱拳道:

  “大司馬放心。卑下絕不懈怠。既然東城交由卑下防守,為主帥安危計,還請大司馬坐鎮少司馬府,主持大局才是。”

  王詡瞅了那負責東門值夜的師帥一眼。心中暗笑。

  這貨明明就是不想讓姬章在城東指手畫腳,居然還說得這般漂亮,為其安全考慮?得了吧。東門都讓這老家夥給封死了。怕是晉人的衝車撞上一年,也撞不開城門。

  姬章擺了擺手,道:

  “老夫自然會遷走帥帳,不過為了鞭策爾等。老夫每日會擇一門巡防,戰事將近,諸君萬不可懈怠。”

  看來老家夥能做上全國兵馬大元帥的位置也是有幾把刷子的。隨機抽查的監管方法,虧他也能想得出來。想到這裏,王詡的心也安了下來。

  議事結束後,晉人也將第二道壕溝填埋完畢,如昨日那般撤回營中便沒了動靜。王詡與五位師帥緩緩走下城樓。諸人邊走邊議論著。

  “按晉人這填法,明日能攻城就算是快的了。”

  “可不是嘛。大司馬這般謹小慎微,怕是擔心晉人今夜來襲吧?”

  姬章的憂慮不無道理。晉人每日重複著同樣的事情,久而久之會讓己方養成固定的思維。萬一晉人不安套路出牌,那吃虧的便是衛人了。

  王詡也插不上嘴,靜靜的聽著他們說道:

  “有何可擔心的?填壕要一個時辰。晉人稍有異動,全城便會示警。想偷襲?當我北戍軍都是國城那幫軟腳蝦嗎?嗬嗬...”

  似乎是這麽個道理。倘若第三條壕溝填不完,體積龐大的衝車便運不過來。晉人連攻城的器械都沒有,士卒再怎麽勇猛也爬不過戚城的高牆。

  與諸人分別後,王詡回到了少司馬府。跨過二院的垂花門,遠遠的就看到阿季與姬元在庭院中與一幫姹紫嫣紅的婢女在說著什麽。

  此時,姬元正雙手叉腰,趾高氣昂的挺著小胸脯,別提有多叫囂了。女孩嚴厲的話音帶著絲絲稚氣傳了過來。

  “你們聽好了。此處是內宅,沒有少司馬夫人與我的允許誰都不得擅自闖入。若是讓我瞧見了,非打斷你們的腿不可。”

  “奴婢不敢。”

  姬元話音剛來,那群婢女便紛紛拜伏於地。安坐在一旁的阿季,立時起身,揪著姬元的衣袖,勸道:

  “元兒!你莫要再嚇唬他們了。”

  姬元回過頭,將阿季摁回到那軟席上。大有幫少女出氣的架勢。王詡看得迷糊,駐足不前。隻聽姬元道:

  “姐姐!你若不對她們凶點,誰會把你這夫人放在眼裏?”

  姬元回過頭,對著其中一名粉衣的女子勾了勾手,道:

  “那個誰。你過來。”

  粉衣女子起身後,對著姬元躬身作揖,道:

  “奴婢小桃,拜見姑娘。”

  姬元走到那女子身側。而後,上下打量著對方繞行了一圈,厲聲道:

  “尤其是你。若是讓我再看到你與詡司馬拉拉扯扯。我就把你的手砍下來。”

  當看清那再次下拜的女子,竟是女閭中的小桃姑娘時,王詡這才憶起,曹邑宰昨日與他說的事情。

  細細一數,竟然送來了十五名美姬。難怪各個打扮得花紅柳綠。若是待到鳶飛草長之時,這滿園的旖旎春色,著實賞心悅目,羨煞旁人。王詡不禁臆想起來。

  “各位姐妹快快請起。元姑娘這麽說,並非惡意。她也是為大家好,此處乃兩位司馬的居所,關係著戚城的安危。所以...沒有允許萬不可擅入。切記!”

  阿季說著便將小桃從地上扶起。少女性情耿直,很容易就贏得了諸人對她的好感。加之姬元從旁不停的恐嚇。那些女子似乎是別無選擇,隻得圍聚在阿季身旁,聆聽著她與姬元的教誨。

  看到這一幕,王詡百感交集。

  妻子記掛著他的安危,總是默默地付出,將自己全部的心思放在他身上。這份情誼不僅令他感動,同樣也倍感壓力。王詡不想阿季為了他而忽視了自己。畢竟,少女才十五歲,未來的路還很漫長。

  有過一世情緣,王詡明白婚姻不是如膠似漆的纏綿,而是細水長流的經營。或許在阿季二十五歲,三十五歲的時候,對這份感情的付出以及心境上的變化都不會像當下這般強烈。他承認這份無微不至的關懷與少女的濃情蜜意,令他沉溺其中甚至忘乎所以。

  然而,每當想起在另一個時空中,失去丈夫的妻子活在思念中垂垂老矣的景象,都讓他覺得,當下的索取太過自私。

  王詡駐足了良久,終究是沒有上前與阿季打個招呼。他轉過身,從一側的遊廊悄悄的繞回了正堂。看著案台上擺滿的公文,王詡歎了口氣。那些是先前他交代胥吏統計百姓家中餘糧的記錄。

  看了許久,王詡仍是提不起半分工作的興致。於是,從桌案的木匣中取出了幾張綿紙。炭筆在潔白的紙張上草草勾勒了幾筆。少女的身形輪廓便隨之呈現出來。筆尖沙沙作響,先前在庭院裏發生的一幕好似一張黑白照片被清晰的印在那綿紙之上。

  上大學時,王詡本想做名藝術生,學習繪畫。他認為文字的表達太過蒼白,不如色彩斑斕的畫卷來的真實。無奈國外的院校對於藝術生的學分要求太高。為了生計,他隻能放棄,選修了時間寬鬆且好畢業的商科。

  他很羨慕那些學藝術的人。覺得那樣的人更懂得人生。王詡沒有什麽畫功底子,隻是偶爾打印些照片,學著臨摹。也曾將女友的照片,臨摹了幾個月,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對方。

  他不懂什麽光影、布局或是人體構造之類的東西。隻是將畫畫當做陶冶情操,宣泄感情的方式。由於這特殊的自學方法,使得王詡畫出的畫,注重實質更像是照片。雖沒有什麽意境與感情,但畫得倒是有模有樣。

  時間悄無聲息的流逝著,王詡埋頭於案牘,近乎忘我的將腦中刻畫的片段一一描繪在那紙張上。阿季偶爾路過,遠遠的看著他,停留一會兒。以為夫君在忙碌公務,不忍打擾便悄然離去了。

  不知不覺已是未時將近,姬元蹦蹦跳跳的自大門處向這邊走來。女孩笑靨如花,人未到,甜美的聲音便先傳了過來。

  “詡大哥!飯食準備好啦。姐姐讓元兒喚你過去。”

  王詡抬起頭,向門外看去。柔和的光線將庭院的景致映得一片桔紅。他略帶歉意的笑道:

  “再等一會兒,馬上就好。”

  姬元嘟起小嘴,埋怨道:

  “你這人啊。一點都不心疼姐姐。她在庖廚忙碌了一個時辰,你還不快點。”

  王詡沒有回應女孩的話,低著頭在綿紙上匆匆畫了幾筆。隨後,似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隻見那幅畫正是三人昨日吃飯時的情景。姬元來到他身側,小口微張,驚訝道:

  “你...原來是在畫畫啊?姐姐說你在處理公務,還讓元兒不要打擾你呢。”

  本打算好好鄙視一下這家夥。片刻後,姬元看清那幅畫卷,懸在口中的話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她居然也在畫中,而且是手托香腮,乖巧的看著談笑中的王詡與阿季。

  這時,在絲絹上作畫十分困難。那些所謂名流大家的畫作,畫風皆是飄逸且抽象。講究的是意境深遠。看上去飄忽不定,給人遐想的空間越大便是佳作。姬元出身宗室,自然也是見識過的這類抽象派的作品。

  抽象瞬間變為寫實,視覺上帶來的衝擊讓女孩震撼不已。她見過鏡中的自己,水中的自己,卻從未見過畫中的自己。姬元癡癡的看著活靈活現的自己。那幅畫似是有魔力般令她回到了昨日午後的情景。

  待到女孩回過神來,阿季正站在她身側同樣沉醉其中。姬元不禁向門外望去,庭院已是昏暗不堪。而這時的屋中也點亮了幾盞油燈,她竟然毫無察覺。那白色的綿紙在燈火的映襯下變成了暖黃色,透著絲絲溫馨,似乎更應景了。

  不久後,王詡揉著酸澀的手腕,放下隻剩半截的炭筆,終於將那幅畫做完了。緊接著,他將四幅惟妙惟肖的畫作,攤開在書案上。三人注視著那照片般的黑白畫作,不由得回憶起到戚城後一同經曆的往事。屋中靜謐異常,三人皆是神往不已。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在天際邊消失,光線漸漸暗淡。站在外院中的小桃眺望著西邊嫋嫋升起的白煙。女子陰冷的笑容浮現在臉上,她回眸朝著高牆深院的內宅望去,冷哼道:

  “哼。終於可以離開這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