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講禮的戰爭
作者:通話中的亮哥      更新:2021-09-23 07:21      字數:4254
  圍城的第五天,晉人依舊是沒有攻城的跡象。大批的木料、磚瓦自遠處運來。不難看出,那些都是使用過的建築材料。大抵是拆除了附近的村莊民舍。晉人似乎是打算長期圍困戚城,整日裏除了修築營盤,便是四處擄掠。

  如今戚城周遭儼然出現了四座新的城池,將戚城包夾在正中央,圍的水泄不通。晉人的中軍大帳設在會盟台上。四萬智氏精銳護衛在主帥智疾左右。其餘的三個方向則分別駐守了兩萬人。韓啟章與魏駒如願以償,終於也有了表現的機會,他們分別鎮守南北兩營。而西營則是由韓氏與魏氏傑出的兩位將領通力協防。

  口袋已然紮好,雙方對峙著。讓人意外的是,晉軍出奇的平靜,仍舊沒有填壕攻城的舉動。

  好巧不巧。這一日雙方都開始了戰前的祭祀儀式且同樣是在辰時初刻舉行。晉人占據著會盟台,於是做足了功夫膈應衛人。姬章不甘示弱,直接把祭祀的場所選在了東城樓上,並且在封死的城門口堆了個偌大的高台。

  清晨微涼的風迎麵吹來。參加祭祀的官員無不麵帶喜色,盛裝出席。城樓周圍黑壓壓的一片。肅穆之感不言而喻。這時城東早已圍滿了前來觀禮的百姓。大司馬姬章一身玄色官袍,絲質的外衣在和煦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難得不穿甲胄,文質彬彬的模樣倒是給人國之柱石的老臣風範。

  老人站在祭台下方,隨行的官員排列的整齊跟在他身後。王詡便是隊伍中第一個進獻祭品的官員。此刻,他齜牙咧嘴的捧著個大木盤。木盤上麵蓋著一方大紅色的絲絹。顯然祭品的重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偶爾舉起祭品頂在頭上,偶爾弓著腰垂下手臂。樣子十分滑稽。

  同樣穿著玄色衣袍的阿季與姬元正站在城樓上方,向下望去。隻是掃了一眼,姬元便興奮的指著下方,說道:

  “姐姐快看。詡大人在那裏。嗬嗬。他一定是沒吃飽飯又再作怪。”

  阿季看到自家夫君痛苦的模樣,不免有些心疼。而姬元則笑個不停,說起風涼話來。

  “身為男子,這般弱不禁風真是丟臉。一會兒若是昏倒在祭台上,那就好看了。”

  阿季也覺得自己對王詡太過縱容。不禁自我反省。

  王詡天資聰穎,就是太過懶惰。若是能好好修習自己教授的武功,也不至於羸弱到如此地步。阿季想著無奈的歎出口氣。

  嗡嗡嗡...身後傳來三聲沉悶的鍾鳴。

  城頭上觀禮的人們不由得向身後會盟台的方向望去。那邊旌旗飄飄,人山人海,亦是熱鬧非凡的景象。

  這時,一名士卒慌張的跑了上來。經過二人的身邊,大聲喊道:

  “大司馬有令,鳴鍾六下,壓過晉人。”

  緊接著,震耳欲聾的鍾聲在姬元與阿季身側響起。姬元捂著耳朵,五官擰在一起盯著下方的叔父,嚷嚷道:

  “亂改祭禮,真是胡鬧。”

  話音剛落,就見姬章急急忙忙的向祭台上方走去。姬元有些錯愕的看著老頭。亂改鳴鍾的次數也就不說了。祭天又不是爬樓梯比賽,至於如此的拚命嗎?

  隨後,女孩回過頭瞧了瞧晉人那邊的進度。似乎是明白了。她很是無語的歎道:

  “哎!祭祀又不是打仗。真是的。一把年紀了也不怕摔一跤。”

  此時,會盟台上一名身著明紅色服裝的人影手裏正拿著什麽東西,隨即拉開。洪亮的聲音便隱隱傳了過來。聲音聽得尤為清晰,並且能分辨出對方是用喊的。

  “衛無德...”

  爬上祭台的姬章搶過司儀手中的祭文,也不轉過身來,便扯著嗓子大喊起來。如同罵街一般。

  “晉無道...”

  觀禮的人都驚呆了。何時見過宣讀祭文可以豪邁至此?更何況那人竟用屁股對著大家。站在城牆上的人群表情異常精彩。兩邊似乎是商量好了。同步進行,如同二重唱。

  當然,大司馬這邊的聲音略勝一籌。畢竟離得比較近些。

  “行桀擄之態,汙國害民,致衛、晉有無聊之民,國城有籲嗟之怨...”

  姬章喊得極快,先行一步喊完了祭文。緊接著,老頭如同趕場一般,匆忙往城樓上跑去。晉人那邊似乎是感受到了這邊的挑釁,又提高了數個分貝。

  “不顧同宗之源,不思恩報。欲卑辱晉百年而霸中國之基,矯詔助逆,豺狼野心,潛包禍謀...”

  聽到對麵的詞匯量如此豐富,姬章老臉一沉,對著周圍的胥吏與將官吼道:

  “娘的!誰寫的祭文。這麽短,老夫還沒罵爽呢。”

  姬元氣得直跺腳。因為祭文是她寫的。

  遠遠的,女孩眯起一隻眼睛,抬起手來。粉嫩的手指拈在一起像是瞄準遠處那老頭的胡子。狠狠地向下揪了一把。

  “老東西!你等著。”

  祭文結束,王詡率領著一眾官員手捧祭品舉步向祭台上方緩緩走去。剛走了一半,就見十幾名膀大腰圓的軍漢從城樓一側的窗戶裏一個接一個的跳了下來。由於祭台搭設在城門處,且與城樓平行。城樓麵對城外的方向開了一處門,而後方則是並排的窗子。

  此時,參加祭祀的眾人無不是一臉驚愕的模樣。城下的民眾一片嘩然。年年拜神,頭一遭見到這樣的奇葩事。

  就在王詡驚訝的目光下,那幫軍漢竟然當著近萬名觀禮軍民的麵,赤裸裸的將供桌搬走了。王詡腦子裏白茫茫一片。什麽情況?他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反複的問自己。身後的官員亦是不知所措的大眼瞪小眼。

  片刻後,姬章暴躁的聲音傳了過來。

  “上祭品。”

  王詡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曹邑宰。求助的目光懇切而悲涼。

  這怎麽上?難不成要當著萬人的麵,翻過窗子將祭品送過去?或者說走下祭台,從一旁繞上城樓?

  曹邑宰欲哭無淚,無奈的說了聲。

  “上吧。”

  顯然隆重的祭祀活動是沒有回頭路的。想退回去,已然不可能了。王詡心中叫苦。將姬章的祖宗問候了一遍。當然,他們是同宗,被問候的對象亦是王詡的祖宗。

  隨後,一眾官員開始了跨欄運動。由於都穿著類似於裙子般的衣袍,邁不開腿。他們隻得在眾目睽睽之下,撩起下袍露出大腿,場麵荒唐不已。然而,圍觀的人卻是各種起哄與笑罵,甚至還有人大聲喝彩,人聲鼎沸。

  城下嘈雜的聲浪一波接著一波。比看完歌舞表演還要瘋狂。祭品擺好後,王詡羞憤的去找姬章。今天這臉可是丟大發了。老頭若不給個說法,他一定與之拚命。

  不等他尋仇,老頭主動送上門來。姬章向王詡這邊走來,一隻手指著會盟台的方向喝罵,另一隻手扯掉祭品上的紅綢。隨後,他近乎於瘋狂般的舉起王詡之前拿著的祭品。似乎是在向晉人顯擺己方的實力。

  會盟台那邊的聲音與城下騷亂的聲響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陡然安靜下來。姬章興奮不已。將那祭品頂在頭上,雙手舉著,一上一下。對麵的反應讓老人甚是滿意。畢竟架吵贏了,心裏也舒暢。

  他像個孩童般在城牆上跑來跑去,炫耀著自己手中的玩具。片刻後,驚呼之聲從城下與周圍接踵而來。姬章也跑累了,氣喘籲籲的舉祭品,不解的看著周圍大驚失色的人群。

  此刻,晉人的喝罵聲又傳了過來。

  “大膽逆賊!不顧君臣之禮,竟以太牢祭祀。”

  姬章一驚,將舉著的祭品放了下來。定睛一看,居然是個牛頭。剛才隻顧著顯擺了,卻未細看,此刻方知祭祀用錯了規製。他本以為王詡是用了齊馬獻祭,以馬、羊、豬的華麗祭品勝了晉人一籌。卻不想這譜擺的有點大,直接用了天子的祭祀規格。

  宰牛等同於謀反,以太牢祭祀更是大逆不道。姬章尷尬不已,臉一黑朝王詡直瞪眼。王詡則以同樣的表情瞪著姬元。而姬元則若無其事的與阿季聊天。

  “看到沒?厲害吧。牛首一出,所有人都閉嘴了。”

  阿季耿直的點點頭,誇讚了姬元幾句。王詡就知道這丫頭沒安好心。百密一疏,居然還是中招了。此刻,兩軍對罵演變成了衛人單方麵的被晉人數落。曹邑宰很是機靈,扯著嗓子出來解圍。

  “爾等逆賊!休要顛倒是非。我衛人乃受天子之命,以太牢祭祀有何不可?王師提劍揮鼓,誅伐爾等叛臣,舉武揚威,並匡社稷。爾等不知廉恥,豈敢在此大放厥詞,不怕閃了舌頭。”

  眾人不禁佩服起曹邑宰的急智。他們險些忘記衛國是奉了天子詔命,討伐晉國的王師。王詡更是沒料到,昔日去雲夢抓俘的曹邑宰竟然出口成章,才華橫溢。尷尬解除,挽回了姬章的顏麵。老人就坡下驢,重複著曹邑宰的話罵了回去。

  “不怕閃了舌頭!”

  隨後,神奇的一幕發生了。晉人估計是不想祭祀活動受到影響,於是調派了一旅的士卒在一名文官的帶領下來到了距城東二百步的地方。他們排成一排,那文官組織好罵人的言語後由傳令兵通傳士卒。在幾名卒長的指揮下,像是大合唱一般整齊的開罵。

  姬章毫不退讓。拉了一師的人馬,在東城牆上一字排開。而後,由文采斐然的曹邑宰指揮著與晉軍對罵。

  城牆一側的祭台上,曼妙的舞姬,婆娑起舞。鼓樂之聲與少女柔美的清麗嗓音交織在一起,與那粗獷的喝罵聲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邊優雅,一邊低俗。一邊陰柔,一邊陽剛...

  不時因那不堪入耳的辱罵聲,樂師彈錯了旋律,歌姬唱跑了調子,觀眾不知所雲喝錯了彩。總之這祭祀活動從一開始就錯了,人們隻能將錯就錯。講究著表演,講究著觀看...

  王詡陪在阿季身旁,感歎著春秋時期真是個講道理且懂禮的時代。這樣的戰爭多麽友善。雙方按部就班的走流程,祭祀占卜、唱歌跳舞一樣不差。他不禁覺得打仗也沒什麽可怕的。勞逸結合,打打嘴炮有助於身心健康還能增加肺活量。

  隨後的兩天在平靜中度過。先是一幫神棍又唱又跳,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才將祈福與占卜的事情完成。緊接著,全城軍民狂歡一日,大吃大喝。北戍軍的士氣空前高漲。

  或許是經曆了祭祀的事情,讓姬章意猶未盡。於是,老人將自己的帥帳遷到了東城樓,與晉軍的主帥遙相對望。一有機會他便與會盟台上的那位一起吊吊嗓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與他對噴許久之人並非晉軍的主帥,而是智疾的侄兒智錯。

  這日,智錯與姬章吊完嗓子後,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他氣衝衝的來到了智疾的帥帳,尚未進入就被兩個侍衛攔了下來。

  “錯將軍!疾帥有命若無軍情要事,不得入帳打擾。”

  智疾與他是同宗叔侄。智錯作為智疾的接班人,在智氏的地位甚高,也深受智疾的信賴。此刻,卻被拒之門外,他難免有些好奇。

  “疾帥是在見客嗎?”

  “小的不知。”

  侍衛雖是這麽說,但微微的點了點頭。智錯眼睛一轉,捏了捏幹澀的喉嚨,叫道:

  “疾帥!末將有要事稟報。”

  說罷,便準備硬闖。不等他伸手撫開帳簾,帳簾卻從裏麵被人掀起。隨後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他麵前。

  “嗬嗬。還是這般毛糙。”

  智錯一驚,忙抱拳道:

  “讓先生!”

  原來帳中神秘的客人竟然會是宗主身旁的寵臣豫讓。對方拍了拍他的手臂。

  “進來吧。”

  二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智錯見帳中隻有他們三人,於是有些委屈的說道:

  “叔父!您讓侄兒與那老頭對罵了兩日。侄兒這嗓子都啞了。那人倒好,越罵越精神。您老行行好,饒了我吧。還是讓別人去接這苦差事。侄兒畢竟是武將又不是潑婦。整日罵街有辱智氏名聲,也有辱叔父英明。”

  智疾與豫讓相互看了一眼。二人似乎是達成了某種共識,不覺笑了出來。隨後豫讓搖了搖頭,哀歎出聲。

  “哎!明明是破敵的首功,錯將軍卻要讓與他人。真是好氣量啊。”

  智錯皺了皺眉。

  “首功?”

  旋即,擺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叔父!您該不會讓侄兒罵死那老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