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豬上樹
作者:通話中的亮哥      更新:2021-09-23 07:21      字數:4407
  不久後,範氏與中行氏的兩位公子奔赴前線。天子討逆的詔書傳揚海內,盛怒之下的晉侯,將晉國目前不利的局勢全部歸咎於智瑤的指揮不當。察覺到這一切的轉變皆是由趙氏在晉陽之戰的失利所引起的,智瑤猜測時局的變化可能與趙氏那位退位已久的家主有關。

  對方的厲害,委實讓智瑤有些不安。畢竟他的政治生涯是從趙鞅的套路中摸爬滾打,才走到今日的地位。老驥伏櫪,誌在千裏。這樣的強勁的對手仍是他的威脅。於是,這場圍殲戰的失利自然要讓趙氏來背。

  為了穩定局勢,孤立趙家,智瑤與魏侈、韓虎瓜分了中行寅與範吉射的封邑。唯獨將趙氏排除在外。得到好處的魏、韓兩家對智瑤唯命是從。三家將矛頭一致指向趙家。

  晉陽城主府,一位六旬的老人側臥在一方精致的草席之上。稀疏而斑駁的發絲隆在暗紅色的皮冠中,一支同樣顏色的古樸木笄穿過發冠,將其束縛的極為緊致。雖是慵懶的模樣,但老人的精神被襯托的矍鑠異常。

  老人穿著樸素,一身粗布麻衣。跪在其身側,麵相憨厚的兒子卻是穿戴的貴氣逼人。玉冠、玉笄、玉玦、玉瑱,玉帶、玉佩,所有玉飾無一遺漏。光這身行頭便價值千金,儼然一副暴發戶的模樣。

  這位貴氣的公子就是引發衛國動亂的趙無恤。他極其孝順自己的父親。此刻正在給年邁的老父垂腿。係於玉笄之上的玉瑱上下跳動著,偶爾碰到他那扇風的大耳。這時趙無恤便微微地搖搖腦袋。似乎也很不滿這副裝束。

  沒辦法,身為如今趙氏的宗主,這就是身份的象征。

  不久後,其父趙鞅看完智瑤的書信,感歎道:

  “兒啊!計謀雖妙,然成大事者當看清時局,懂得因勢借力。”

  絳城發來軍令,問責趙氏之餘又命趙鞅親自掛帥,領趙氏本族兵馬攻打朝歌。趙無恤本想給智瑤挖坑,如今卻是埋了自己。就連他早已退休的父親亦是受到牽連。自覺做錯了事,他慚愧的低著頭,主動認錯。

  “父親教訓的是。孩兒愚鈍,未能做到滴水不漏,連累父親出征皆是孩兒思慮不周所致。孩兒定以此為鑒,自醒吾身,常思己過。”

  放掉中行寅與範吉射的一萬殘軍,這事情辦得確實不夠隱秘。如今落人口實,隻得自食苦果。

  “嗬嗬,有此等心性,趙氏將來無憂也。”

  趙無恤也不想這麽做。可那兩家的繼承人蠢笨如豬。若不放了這兩隻老狐狸,將來如何與智瑤周旋?

  無奈的想著,卻聽到父親的誇讚。趙無恤愣了愣,有些茫然。

  “為父並非質疑吾兒才智。擇友共事,講究彼此同勉,相輔相成。為父且問你,以豬一頭,上樹何解?”

  趙鞅的玩笑,令他一頭霧水。趙無恤可不敢在自己的父親麵前賣弄小聰明。於是,懵懂的問道:

  “父親!豬不能上樹?”

  趙鞅捧腹大笑。此時平躺在草席上。完全沒了說教兒子的嚴父姿態。

  “嗬嗬...吾兒既已知曉,為何要讓它上樹呢?為彘(豬),其可悲乎?慘乎?”

  趙無恤愕然的張開了嘴正捶腿的拳頭瞬間僵在那裏。

  原來,他老爹的意思是中行氏與範氏如豬一般蠢笨,不值得結為盟友。他的才智在其父眼中,無可挑剔。隻不過,交友的眼光有待提升。

  自從趙無恤以庶出的身份被立為世子後,趙鞅可謂是言傳身教,悉心栽培,對其寄予了厚望。父親對他十分嚴厲,趙無恤方方麵麵受到了限製,就如同他這暴發戶般的穿著。回到族中便要換身行頭,符合其宗主的身份。倘若真是這樣也就罷了。

  事實上,並非如此。他的父親是個變態,是智瑤乃至晉侯都畏懼的存在。能在晉國位極人臣,執政數十載,這樣的人皆非凡品。趙鞅將萬千寵愛集於趙無恤並提前退休隱於幕後,絕非單純的父愛,而是讓趙無恤遭到兄弟的嫉恨。

  這麽做,一方麵鍛煉了趙無恤。趙鞅想看看他如何兵不血刃的應對。做得好,便是為將來執掌家族提前樹立威信。做不好,則是一通暴打,打到做好為止。而另一方麵,則是趙鞅對眾多兒子的篩選與考核。算是作為父親對兒子未來的人生規劃。他在臨死前,會將對趙氏有用的人留下,而那些威脅隻會與他一同深埋地下。

  難怪智瑤會如此忌憚於他。因為晉國的公卿家庭隻存在政治。公室被架空,每個家族實質上是裂土一方的小諸侯。晉國土地廣袤,人口眾多。公卿的繼承人等同於中原魯、宋、鄭、衛這等小國的君主。六卿的宗主都是將世子當做太子來培養的。

  趙無恤想清楚了父親的話,這才恍然大悟。將希望寄托在豬隊友身上,被坑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埋怨與自責委實可笑。換個角度想想,豬根本不願上樹,逼著它上樹,豬也挺可憐的。趙鞅的玩笑發人深省。趙無恤不禁暗歎自己與老爹之間的差距。

  “孩兒受教了。中行氏與範氏已身處死地,無法挽救。聯合魏、韓兩家打壓智氏方為上策。”

  趙鞅爬起身來,湊近其子。他看著趙無恤的眼睛。那犀利的目光猶如老鷹緊盯著獵物,像是能看穿對方的一舉一動。目光稍縱即逝,趙鞅試探的問道:

  “噢?眼下晉國危局,吾兒可有破解之策?快細細與為父道來。”

  兩人都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麵相。然而,一人似鷹,一人似狼。都是發起狠來,可將對手死得粉碎的主。趙無恤此時也在窺視著趙鞅的內心。他收回那深邃的目光,笑道:

  “父親!您看得通透。何須孩兒言明?”

  棋逢對手,一個眼神彼此的想法便了然於胸。趙鞅可不願在兒子麵前服老。於是,不悅的恐嚇道:

  “豎子!於老夫麵前托大,莫非欲隨父出征,做個士伍攻上朝歌城兮?”

  他知道父親不會真的讓他隨軍出征,當個先衝先死的小兵。畢竟,老家夥不會拿他的性命與趙氏的未來開玩笑。不過,繼續托大,一頓體罰準保躲不過去。趙無恤秒慫,嬉皮笑臉的說道:

  “嘿嘿。孩兒不敢。朝歌隻可久困,不可強攻。”

  見父親讚許的點頭,趙無恤繼續說道:

  “父親可上表君上,言衛國宣戰乃不甘臣服於晉。有損君上威名,須速弭。舉薦瑤相一同伐衛,分兵攻取戚城。如此,智氏必與魏、韓兩家合兵伐衛。朝歌雖勢大,然破敵甚是簡單。隻須從正麵突破叛軍,而後圍困朝歌...”

  此計甚毒,以晉人的臉麵,再次拉智瑤下水。從兵力上來看,朝歌遠比戚城難攻。然而,趙無恤的智慧絕非存在於表麵的膚淺。他一眼便看出朝歌致命的弱點。所以先前不可強攻的提議才令趙鞅讚許。

  “朝歌缺糧,數十萬百姓與十數萬叛軍供給困難,無需兩月便可破城。戚城則不然。城堅糧足,與我晉人多有戰事,軍士敢戰,一時難以攻克。瑤相久攻不下,君上必責,且魏、韓逐利,戰損過大,因而生隙。離間之,則可扭轉局麵。”

  趙氏被迫攻打朝歌。智瑤消耗其家族實力的陰謀昭然若揭。僅僅片刻談話的功夫,晉侯的顏麵,朝歌缺糧的事實以及魏、韓兩家利欲熏心的本質皆被趙無恤洞悉且通過巧妙的布局將趙氏不利的局麵立時反轉。

  聽完趙無恤的解釋,趙鞅由衷的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吾兒有此見識,老夫甚是感慰。”

  而後,他將智瑤的書信放在矮幾上,在趙無恤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趙鞅也是倔強,起身後便將兒子推開,似不願他攙扶著行走。隨後,二人來到了庭院。

  一株傲寒獨放的紅梅,如胭脂般的花瓣開滿樹梢。那血紅醒目的顏色,在滿園蕭瑟的景象襯托下,觸目驚心的美感不覺使人神迷。

  已是垂暮之年的趙鞅,緩緩走向那株梅樹。趙無恤跟在老父身側,懸在半空的雙手猶豫的徘徊在趙鞅的手肘處。

  “當年黃父會盟之時,我亦是你這般年紀。年少氣盛,不知廟堂之凶險。後為士鞅(範鞅)所誘,背了鑄刑鼎的黑鍋。一時衝動,與範氏結下仇怨,受其打壓。待到明白這些,沉下心思已是不惑之年。為父讓你藏拙,是不想你鋒芒太露。如為父昔日那般一服十載。眼下時機未至,吾兒尚非囊子(智瑤)敵手,仍須靜觀其變...”

  他感慨著年少時的輕狂。初入政壇受到萬眾矚目卻不知收斂,後來被迫下野才懂得韜光養晦。

  “恕孩兒不敢苟同。我趙氏能有今日之強盛,全靠父親在逆境中,自醒己身,勵精圖治。革新田畝,舉賢任能才是父親的智慧。範氏打壓父親,同樣亦是成就了父親。您走過的路雖是坎坷,但就如同這淩寒獨放的梅花,終究是開到了最後。孩兒不懼瑤相亦不怕折服十載,也想在這狹路之上,走上一遭。”

  春秋時期的第一位變法家,趙鞅當之無愧。當年被範吉射的老爹範鞅趕下台時,他在趙氏封邑裏推行新的田畝製度。廢除了原本百步為一畝的土地標準,以一百二十步為寬,一百四十步為長作為新的一畝。土地變大,糧食產出增多,趙氏成功的獲取了晉地的民心。

  趙鞅伸出枯瘦的手,折下一支梅花。幾片血紅的花瓣,飄落而下。

  “恤兒可還記得?幼時為父帶你去常山尋寶?”

  “孩兒當然記得。‘憑常山之險攻代,代國盡歸我趙氏。’便是這一言,父親才會立孩兒為世子的吧?”

  “非也。吾兒年幼便有勇氣與智囊子一較高下。這才是為父選擇你的原因。”

  其實,趙鞅年少的時候是個熱血的愛國憤青。雖不乏謀略,但性子衝動。晉侯十分賞識其愛憎分明的性格,時常將他帶在身邊。隻不過趙鞅的運氣太背且識人不明。他曾大膽的提出扶持吳國牽製齊、楚的計劃。

  後來吳國雄起差點滅了楚國。本想著等吳國報恩,支持晉國在國際上的霸主地位。誰料辛苦扶持的小弟,卻在黃池會盟之時,與晉國爭奪天下霸主。那時的趙鞅脾氣很暴躁,極其痛恨忘恩負義的吳國。為他人做了嫁衣更是咽不下這口惡氣,於是就與吳王夫差開戰。

  吳國終究是糟了報應。會盟之時,楚國扶持越國直搗黃龍攻破了吳國首都姑蘇城。自此,吳國被滅,越國成為霸主。晉國在國際上萬年老二的地位,一塵不變。再後來,齊國企圖動搖晉國在中原的地位,大肆拉攏中原小國。晉齊爭霸就此開始。

  晉齊爭霸的起因是範氏與中行氏向蔡侯索賄,令晉國名聲掃地。自此,晉國的附庸小國紛紛投靠齊國。在這危難之時,晉侯啟用趙鞅為相。趙鞅就此開始了執政的生涯。他一上台就以鐵腕手段將周邊小國一一打服。

  趙鞅扶持在外逃亡的太子蒯聵,重掌衛國政權。蒯聵執政後,背信棄義選擇親齊。他一怒之下,攻伐衛國。隨後越、齊兩國也參與到爭奪衛國的戰爭中。五年內衛國更迭四位君主,為了懲罰衛人的不忠,趙鞅強迫衛國三年一小貢,五年一大貢。徹底的削弱了衛國的實力,同樣也打彎了衛人的腰。

  在趙鞅的政治生涯中,一直重複著兩件事。第一件事:識人不明,選擇了豬隊友。第二件事:性子衝動,滅了豬隊友。他對趙無恤的教誨,皆是不願其重蹈自己的老路。當然,他也有自己的堅持。那便是知恩圖報,不容背叛。

  此刻,趙無恤已經意識到了父親深遠的用意。一個強者不僅要有野心,也要有敢於挑戰困難的勇氣。父親之前的話正是讓他堅定這份勇氣,而這勇氣會賭上趙氏全族的命運。他接過父親遞來的一枝梅花。小心翼翼的拿在手中,感受著那千鈞的重量。

  “為父能做的,便如此梅一般,在寒冬裏...再開一次。”

  趙無恤終於體會到了隱藏在權利之下的父愛。那不是一點一點的給予,而是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一次性的都給了他,包括趙鞅的生命。

  五天後,垂暮的趙鞅親率八萬趙軍南下伐衛。這位昔日在晉國最具分量的人物,幾經沉浮,如今卻以殘年餘力,誓要毀掉中行氏與範氏兩座攔路大山。

  昔日的對手早已化作塵土,枯塚的野草怕是有寸許來高。或許這就是趙鞅的宿命,在餘下不多的日子裏,重回政治舞台。落幕之前,再次綻放出傲寒獨立的血紅色彩。以此來了結趙氏與範、中兩家多年的恩怨。用他的鐵血推趙無恤一把,將他送上那條與智瑤抗衡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