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試探
作者:通話中的亮哥      更新:2021-09-23 07:20      字數:4616
  就在婚嫁法令被重新修正後,雲夢的百姓又過上了正常的生活。最開心的要屬風伯,他與張寡婦一波三折,有情人終成眷屬。雲夢的喜事,接踵而來。深山中鹽礦的開采異常順利。入冬前,製鹽作坊產出了第一袋精鹽。王詡感動的熱淚盈眶。之後,伴隨著一場大規模的燒荒活動,東城的營造亦是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再過半個月,春節的祭祀活動就要開始了。此時,野宰府的諸人忙得焦頭爛額。征收祭祀稅、夯土築台、準備禮器、組織協調人員等。方方麵麵都急缺人手,加王詡在內一共二十九人的府衙,正在高速遠轉著。他們已經連續加班了數日,各個麵露疲態。

  這些天,王詡偶爾會有種回歸後世的錯覺。他已經許久沒有體會到如此快節奏的生活。為了方便溝通,快速的處理問題,王詡也搬去了東廂,與一眾僚屬敞開式辦公。眼下的宰府門庭若市,熱鬧非凡。東廂房內,王詡正在向代理師爺發牢騷。

  “東城督造的事宜全部交由胥役來做。府衙滿共就八個識字的。你們去瞎湊什麽熱鬧?每日安排一人去看看進度就好了嘛。城牆一日不看,又不會長高一丈?還是先將征稅的事情完成。不然春祭可要來不及啦!”

  代理師爺唯唯諾諾的點頭。

  “好的...大人!不過府衙實在是抽不出人手,部分民戶還需差役走訪征收。卑下也是沒有辦法。”

  “發布告啊!不要老是等著事情發生後才去解決,要提前應對嘛。再過兩日,待到清繳完畢,安排胥役一並走訪全部了結。豈不更有效果?”

  一遇到征稅的事情,王詡就頭大。野中近兩千戶百姓,通知到位已是件麻煩事。統計則更為頭疼。這年頭的統計工作,皆是用算籌記數。看到胥吏們拿著賬冊擺弄木棍,王詡隻想罵娘。於是大包大攬,將所有的統計工作全部接手。

  他的桌案上平鋪著沙盤,計算完竹簡上的數字便將沙子推平,然後繼續塗鴉計算下一卷賬冊。原先以為按戶繳稅,無非就是算算總共的戶數再乘以一個征收的基數。掰掰手指就能輕而易舉的計算出來。可實際操作下來,才發現...根本行不通。

  野中幾乎沒有標準的五口之家。尤其是那些氏族,嫡庶不分家,又極能生養。小氏族一戶幾十人,大氏族一戶百人。雖說這樣的特殊情況也不多,但是若按照戶頭征繳或是分配顯然對窮人與人丁不旺的家庭極不公平。因此,春祭的戶頭稅就變成了人頭稅。

  此刻已是未時,打發走代理師爺。王詡放下卷冊,將沙盤再次推平。他前傾著身子,雙手支撐在桌案上,一臉痛苦的表情。片刻後,手掌使力托起沉重的身體,原地踉蹌了幾步。想來是跪坐的時間太久,腿腳酸麻了。剛伸了個懶腰,便有僚屬走來詢問。

  “大人!祭祀所用的禮器是交由匠人鑄造?還是由司空府采買?請大人定奪。”

  “遣人去趟國城將所需用品一並采買。”

  鑄造禮器可不是件小工程。編鍾、銅鼎之類的東西皆有嚴格的鑄造標準。稍有不慎,不是損失錢財的事情,而是有違禮製。加之風伯新婚,王詡亦不願打擾。

  胥吏得到答複後,便匆匆離開。回到自己的書案前,開始羅列祭祀所需買辦的物品。王詡緩緩地行至窗邊,看著庭院內忙碌的景象,無奈的歎氣。

  “哎!又要加班了。”

  百姓被分成三隊,從東廂外一直排到了垂花門。人群嘈雜,混亂不堪。

  遠處,一名差役叫嚷著維持繳賦的隊伍。偶爾將那些企圖插隊的人一通臭罵。另有兩名差役吃力的搬著剛裝滿銅錢的木箱向府庫緩行。他們滿頭大汗,一邊彎著腰艱難的挪動,一邊指責對方偷懶。隻見木箱左右傾斜,被越抬越低。近處,三張桌案擺在東廂門前,胥吏們一隻手清點著案台上的銅錢,另一隻手則拿著戶籍名冊進行核對。每人的案台上都堆放著一大摞竹簡。不時便有婢女前來收集卷冊,然後端著木盤送往王詡這邊。

  隻是片刻功夫,王詡的案台上已經堆積了半米高的卷冊。根本沒有偷懶的機會,他望著那催命的工作,撇撇嘴,一臉的不情願。隨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繼續忙碌。

  枯燥...乏味...

  沒有紙張的年代真是太慘了。

  當下除了使用竹簡與篆刀,就是用布料與丹砂書寫。即便王詡是開織坊的土財主,也頂不住算術的稿紙用棉布來代替。更何況以丹砂為墨,純屬豪奢的沒邊沒際。

  這時的丹砂是作為方士的煉丹之物,極為珍貴。而書寫使用的丹砂,則是將朱砂礦石研磨為粉,然後與魚膠混合,更顯珍貴。由於書寫時字跡會呈現出黃褐色,為了讓字跡明亮變為朱紅色,通常會以雞血混合。因此,朱砂的使用僅限於重要的場合以及揮金如土的權貴。不然寫一次,就殺次雞。那衛國的雞也要絕種了。

  王詡低著頭,機械的重複著計算工作,沙盤一次又一次被推平。突然有侍衛來報。

  “大人!司寇府的胥吏求見。”

  “噢!把人帶來。”

  侍衛張望四周,屋內擠滿了人。

  “呃...帶到這裏?”

  “當然了。去吧。”

  王詡若無其事的擺擺手,打發侍衛下去。

  官場內,等級森嚴,禮法有度。不在正堂接待已是失禮,讓人來這東廂辦公的地方更有藐視的意味。侍衛欲言又止,隻好抱拳告退。

  不一會兒,一陣標準的哈哈聲傳來。王詡倒沒有哈哈回去,隻是一邊忙碌手上的工作,一邊打量著來人。對方頭頂皮冠,麵龐方正,身材魁梧。一身玄色的官衣穿在來人身上,顯得很有派頭。來人年紀在四十歲左右,腰間掛著佩劍。走進時,王詡才看清對方官服外的絲質紗衣,立時就不淡定了。他忙起身施禮道:

  “哎呦!卑下怠慢了。勞煩尊駕移步正堂敘話。”

  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官。王詡走出案台,連連作揖。

  “詡大夫何出此言?是在下叨擾。公務為重,詡大夫不必拘泥。”

  既然對方不在意這些細節,王詡也沒再堅持。他取來一張草墊放在桌案前,兩人對案而坐。

  “鄙人司寇府衛忠。現任尹伯之職。此次前來拜訪詡大夫,是想詢問些事情。多有叨擾,還望詡大夫海涵。”

  忠尹伯...龐忠?秘諜司的頭領...

  王詡一怔,連忙控製麵部的表情。

  “忠尹伯大駕,恕卑下怠慢。莫怪!莫怪!”

  “誒!詡大夫過謙了。我瞧這野宰府不過胥吏數名,還能井然有序的辦公。可見詡大夫乃一員幹吏,不枉君上提拔之恩。”

  兩人相互寒暄了幾句,龐忠轉入正題。

  “詡大夫為何將熒澤封邑置之不理?莫非是有什麽難處?”

  “的確如此。自從邑主將雲夢政務交還於卑下,卑下已是力有不逮。尚無暇打理采邑之事。畢竟開設幕府,建立表臣百司所需錢糧與胥吏甚多。卑下是想待到開春後再做準備。”

  “嗯。那禁軍亥旅帥在熒澤遇襲之事,不知詡大夫可有耳聞?”

  王詡正低著頭忙碌公務,看上去十分認真。當聽到龐忠的問話,他放下卷冊,抬起頭看著對方。

  “前些天,倒是聽司徒府的胥役說過。莫不是在卑下的封邑中發生的慘事吧?”

  平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驚懼與慌張。龐忠與王詡對視了一眼,笑了。

  “嗬嗬...自然不會發生在詡大夫的封邑中,你無需擔心。”

  “哦!那就好。待卑下製鄙熒澤,一定高築城牆嚴防歹人。”

  隨後,龐忠說到雲夢的見聞。

  “鄙人聽聞詡大夫在野中開辦學館招收寒門子弟。此舉真乃為國為民的好事。待我回到國城一定稟明君上,為你表功。”

  王詡驚慌不已,連忙拱手。

  “別!忠大人!我實話給您說了。詡做這些隻是為了自己。若是傳揚開去,豈不貽笑大方。”

  龐忠不解的皺起眉來。

  “哦?這是為何?”

  “哎!我這府衙胥吏隻有八人。您瞧!這計數的活計都由我親自包辦。開學館,教習學子數術實為將來府衙與表臣百司府有胥吏可用。大人若是閑暇可去學館看看,因為請不到有名的大家授業,所以命人教習學子們工匠之術,這些皆登不上大雅之堂。倘若被同僚知曉,還不笑死嘛?此事還請忠大人保密,切莫張揚。”

  “哈哈。你這小子...今後司空府倒是不缺匠人了。”

  談話在輕鬆的氛圍中結束。王詡見龐忠準備起身離開,連忙放下手頭的工作起身相送。

  “近日或許不太平。詡大夫可轉告邑主調動本地駐軍,嚴加戒備。司寇府的公文不日將傳達到各邑野衙門。具體的事宜,勞煩詡大夫配合。留步。”

  行至屋門外,龐忠拱手告辭。對方的這句話,讓王詡有些摸不著頭腦。到底是在試探他與姬蘭的關係還是確有大事發生?他決定先不妄動,等到司寇府的公文下來,照章辦事即可。沒必要提前通知姬蘭調動駐軍。想來司寇府的公文無非是緝捕盜匪之類的事情,不至於全國的城市都開始戒嚴。他搖了搖頭,走回位置上繼續算賬。

  龐忠走出東廂後,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向東廂一側的影壁行去。他站在那裏停了片刻,身後傳來女子的輕咳聲。待到那女子走進影壁一旁的茅廁,龐忠才漫不經心的跟了進去。短短十數步,他的餘光緊盯著東廂房的屋門。

  “十日前,野中可有駐軍調動?”

  “沒有。”

  “你要留心他在熒澤的安排。我會在此小住一日,你將學館的事情詳細記錄送往城門口的客棧。”

  “諾。”

  交待完事情,龐忠便離開了。而那女子在茅廁中待了許久後,才走了出來。剛走到影壁旁,一名婢女打扮的青衣女子急匆匆的跑了過去,攔在女子麵前。

  “子靜姑娘,夫人請您過去。”

  “哦。知道了。”

  不久後,仇由子靜在內宅的正房中見到了阿季。此時,兩名仆人正將一口大木箱抬往後堂的臥房內。而阿季則跟在二人身後拎著兩個碩大的包袱,行動尤為艱難。包袱裏像是被褥一類的東西,看起來十分臃腫。仇由子靜輕盈的走了過去,接過阿季手中的包袱。

  “夫人!讓婢子來吧。”

  阿季莞爾一笑,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於是,分出一個包袱給了女子。二人有說有笑的進入臥房。

  她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同是習武之人都有著豪放的一麵。幾日相處下來,主仆關係倒也融洽。最初,仇由子靜是抱著有求於人的態度,奉承迎合阿季而已。可後來,她發現這女子的生活簡直枯燥的可怕。每日除了將心思放在丈夫身上,其餘的時間便是在藥廬中給人治病。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的生活變成這樣,會不會有輕生的念頭。甚至於暗自嘲笑阿季的愚蠢。

  王詡算是雲夢最大的商賈,阿季身在商賈之家已然是衣食無憂,夫君又是堂堂野宰大夫身份尊貴。像她這樣的女子理應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她不明白野宰夫人為何有福不享?直到前日在藥廬中發生了一些事情,改變了她的想法。

  那天未時,一位老者來到藥廬,送給阿季一筐雞蛋,兩顆白菜外加一斤豬肉。老人離開後,仇由子靜便將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

  “野中的生意皆是大人的。大人在熒澤更有食邑百戶。就憑這些恐怕幾輩子亦是吃用不盡。夫人為何還要拋頭露麵?做個富貴閑人不好嗎?”

  “野中的生意是最初雲夢的山民與大人一起經營得來的。是屬於大家的,並非大人的。聽說熒澤那裏的百姓食不果腹,大人也說過,不打算征收封地百姓的賦稅。如今學館的孩子越來越多,開銷也開,都靠這些生意來維持著。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身為人婦照顧夫君乃理所應當的事情。方才來的那位老伯,他的腿疾二十年不治,我將其醫好。一來做了善事可為大人揚名。二來收些贈禮亦可貼補家用。豈不兩全其美嗎?大人是做大事的,我呢...隻能幫些小忙,讓他吃飽穿暖,便是盡了妻子的責任。將來,等你嫁人了,會明白這些的。雞蛋我拿走,大人喜歡吃。剩下的給你,府裏的下人多,你照顧起來也不容易。”

  “夫人...”

  隻是些樸實無華的言語,卻觸動著仇由子靜的內心。她比不上阿季對王詡的真心,更沒有少女那無私奉獻的純真想法。此時,捧在手中的謝禮,隻覺沉重無比。仇由子靜慚愧的低下了頭。

  或許兩人都有同為奴婢的經曆,她們更是渴望獲得旁人的認可,從而擺脫幼時的烙印與那卑賤的身份。這件事後,仇由子靜打從心底佩服阿季,同樣也喜歡上了行醫。她向阿季求教,兩人亦師亦友,感情越發的親密了。

  冥冥之中,本是一對血親姐妹,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認。命運像兩隻無形的大手,推著她們緩緩的靠近,然而諷刺的是,彼此無法靠著兒時殘存的記憶去相認。唯一重逢的可能,卻是那塊代表卑賤身份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