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過了半晌，陸霄終於張了張嘴，聲音已有些發幹發啞，道：“老前輩，這裏的人難不成都跟我一樣嗎？”

  老者“嗯”了一聲，好似從睡夢中驚醒，紮巴著嘴，不耐煩道：“整個東界的修者加起來也沒有這麽多吧？這些人都是沒仙根的凡人，師尊他老人家當年為了不令這些人受到心術不正的修者迫害，才將他們收留在此。”

  “噢？”

  陸霄聞言，突然又起了興致，道：“都說景魔君前輩脾氣古怪，沒想到卻有如此慈悲的心懷，看來那些傳聞皆不可信。”

  “師尊他老人家脾氣的確難以捉摸，而且殺伐果斷，隨性而為。收留這些凡人，也是因為他老人家本身便出自凡人之家，所以才對這些被修者視為魚羊的人多了幾分憐憫，容他們住下，沒想到幾百年過去，竟然繁衍到了數萬人之多。”

  陸霄點頭，思索一番，接著問道：“景魔君前輩還在穀中嗎？都說老前輩修為已達到化神期可是真的？”

  老者麵皮動了動，竟坐起身來，隨手一揮，從昏暗處飄來一張木凳落在陸霄麵前，示意他坐下，道：“你對我千景穀有恩，而且今後也是穀中人，有些事便無需對你隱瞞。”說著，在臉上扒拉幾下，似乎因為太久沒有說話，引起臉上不適：“師尊當年出於某種原因，以致神識受損，需要在紅塵之中淬煉，方有恢複可能。而且當初建起這千景城也有此原因。”

  陸霄眨巴著眼，道：“這麽說來，景魔君前輩還在穀中淬煉神識了？難怪要我送來凝神杉木，想必也是為了治愈前輩的吧？”

  老者微微點頭，道：“娃娃倒是聰慧的緊，不過師尊究竟在哪沒人知道。老夫當年受過一次重創，以致靈根受損，隻能在此安養，算算已有五、六百年沒出過這屋子了。日子久了，倒也習慣了這份孤寂，左右此生飛升無望，也樂得在這做個活死人。”

  兩人聊開之後，反倒令陸霄對老者心生一種異樣情感，說不上親切還是憐憫，似乎與當年初見師傅鄒大為時有些相似。但景魔君與其如何受得傷卻未提及。

  “娃娃，此地雖說比不上真正的人界，但也包羅紅塵百態。老夫雖說修為受損，倒還有著幾分眼力。你修煉的功法特殊，而且與你本身體質十分鍥和，所以小小年紀便有了金丹期的修為倒也不奇怪。隻是我等修真之人，若修為進階太快，心性反倒不能隨其增長，乃此消彼長之態，如此一來，便會給了心魔可乘之機。所以在此住下興許並非壞事，隻要能安下心來，說不得便有旁的收獲，甚至機緣。”

  陸霄聞言，苦笑道：“前輩別給小子寬心，不過現在我也想通了￥愛奇文學 ~~最快更新

  ，既來之則安之，左右出去也是被人追殺，倒不如在這住上幾年，清靜清靜。”

  老者嘴角翹了翹，眯縫著眼睛，似乎在努力擠出些笑容，道：“孺子可教，若非老夫成了半廢之人，倒真想收你做個徒弟。不過你所習功法特殊，想來已有了師承，你師尊的本事應該不在老夫當年之下。”

  陸霄聞言，雖說對老者印象不錯，卻也不敢暴露身份，隻是幹笑兩聲，道：“其實小子師尊受自身天賦所限，修為並不太高，我所習功法是他自創來的，也算不得厲害。”說到這裏，不由想起鄒大為來，心中頓時升起陣陣暖意，臉上也露出欣慰笑容。

  老者聞言，默默道：“如此說來，倒是個奇人。無奈老夫出不得穀，要不然倒想去拜會一番。”

  老者說的真誠，令陸霄心中敬意更甚。要知道元嬰期的大修，哪個不是高高在上，豈有拜訪低階修者的道理。而老者卻說的泰然自若，毫無半點做作之情，可見其心性之高，已非尋常元嬰修者可比。至少在陸霄看來，比羅刹仙子就強了不少。

  一老一少越聊越感覺到意氣相投，聊著聊著竟忘了時辰。直到外街路人聲音傳入屋內，陸霄方才曉得原來已到了晚飯時間。

  不禁想起剛進城時聞到的酒菜香氣，肚子也開始不爭氣的叫喚起來。

  老者似乎猜到一些，並不點破，目光意味聲長的盯著他看。

  饞蟲作亂，陸霄終於坐不住了，衝老者道：“老前輩晚上吃些什麽？不如讓小子給您備些美酒，用些美味？”

  老者翻了個身，背衝向他，同時引來骨節與藤椅齊聲和鳴：“老夫乃修真之人，辟穀了數百年，豈有再去貪戀酒肉的道理？”

  陸霄知其指桑罵槐，其實是在說給他聽。撇了撇嘴，請辭之後便一溜煙往最近的酒館而去。

  但去不多時，竟又折返回來，臉上滿是惱羞之色，剛一進門便哭喪著臉，埋怨道：“老前輩？你是不是沒跟這裏的人講清楚？說好的任何東西都可隨意取用，怎麽吃個飯還要淡金呐？”

  老者仍舊側臥著，一動不動，半晌方才幽幽說道：“你可是修真之人，自當知道節儉明心，淡薄身外之物的道理，比如老夫這身衣裳，便近百年不曾換過。雖說你修為被禁，但辟穀之能尚在，與凡人一般吃食，豈不是暴斂天物？實在浪費浪費？”

  陸霄嘴巴張得老大，半晌方才明白過來，原來老者之前答應的隨意取用，隻限於日常所需之物，吃食並不在列。而且最好像他一樣節儉，一百年不換衣裳。難怪方才一進酒館，店主人一眼便看出他是個外來人，張口便要他先付賬，而且要的還是淡金

  。

  想到這裏，不禁問道：“老前輩，為何這裏的店鋪隻收取淡金？凡人要這東西何用？”

  老者有些不耐煩，道：“誰說他們要自己用的？住在這裏的人衣食無憂，但也不能讓他們養成好吃懶做的惡習，所以師尊當年定下規矩，要求他們與外界一般勞作，用所得淡金換取應用之物。”

  陸霄咽了口唾沫，道：“您老該不會是這的幕後城主吧？”

  “客氣客氣，老夫隻是替人看著而已，你說的城主應該是三妹才對。”

  不知為何，一聽到羅刹仙，陸霄便不由自主的長起一身雞皮疙瘩，趕忙岔開話題，道：“聊了小半日，還不知老前輩尊姓大名？”

  老者徐徐道：“老朽叫什麽連自己都記不得了，往事已成了泡影，也沒必要去在意一個稱呼？不過今後還要與你相見，就叫我老不死吧。這幾百年來，隻有三妹與我有些來往，總聽她老東西、老不死的叫著，倒也習慣了。”

  陸霄心中竊笑，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又將自己名姓告知老者，也不知對方記沒記得，甚至聽沒聽見，因為那老不死不知何時已經重新打起鼾來。

  陸霄百無聊賴，雖說乾坤袋裏還有些淡金，奈何靈力被禁無法取用，隻能對著酒館方向望而興歎一番，便一頭紮進對麵屋中。

  誰知剛一進門便傻了眼。隻見屋中床榻、桌凳之物雖一應俱全，卻被蒙上了一層厚厚塵土，仿佛數十年不曾有人住過，髒亂無比。

  若依著他以前性子，見到此景定要去找老不死理論一番，但經曆了入穀之後的種種，這些似乎已成了情理中的事情。他這位老不死口中的千景穀恩人，在這裏甚至還不如尋常凡人的待遇高些。

  心裏不痛快，但手上卻已開始忙活起來。好在隻是一些積塵，清理一番之後屋子便亮堂起來。左右看看，突然發現老不死嘴上說的隨意取用之物，似乎一件也不缺。

  躺在榻上無事可做，而且還無法修煉，心裏便漸漸發起急來。索性出了屋子，到街市上閑逛。

  之後的每日皆是如此，漸漸得也對此地有了一些新的認識。原來這座隱蔽世間的繁城，竟比想象中的還要巨大。他靈力被禁無法修煉，就這般不眠不休的一連數日，順著一個方向前行，竟然沒能走到盡頭。

  時間久了也就漸漸沒了新意，奈何每日裏除了閑逛再無旁的事情可做。漸漸地，就好像孤魂野鬼一樣，從日出走到日落，寂靜無人便隨意找個地方坐下。久而久之，竟成了人們爭相議論的怪人。

  而他自己也漸漸意識到，原本身為修真者的他，在外界雖有百般神通，但到了此地，卻還比不上走

  街串巷的賣貨郎。好在辟穀之能尚在，不用為一日三餐犯愁，如若不然恐怕早被餓死街頭了。

  一個月後，他終於走遍了小半座城，饒了個半圓重新回到了老不死門前。孤零零的站了許久，卻始終沒有伸手將房門推開。因為從屋中透出的那種比他心裏更加淒冷的孤寂，突然令他感覺到十分害怕，似乎走進去了，便會與屋中的人一樣，成為另一個活死人。

  默默回到自己屋中，桌椅被重新蒙上了一層灰土。此時的他已無心打理，走到最近一張椅上坐下，竟感受到了些許安逸，還未等他細細品味，內心深處卻突然間冒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感，嚇得他慌忙站起身來，不經意間，竟看到了放在桌上的一麵銅鏡，折射出金紅色光芒照入了他的眼睛。

  這間屋子曾被他親手打理過，而且擺設極其簡單，所以記住每件東西，但這麵銅鏡卻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他身為修真之人，而且還是一男子，如果屋中有鏡子這種女人之物怎會不記得？

  心裏想著，已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雙手將銅鏡拿起，鏡麵上竟沒有沾染丁點塵土，與整個屋子格格不入。但此時的他卻並未注意到這點，因為所有的注意力早已被鏡中滿臉胡茬、發髻淩亂的落魄身影吸引住了。鏡中人的眼神寫滿了滄桑、空洞，好像在看一個死人一樣緊盯著他，嚇得他險些失手將鏡子摔落地上。

  “誰......！什麽人......？”

  驚嚇之餘，似乎也將心中混沌驅散。漸漸清醒過來，原來鏡中之人便是他自己。

  手裏拿著的不過是麵普普通通的銅鏡。而且倒映出來的人，也令他有種異常熟悉的感覺。但是熟悉的，並不是那張原本就屬於自己的臉，而是那雙與老不死幾乎沒有差異的混濁眼睛，好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驅殼，不帶任何感情的欣賞著鏡子外的活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