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又做了一個夢。

  繁華的城市正在燃燒，高聳的城牆已然破碎，碎石不斷地掉落，隨時整麵城牆都會徹底支離破碎；穿著突厥人軍服的士兵湧入城市，四處都是大火，市民正四散奔逃，而最大的一股人流則是流向了遠方宏偉的圓頂教堂——那座怎麽看都好像缺了幾根宣禮塔的正教教堂。

  隻是一眼，青年就很清楚，那正是已經成為阿雅索菲亞清真寺的聖索菲亞大教堂。

  那也就是說，這座城市是……

  來不及細想，他已經跑了起來。

  或許因為是在夢裏，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大概是件好事，如果真有人注意到他的話，手無寸鐵的他現在一定跑不掉；但他也什麽都做不到，無論用多大的聲音喊著“停下”，或者奮力想要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追殺平民的士兵，都完全是無用功，他就像是一個幽靈，抑或是靈體，絲毫沒有幹涉這個夢裏的“現實世界”的能力。

  做點什麽都好吧，做點什麽都好——就算是這麽想，他也什麽都做不到。

  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所有人都在無助地逃避著末日，但所有人都躲不開末日；兩千年的帝國，如今已然走到了無可避免的終局，再沒有人能夠將它從突厥人的手中拯救了。

  就在胡浩博想要知道這場噩夢何時能夠走到盡頭的時候，一名少女從他的麵前跑了過去。

  穿的破破爛爛的少女，被汗水濡濕的黑色長發披在肩上的少女，光腳上傷痕累累的少女，想要逃脫死亡的少女……

  一眼就能夠看出來是誰的少女。

  “伊琳娜？！”

  青年忍不住喊出了自己所認識的那個女孩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在下一秒，一名突厥騎兵從他的身旁飛馳而過，刺出了手中的尖刀。

  “……”

  結束了。

  他拉不住那個家夥，他什麽都做不了；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在自己的夢境之中，那柄利刃從少女的背後刺入，然後從胸前貫穿而出。

  夢境之中的伊琳娜倒下了，而他也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看著她的血液殷紅了君士坦丁堡的地磚，一路流到了自己的麵前。

  夢醒了。

  胡浩博從夢中驚醒，看了看自己的周圍。

  沒錯，剛才那個的確是夢境：自己仍然在15世紀的摩裏亞，在那座狀況並不怎麽好的城堡裏，既沒有回到21世紀的中國，也沒有沉浸在夢中不能自拔。

  可是，剛才的那個是什麽？

  伊琳娜死了，雖然隻是在夢裏死了，但那種真實的恐怖感，卻讓他直到醒來也難以釋懷。

  也許，在那條自己隻在21世紀存在的世界線上，她就是這樣消失在1453年5月29日的君士坦丁堡城內的吧——在那天的那座城市裏，多少人和她一樣，渴望著能夠活下去，但是卻最終隻能見證時代的落幕……無論是皇帝、神明還是古老的帝國，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救贖他們，他們也沒能得到任何的救贖。

  但現在，至少在這裏，她還活著。

  心有餘悸的青年，悄悄地推開了房門。

  城堡的走廊上，安靜得就像是剛下過雪的清晨一般，就連侍者與女仆們也早已睡下；在地中海氣候炎熱而幹燥的夏夜之中，月光悄然從窗戶裏傾瀉了進來，為這種燥熱的氛圍添了幾分涼爽。青年躡手躡腳地從走廊裏走過，生怕吵醒了伊琳娜。

  然後，在她的門口，他屏住了呼吸。

  隻是看她一眼，隻要看到她沒有事，沒有像夢中一樣消失在自己的麵前，自己就能夠安心睡下了——他如此安慰著自己。

  這樣安慰著自己的胡浩博，胸膛裏卻仍然是七上八下，就連放在門把手上麵的手也在微微顫抖著。

  接下來，門從內側打開了。

  少女與青年的眼神交匯在了一起，麵對著目光中充滿了驚訝與疑惑的少女，胡浩博一時處在了極為尷尬的境地。

  “亨……亨裏克先生，這麽晚還沒有睡嗎，還是說，您該不會是想……”

  “不，不是！我絕對沒有那種意思！”

  是因為母親身為妓女的緣故嗎，伊琳娜一開口就直接說出了可能讓胡浩博社會性死亡的話語，嚇得他趕緊插話打斷了。

  “我隻是，隻是想過來看看你有沒有睡好而已……”

  “這樣嗎？嗯嗯，謝謝您了。”

  胡浩博慌忙想要辯解，伊琳娜這邊倒是溫柔地點了點頭；不如說，就算他真的想做“那種事情”，以她的溫柔也是會答應的吧。

  “我僅僅是睡不著，想要去海邊溜達一下而已……您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從很遠的地方，胡浩博便聽見了夜晚海浪撞擊著礁石的聲音；隱約之中，遠處還帶著海風的悲鳴，就像是過去的希臘傳說之中的塞壬海妖之歌一樣，輕輕地在他們的耳畔回響著。

  據說，隻要是有海妖唱歌的地方，水手就會因為聽到歌聲而把船開過去，接下來便是不可避免的觸礁；哪怕是攻克了特洛伊的大英雄奧德修斯，也被這樣的歌聲迷得神魂顛倒，隻是在命令水手把自己綁在桅杆上，然後用蜂蠟堵住水手的耳朵的情況下，方才沒有出現船毀人亡的慘劇。

  不過，現在的胡浩博，哪怕是遇到真正的塞壬女妖，也不會被誘惑了。

  穿著短裙的伊琳娜，如同神話之中的女神一樣：白色的裙子顯示著少女的純潔，帶著碎花的裙擺在夏夜之中輕輕搖曳，就好像被風吹落的星辰粘附在了裙子上一樣；盡管之前的勞作使得她的手心布滿勞動的痕跡，但她的肩膀一直到手背是那樣的光滑，光滑得像是沒有波紋的水麵，就連月光也能反射。光著的雙腳雖然因為過去的歲月而布滿傷痕，依然那樣的嬌小可愛，用一隻手就能夠握住；而那上麵的傷痕，此時此刻也讓他想起了愛神阿芙洛狄忒，她在奔跑的時候被玫瑰花的刺紮破了腳掌，但她的血液卻讓玫瑰花變成了鮮豔的紅色——若是說伊琳娜的雙腳和玫瑰花一樣美麗，大概也毫不過分吧。

  有這樣的女孩子，還要什麽塞壬女妖的歌聲呢。

  隻是，胡浩博自己，呃，就穿著單衣和粗布短褲以及拖鞋就跑了出來，怎麽看都和身旁的少女格格不入啊。

  “到了呢。”

  “到了？”

  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伊琳娜的胡浩博，此刻才意識到已經到了海灘上：細沙穿過拖鞋，在他的腳趾縫之間摩擦的觸感，讓他這個因為各種事務而沒有空到海邊的人，幾個月內首次體會到了大海的感覺。

  此刻，一直走在他身旁的伊琳娜，站到了他的麵前。

  海灘之上，海浪之前，月光之下，少女的微笑是那樣的動人，以至於青年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不配欣賞這種美而倒退了兩步。

  “亨裏克先生能願意跟著我來，我真的很高興……其實，我最近從被綁開始，到釋放出來，再到現在，我心裏一直憋著很多話想和您說，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能讓你這樣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伊琳娜，說吧。”

  兩個人的目光再度重合，而胡浩博感到自己的手心傳來了一陣涼意——那正是伊琳娜的父親所留給她的，最珍貴的十字架。

  “嗯？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十字架……”

  “是的，我想跟您說的，就是有關於它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