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作者:卿隱      更新:2022-05-10 19:43      字數:3629
  “父皇啊父皇,兒臣悔啊,悔不該生在帝王家!”

  金碧輝煌的宮殿裏,癲亂的大笑聲,宛如杜鵑啼血。

  “帝王家沒有溫情,隻有陰謀詭計,爾虞我詐。為了這至尊無上的寶座,父不父,子不子,你爭我奪,互相算計。世人都羨我鳳子龍孫,生來就至尊至貴,奴仆無數,享盡世間尊榮!多麽可笑,若有可能,我情願與他們相換,讓他們感受下這帝王家的無情!”

  聖上歎息:“自古薄情者帝,你素來感情用事,如何能坐穩大位?朕,都是為你好。”

  “為我好?”寧王難以自抑的大笑起來,“為我好,殺我母妃,屠戮我外祖滿門,讓我孤苦無援!為我好,毫不容情的又將不更事的我扔在荒蕪的宮殿裏,受人踐踏,與野狗爭食,整整七年,生不如死!更是為了我好,在我好不容易尋得了溫情,得到救贖之際,您就迫不及待的來斬斷,賜她毒酒上路,讓我痛不欲生!試問天底下哪有這樣為人好?哪有這樣對兒子的父親?兒臣好歹喚了您二十多年的父,您於心何忍!”

  “天家父子,終究不同平常人家。”

  寧王戟指著禦座,大笑了許久。

  “好一個天家父子!不過也是,尋常人家父子,自是少了君臣二字。”他環顧這座冰冷的宮殿,眉目間說不出的憎惡,“真恨呐,為何要生在這冰冷無情的帝王家。除了充斥詭計、陰謀、殺機外,再也容不下旁的東西。若有來生,望菩薩睜眼別讓我再投生在這裏,便讓我做一普通人家的兒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擇一心愛之人,平淡安穩的過完餘生。”

  可笑世人還羨他帝王之子尊貴無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實際上,他這雙手擁有何物呢?連好不容易有了個她,如今也失去了。

  他冰涼的掌心撫著懷裏人同樣冰涼的臉,萬念俱灰。

  “說到底,鳳子龍孫也不過是棋盤上任人擺弄的可憐棋子罷了。隻可惜父皇最後一步下錯了,兒臣終究沒法變成您想要的模樣。亦如您所說,兒臣意氣用事,做不來冷血無情,成不了帝王之骨。”

  “元翊,你莫要自誤,跨過去這個坎,你足矣勝任這至尊寶座。”

  寧王笑的極諷:“不,兒臣割舍不掉情感,做不來冷血無情。您那至高之位適合孤家寡人,不適合兒臣。”

  聖上定定看著殿上那落寞哀毀之態的兒子,忍不住環顧了這空曠寂寥的宮殿,許久也不曾再出聲說什麽。

  寧王也不再理會旁人,他抱著懷裏人失魂般跪坐在大殿裏。過了許久,他緩慢的抬手攏過她散落的發,一絲一縷的都給她仔細攏好。

  “蘭蘭,你為什麽不聽話?”

  為什麽偏要回來,為什麽能忍心讓他遭遇這等劇痛。

  這種痛苦實椎心泣血,猶如千刀萬剮。

  抱著她尚有餘溫的身體,他在她臉頰狠狠咬了一口,“知不知我恨你。你明知道的,我那般在意你。”

  不知從何時起,他已將她看的比他命重,他的大半魂魄全都牽她身上。隻有她在,他才是活生生的人。

  “以後別這樣了蘭蘭,我遭受不住的,真不騙你。”

  他臉貼著她的臉,情人般低語呢噥過後,就去整理她的衣物。他溫柔細致的撫平她衣服上的褶皺,細微處都仔細抻好,讓她得以體體麵麵。

  “這一世,是我沒護好你,都是我的錯。來世罷,來世我好好護著你,哪個要傷你分毫,就先從我屍身上跨過。”

  往事曆曆在目,這一世他太遺憾了,從剛開始相遇時候就陰差陽錯,造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悔痛。錯誤造成,是他如何都彌補不得的,因誤會他害了她,讓她遭受了苦痛,也讓他至死都無法親耳聽她的一句喚聲,聽不見她說一句在意他。

  今生的遺憾已經無法彌補,隻能待來世他們再相遇。

  寧王突然伸手解了頭上的玉冠,將頭發散落下來。

  他捋過一縷她的烏發,與他的一縷合在一起,不太熟稔的編成了結。

  “來世,我們就做普通的夫妻。不求什麽大富大貴,隻願安安穩穩,白頭偕老。”

  旁邊侍衛見他拔了她頭上的發簪,就移前半步。

  “滾開!”他凶狂的拿簪子揮舞,逼退那近前的侍衛。

  “蘭蘭,當日我說過,臨死前必將欠你的還你。放心,我不騙你,趙元翊對你說過的話,算數的。”

  語音一落,那簪子的利尖就刺入了他自己的指甲。

  如隱形人般立在旁邊的老太監瞧了,就不著痕跡的抬頭往禦座的方向看去。聖上耷拉著眼皮冷眼旁觀,不做任何表示。

  殿中人那十指很快鮮血淋漓。

  “跟你打個商量,啞藥要不就算了。”他斜眸看著她,忽而勾唇笑道,“來世還得喚你名字,否則我怕你裝看不見我。便取一耳罷,留一耳還你,再留一耳來世聽你喚我。”

  語罷,他猛地抬手朝自己左耳刺去。

  卻被人以迅疾之態踢開,又被人用膝蓋敲了後腦拍暈。

  老太監收了動作,又悄無聲息的退到一旁。

  聖上招招手,讓人端了藥來,直到將藥喝的見了底,方重重撂下空碗。

  “那點出息!”他悶咳幾聲,喘氣,“都給朕抬走。”

  大殿西邊角落的人,整個人猶如靈魂出竅。眼前一遍遍回放著的,是她倒下的那瞬,唇角蜿蜒下來的淒豔血色。

  閉眸之前她好似無意識衝他的方向眨了下眼,被血染紅的唇猶似輕微的揚了瞬,淺笑安然的模樣卻無端的與邊城的那夜,她臨行前回眸衝他的嫣然一笑重疊。

  死了,她死了。

  她就死在他眼前,喝了穿腸毒酒,氣絕身亡。她唇角蜿蜒流血倒下一幕,宛如霹靂衝他靈魂劈來,劈的他支離破碎。

  他頭痛欲裂,想拚命抬手去捂,肢體卻好似凍僵住了,一寸一毫都動彈不得。

  “老七,老七!”

  禦座上的人連喚數聲,他方遲鈍的有所反應。

  “這結果你可還滿意?”

  滿意,他滿意什麽?挪動著雙腳,他行屍走肉般朝殿門外的方向動著。

  這世間再也沒了她。

  他再也不用不甘,再也不必嫉恨了。

  對她的那些愛恨癡纏,也都沒了去處。

  看似是卸了負擔,但心口也空了,像被人用蠻力扒開掏空了般,不是痛,而是空。

  走過那攤血跡的時候,他沉重的腳步停了,原地立過半晌,他緩慢俯身用掌腹將那小攤血跡抹過。

  “對她的執念可散?”

  禦座處傳來了蒼老的問聲,他沒有應聲,攏了掌心之後,又遲緩的朝著殿門外的方向走去。

  踏出殿門的時候,還能聽到隱約傳入耳畔的問聲——

  “她死,與她活著屬於旁人,你更願意接受哪種?”

  聖上一直看著他孤沉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方止不住的咳嗽起來。老太監上前撫背,端過茶給他漱口。

  “真是冤孽。”聖上將咳出血的帕子扔了紅漆托盤上,歎聲,“不知可是大魏國祚將盡,竟出些妖孽事。”

  老太監道:“聖上且寬心,禹王爺會想通的。”

  “誰知呢。”聖上嗟歎,“但願他日後每每起了念頭,便會想起今日這錐心一幕,也望能對他有所遏製罷。朕盡力了,若將來老九還是因此遭禍,那隻能說他自己選的路,便自咽苦果罷。”

  說著,他往內殿處掃了眼,耷下眼皮:“說來也算她命大,但凡她念頭一左敢棄老九獨活,朕斷不會留她。”

  “是聖上恩慈。”

  “不是朕恩慈,是她命好,仰仗了她婆母的餘恩。”

  說到這,殿內靜了,唯餘聖上莫名的歎息聲。

  “算是朕,最後為他們母子做的事罷。”聖上令老太監研磨鋪聖旨,“老九這性情不適合登位,朕雖背棄了對她昔日的承諾,但好歹也看她麵上給老九個圓滿。但願朕下去後,她能少怨些朕。”

  提筆下了聖旨,賜寧王封地,即日啟程就藩。另賜丹書鐵劵一副。

  “再鋪聖旨,朕要下密令。”

  除了丹書鐵券,這密令也是給寧王的保命符。

  來日若禹王若要對寧王下手,寧王可手憑密令登基為帝,號令天下共討之。

  宮門外的曹興朝一直在跪著等。可他沒等來出宮的寧王,卻等來了神色僵直麻木的禹王。

  出了何事?曹興朝心一慌,忍不住詢問了聲他家九爺如何。可對方恍若未聞,徑自從他身旁沉步走過。

  曹興朝要起身上前,宮外的張總管就帶人攔了上去。

  張總管見他主子爺朝服褶皺的狼狽之態,心裏也七上八下的不安寧,剛上前去幫忙整理著朝服,卻被他主子爺推開。

  禹王也沒上馬車,就這般徒步朝著府中方向走去。

  此時落日餘暉將散,整個天地間漸漸被蒙上了層黯淡。

  回府的這一路上,他渾渾噩噩木胎泥塑般,腦中除了她再也裝不下其他。

  他想了她很多,想她剛來他府上時的活潑嬌俏,想她衝他嫣然而笑的純真姣美。

  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注意到她的?他也不記得了,從前在宮裏頭的時候他也不時見到,隻是那會她給他的印象淺薄,大概隻覺得她是個披著美人皮的軀殼。

  對她的在意或許是從她入他府中開始。

  沒了從前記憶的她,鮮活亮眼,猝不及防的闖入他宛如死水般的人生,如何能不引他注目。

  在他不曾察覺的時候,他的目光已經隨她而動,他的心神已經隨她而牽。等他終於察覺到自己對她的在乎時,大錯已經鑄成。

  他低眸去看自己的雙手,掌腹上的血還在,猶似讓他看見了當日地牢裏,她用那血跡斑斑的手指,用盡全身力氣劃動寫字的一幕。

  她一遍又一遍的寫,怕他看不明白,急得雙眸猶似要淌下淚來。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徹底完了,恐怕此生再難逃離她的魔障。

  他知他錯了,他也很想補償她。

  可是,她再也沒原諒過他。明明看起來那般嬌小柔弱的她,骨子裏卻堅韌的驚人,一旦做出決定竟如何也不肯回頭。

  她,再也沒原諒過他。

  他惱過,怨過,恨過,卻更怕她忘了他。

  他甚至恨不得做盡可恨之事,讓她縱是死也難以將他忘懷。他好似是做到了,她死前看著他,雙眸裏也不見釋然。

  目的似是達到了,那他可曾開懷?

  他停下腳步,環顧夜色蒼茫的天地,卻隻覺異常的可怖。

  原來這世間沒了她,空的讓人惶恐不安。

  原來他隻望她能活著就好,讓他的愛也好,恨也好,怨也罷,都有安放之處。

  沒了她,這萬裏河山,真的如那趙元翊所說,隻是座孤城。

  回了府,有人來稟宮裏頭來人將小主子給抱走了。

  禹王立了會後揮揮手,沉重著腳步進殿,孤坐在椅上。

  不重要了。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