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4      字數:5048
  今日裏多雲, 下午也不算熱。

  付巧言正在院子裏看書, 剛一盞茶的功夫就聽到前殿有些響動。

  自打王昭儀搬進來後這動靜日日都有, 付巧言早就習慣了。

  隻沒成想前院人聲隻講了幾句就停了, 聽那腳步竟是往後頭來的。

  晴畫剛端了桃酥出來, 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垂花門那行出。

  “姑姑!”小姑娘一年多沒見著趙明蘭, 心裏想念的緊, 不管不顧跑了過去。

  付巧言還沒回頭,就聽到一把柔和細膩的嗓音響起:“沒規矩,還不快給選侍認錯。”

  “您就是趙姑姑?”付巧言站起身來, 笑意盈盈看了過去。

  趙明蘭看著四十幾許,一頭烏發梳的一絲不苟,頭麵用的很簡單, 隻墜了兩支如意釵。

  她個子並不高, 看起來十分嬌小,穿著一身幹淨利落的青褐襖裙, 正溫和地看著晴畫。

  “付選侍, 給您請安了。”趙明蘭往近走了幾步, 微微福了一福。

  付巧言忙挪了挪步子, 沒好真接下這禮來:“姑姑快坐, 可算把您盼來了,晴畫見天念叨您呢。”

  這話說得親近極了, 仿佛她以前見過趙明蘭一般。

  趙明蘭也沒真敢坐下,一邊讓晴畫扶了付巧言坐回凳子上, 一邊把身後的小姑娘叫了出來。

  “恭喜選侍今日高升, 尚宮局得了信就開始選人,趕著太陽西落前把人給您送來了。”

  付巧言目光往邊上掃了一下,見這小丫頭個子不高不矮,倒是個圓圓臉,看起來比晴畫豐腴多了,瞧著也是挺順眼的。

  “挺好的,有勞姑姑費心了。”付巧言笑言。

  趙明蘭把小姑娘往前推了推,仔細介紹起來:“這丫頭姓鄭,叫鄭四喜,在尚宮局裏學過幾手伺候飯食的手藝,很會伺候吃喝。”

  她頓了頓,麵上更是恭敬了些,隻話說的輕了許多:“娘娘怕您在這吃不好,特地叫選個會伺候的過來照顧您。”

  付巧言一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這個娘娘沒名沒姓的,說的是誰卻不言而喻。

  有外人在,付巧言也不好顯得太激動了,隻淡淡道:“都是娘娘慈悲,知體恤我們。多謝趙姑姑走這一趟,大老遠的,喝杯茶歇會兒吧。”

  她看了一眼有些緊張的鄭四喜,想了想說:“按理我升了選侍,身邊就能跟個大宮人。晴畫這一年跟我十分投緣,這丫頭聰明伶俐,很是關懷我,姑姑看就把她記為大宮人如何?”

  趙明蘭是宮裏老人了,一聽就知道付巧言是給她送人情,立馬應下:“多謝選侍賞賜,晴畫還不快謝過選侍?”

  晴畫還愣在那呢,驚喜來的有些突然,她實在也是沒反應過來。

  付巧言笑了笑,伸手點點她:“小丫頭,高興壞啦?”

  晴畫紅了臉,正正經經跪了下來,給她行了大禮:“多謝小主提拔,以後晴畫定忠心不二,為小主盡心盡責。”

  付巧言親自把她扶了起來:“您兩位許久未見了,姑姑若是局裏沒什麽大事,不如同晴畫聊聊家常。”

  她轉身招呼鄭四喜:“你來,我們進屋裏說話。”

  鄭四喜看麵上並不那麽激靈,卻聰明得很,付巧言剛一伸手就忙跑了過來,輕輕扶上她的胳膊,陪她一起回了屋。

  付巧言沒進臥房,她坐在堂屋裏打量鄭四喜。

  “你是哪年入宮的?”

  “回小主話,奴婢是同晴畫一年入宮,隻年紀比她小些,以前也是趙姑姑手下當差的。”

  別看趙明蘭麵上不如馮秀蓮排場大,在尚宮局也是管事的人。往各宮選派宮女都是由她安排,在宮裏頭人脈廣得很。

  付巧言點點頭,突然笑笑:“你這名?是不是在家裏父母喜打麻九?”

  鄭四喜臉一紅:“小主別笑話奴婢,其實趙姑姑當時給改了叫晴書的,隻這來小主這得過名冊,我就想著還用原名,來了叫小主重新起也才是正理。”

  “恩,你倒是精怪。”

  付巧言想起當時晴畫半句本名都沒講,隻把晴畫當了自己的名,心裏不由有些替她難過。

  明明是可愛善良的小姑娘,也不知經了什麽事連姓氏都不要了。

  “我覺著晴書挺好聽的,要不你還叫這個?”

  鄭四喜一聽,頓時鬆了口氣:“多謝小主賜名。”

  付巧言看出她不喜歡這個有些隨意的本名,便直接改了口:“晴書,咱們這的規矩也不算多,當時我也同晴畫講過的,你要記好。”

  “一是行事要謹慎,三思而後行。二是嘴要緊,話要少,屋裏事一句都不能對外講。你明白了嗎?”

  付巧言同她講這個,就是要收下她的意思,晴書一臉喜色,利落跪下給她行了大禮:“多謝小主賞賜。”

  “恩,現在西側殿都是咱們的,待會兒有空就把旁邊的角房收拾出來,以後你同晴畫兩個一起住那。”

  說起這個,付巧言沉吟片刻,還是又補了一句:“晴畫比你年紀大,也早伺候我一年多,所以我才讓她當了大宮人,以後我要是還能再走一步,下一個大宮人便是你。”

  “隻要你們忠心於我,我不會虧待你們。”

  晴書的小圓臉激動得紅撲撲,看上去仿佛熟透了的蘋果,泛著甜蜜的光澤:“諾,小主放心便是了。”

  多了一個人,晴畫的工作頓時就沒那麽繁忙了。

  現在是晴書取飯取水,晴畫就管付巧言的衣裳頭麵,晚上也是兩個人輪換著守夜,日子一下子就規律了。

  多了書,也多了筆墨紙硯,付巧言就給自己訂了個章程,每天練多久字,看幾章書,繡多少花紋,一條一件都記在上麵。

  按著章程過日子,果然就豐富起來。

  且不說長春宮裏新封的付選侍日子過得多紅火,隔了一條宮道的乾元宮太極殿,榮錦棠正在批改奏折。

  大越文官是由科舉而出,八股和策論能力都十分了得,別的科類雖然種類繁多,但八股和策論俱要考評,隻分數不用太高而已。

  這也就導致文官們寫上來的奏折囉嗦滿篇,恨不得把一日三餐都描述一遍,最後才說賀喜皇上早稻豐收。

  榮錦棠無法放政於內閣,哪怕內閣的條子寫得再細致,他也要核對一遍看看。

  且他也是才開始理政,許多政務拿捏不準,來回揣測下更是耗費精神。這也就導致登基以來他人是高了,卻也累的瘦了。

  好皇帝不好當。

  榮錦棠這會兒已經伏案一個時辰了,跟在他身邊的張德寶忙提醒:“陛下,該歇歇了。”

  直到把手中的那份奏折批完,榮錦棠才緩緩站起身,慢悠悠在書房裏打五禽戲。

  “最近宮裏頭有什麽事兒?”

  張德寶從小同他一起長大,現在是他身邊的大伴,年級雖剛剛弱冠,手腕卻不低。

  寧城是太監,管著整個長信宮,張德寶管的就是乾元宮了,也可以說張德寶主要是盯著後宮的。

  “陛下,最近靖太貴妃又去找娘娘們了,最後走的時候據說是臉色不太好的。”

  先帝遺詔把成年的皇子全都封了,還把他們的母親也都封了,隻叫他們都去封地。麵上是關懷兒子,實際上是不讓他們留在京中給榮錦棠添亂。

  唯一在外的就是靖王,因當時他正好在封地,就一直沒有回京。

  應該說是榮錦棠沒有允許他回來。

  靖太貴妃如今跟其他妃子們一起住在後麵的慈安宮,心裏十分不痛快,沒事就去淑太貴妃那找茬。

  反正幾十年了蘇蔓一直是這性子,哪怕淑太貴妃跟太後一起住在慈寧宮,她也照去不誤。

  無論是太後還是淑太貴妃,誰都不能攔住她。

  她一沒被先帝貶斥,二沒有被奪封號,三長子是親王,任誰都不能不給她臉麵。

  榮錦棠一聽,臉上就不太好看了。

  張德寶趕緊說:“付選侍那裏進了個宮女,是娘娘特地囑咐的。”

  上回付巧言侍寢的時候,榮錦棠就從她言語間感受出些許對母親的親近,那時候他還多少有些不痛快,覺得她對母親比自己還關心,隻沒想到母親對她也是很上心的。

  想到這裏,榮錦棠立刻吩咐:“去母親那裏走一趟。”

  張德寶忙去安排步輦,一行人浩浩蕩蕩就往慈寧宮行去。

  要去慈寧宮看望母親,就必須要先去拜見太後,榮錦棠同王太後並沒有特別多的矛盾,短時間內還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感人場景。

  先帝駕崩以後,王太後一改往日奢華富麗的喜好,如今的她日日都是素服玉簪,簡單得很。

  “母後近日如何?身體可還康健?”榮錦棠照例開場。

  王太後住慈寧宮前殿,這裏布置的也素淨許多,隻見人的小茶室溫馨多彩一些,也就幾個年幼的皇子公主來請安時才開這裏。

  她端坐在主位上,麵容有些疲憊,原本莊嚴威儀的麵容也被哀傷取代,看上去比以前衰老不少。

  “我這裏都好,皇兒不用惦記,隻瞧著比前些日子瘦了些,平日裏要多多休息不要太用功了。”王太後聲音依舊平緩,比以前要溫和許多。

  榮錦棠點了點頭,見她麵色實在不好,心裏也是有些擔憂的。

  沒有她坐在這裏,前朝後宮都不可能這樣平穩。她這樣疲憊,也是因為身上壓力不輕。

  王家要她去把控,後宮要她來打理,六十的人了實在有些熬不住。

  想到這裏,榮錦棠心裏不由升起些不忍來,他微微握了握王太後的手,十分輕柔道:“母後也別太過懷念先帝,兒子見您這樣也是十分難過。”

  他頓了頓,道:“看母後十分疲累,宮裏的事您就多跟母妃商量著來,能不自己經手的就不用那麽操持。待會兒兒子就安排太醫院過來給母後瞧瞧,總像是有些病了。”

  這一番話說的確實有幾分真心實意。

  王太後現在比以前可柔軟得多,見他目光溫柔地看著自己,也是難得紅了眼睛:“陛下是好孩子,知道體恤母親。”

  “太貴妃那裏事情也不少,她年紀也不小了,也不能事事都麻煩她去辦。”

  幾位妃嬪裏麵,王太後同淑太貴妃關係最好,皇子裏麵她也最喜歡榮錦棠,要不然當時也不會那樣用力。

  “陛下……要是有喜歡的女子,無論哪個且記得給我們講,將來後宮的事兒還要陛下您的後妃去操持,母親們不年輕了。”

  王太後說罷歎了口氣。

  她扶了扶發髻上有些鬆的玉簪,也是真心實意說:“隻要人是你喜歡的,就行。”

  榮錦棠一時間沒說出話來,他原本以為她是想讓王昭儀更往上走幾步的,結果沒想到聽到耳中的卻是另外一番意思。

  “母後……”榮錦棠有些遲疑。

  王太後拍了拍他的手,目光恍惚地看著手上剔透的白玉鐲:“去看你母妃吧,好些日子沒見著你許是想了。”

  榮錦棠從前殿出來的時候臉色十分不好,他叫來馮秀蓮:“母後病了那麽久,怎麽不叫禦醫來瞧?也沒人去前頭稟報?”

  馮秀蓮手心都是汗:“請陛下怪罪,近日娘娘茶飯不思,已請了禦醫瞧過的。隻禦醫說娘娘身子倒是康健,可心裏頭卻不那麽痛快,娘娘說這些都是小事,不讓去前頭耽誤您的大事。”

  榮錦棠眉頭還是沒有鬆開。

  從小到大,他眼中的王太後一直是相當莊重威儀的,她對皇子公主們很和藹,但宮裏的大事卻從不猶豫半分。

  原本先帝殯天,榮錦棠心裏更擔心的是母親淑妃,結果現在看倒是王太後先要倒下。

  他沒在說話,皺著眉一路往後殿去。

  慈寧宮比坤和宮小一圈,前後殿依然是五開間,隻少了殿前與殿後的院子。

  淑太貴妃搬到慈寧宮後殿,也很是住的開,原先跟著她的宮女黃門一個都沒換,這樣能讓她舒服些。

  夏日午後,正是她讀書抄經的時刻。

  榮錦棠踏進書房時,看見的就是她一身素青,端坐在那裏抄書。

  同王太後相比她的狀態要好得多,寫字的手穩健有力,一點都不抖。

  榮錦棠沒打攪她,直到淑太貴妃停了筆,才說:“母親抄經還是這般認真。”

  淑太貴妃抬起頭來,一張臉倒是沒有些許變化,隻整個人看上去更沉靜了,仿佛心裏的許多事都放開,有些出塵的飄逸。

  “今個兒皇兒怎麽有空過來?前頭事不忙了?”

  榮錦棠笑笑,親自過去扶她起身,母子兩個就站在窗邊敘話。

  “事情總是忙不完的,隔三差五躲個懶,也沒見出亂子。”榮錦棠這般說著。

  這話一出口,他不由想到那日小姑娘一臉滿足說:“躺上一天也是有的。”

  真是過得好愜意。

  淑太貴妃見他臉上表情十分放鬆,就知道他今個心情好:“怎麽?近日裏有好事?”

  榮錦棠沒回,卻問她:“母親,剛朕去前頭看望太後,怎麽她……”

  先帝殯天一年有餘,現在又是太初元年,無論如何王太後都得表現出兒子孝順過得舒坦的滿足樣子來。

  她心裏頭難受,吃不好睡不好的,不讓宮人去乾元宮稟報也是情有可原。

  但這實在是沒給新帝麵子。

  淑太貴妃拍了拍榮錦棠的肩膀,:“她不是故意的,或許過陣子就好了。”

  王太後這一年來其實比她還不容易。

  “她沒有孩子,連記名的都沒有。這一輩子就指望先帝一個人活著,先帝就是她的主心骨。我跟她不一樣,我有你和你妹妹,哪怕先帝故去了,我也想好好看著你們長大成人多子多福。”

  “人一旦沒了依靠,那股子心氣就散了,再攏回來很難。”

  她說的這些,榮錦棠又何嚐不知。

  隻王太後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她總要振作起來。

  “可……母後剛才同朕講,將來選皇後要選自己喜歡的,到時候後宮就讓她來打理,她就不管了。”

  淑太貴妃點了點頭:“她其實一直對你都是挺好的,你也能感受到些許。她這麽跟你說,也許是想到了自己吧。”

  “因為她不是先帝最愛的那一個,所以這些年過得到底是錦繡滿堂還是荒草遍地,誰也不知道。”

  榮錦棠到底年輕,不懂那些情情愛愛,聞言隻問:“喜不喜愛,真有這般重要?”

  淑太貴妃輕聲笑了。

  “你這孩子……都當皇帝的人了,還是沒長大。”

  說罷她擺了擺手,沒讓榮錦棠反駁她。

  “要不怎麽好些丫頭在石榴殿等你,你看一眼就走?”淑太貴妃說起這個就有些想笑,又莫名有些欣慰,“便是不喜歡對方,就不要勉強,等到以後你找到你真正喜歡的那一個就好好對她,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將來你自己也沒一丁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