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宮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4      字數:3426
  邊城戰亂山河動蕩,宮裏各主位暗藏鋒機,隆慶四十三年這個春節,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這一切仿佛都距離永巷很遠,大約是過了年後,付巧言才聽說朗洲淪陷,二皇子已經隨同征西大將軍出征烏韃了。

  她剛去永巷時正生著重病,雙腿受了凍,身上落了寒,幾乎一整個月都是在炕上過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命好”,原本管著永巷的曾大春曾姑姑因家中有事,竟離職出宮了。

  如今管永巷宮女的是當時她們在繡春所有過一月緣分的趙大宮女。

  因著有那一段過去,所以如今的趙姑姑倒是對付巧言多有照顧,還幫著她拿銀子換傷寒藥。

  這宮裏哪怕吃食少些也不是不能活,就是藥太難得。除了有品級的那些女官大伴,剩下的便隻能咬牙撐著。

  病了想要吃藥,哪怕是用銀子都很難求到。

  付巧言知是趙姑姑給了麵子,幫她走了太醫院修習的關係,心裏十分感激,想著以後的月銀還是要照例孝敬上的。

  說實話,她身無長物,那小包袱裏的衣裳恐怕趙姑姑瞧都瞧不上,等到發了月銀才是實在的。

  選秀早就過了,永巷這會兒空空蕩蕩,通共也就五十來個宮人。一多半還是要有一把子力氣的黃門,隻剩下二十幾個宮女,卻要給宮裏所有主子們清洗衣物。

  不過宮裏像王皇後那樣的主子很多,她們嫌棄浣衣局的粗使宮女手腳不幹淨,多是讓身邊大宮女們親自清洗。

  會用得上浣衣局的除了下三位的小主們,便隻有尚宮局的姑姑們了。

  付巧言來了以後還住繡春所她住過的那屋,如今這裏隻有一個進宮後臉上生過瘡留了疤的小宮人,兩個人一屋竟是比進宮這大半年來住的都好了。

  她有時候想,也不知這事是禍從天降還是因禍得福。

  小宮人姓孫名小花,卻是跟孫慧慧完全相反的性子。她說話慢吞吞的,人也有些胖,從來都不著急。但幹活卻很是麻利,這一個多月來也很用心照顧原本不認識的付巧言,兩個人倒是處了些情分出來。

  過完年後付巧言的病漸漸好了,隻是身體卻大不如前,冬日裏畏寒得緊,不得已便比別人多穿一層夾襖。

  她也要去浣衣局上工了。

  這裏跟坤和宮的掃洗處沒什麽區別,隻不過洗的衣裳沒那麽金貴,因著大多不是絲綢織錦不需要再經陰幹熨燙,二十幾個宮女有時候半天便能完事,付巧言幹了兩天便適應了。

  要說的話,在她看來其實是比坤和宮要輕省多的。

  皇後娘娘的衣裳自然不能亂洗,可這些下三位的小主們便沒那麽好命了。衣裳隻求能洗幹淨,掉色得慢一些,其他的她們真在永巷說不上話。

  別看她們永巷都是粗使宮人,在宮裏的門麵卻很深。

  付巧言對如今生活卻是相當滿足。飯菜不好不壞,吃飽就行,衣裳也不在乎破舊,保暖就好。活計比坤和宮要少一些,她們下午還能相互串個門子,一起做些繡活。

  隻要能好好活下去,她便十分知足。

  孫小花偷偷跟付巧言說,那是因為趙姑姑人好。

  付巧言回憶起當時那位曾姑姑尖酸刻薄的樣子,不由心裏感激上蒼。

  如果還是她管著永巷的宮女們,她來時病的下不了床,說不得都熬不過這年春節。

  這一日下了工後,付巧言和孫小花一同去膳堂用飯。

  這邊吃的比較粗,飯菜不那麽精心卻是管夠,付巧言對吃食沒那麽講究,很快便吃完了一整個饃饃。

  她如今已經虛十四了,小半年這樣勞累又大病一場,還硬生生長了些許個子。因此她總是覺得腹中空空,幹點活就餓得慌。

  她跟孫小花正準備再掰一個饃饃分了吃,那邊趙姑姑一步從外麵跨進來,抬頭便看見了付巧言。

  病好之後,付巧言的麵色好看多了,人也漸漸長開,添了些許動人顏色。

  隻見她穿著臃腫的棉襖坐在桌邊,巧笑倩兮地跟孫小花分一塊饃饃,硬生生把這糟亂的膳堂逼出幾分優雅氣。

  趙喜樂心裏更是篤定,當即便開了口。

  “小付,吃完了沒?”

  付巧言趕緊把那塊饃饃三兩下塞進嘴裏,用極快的速度吃完。

  “諾,姑姑盡管吩咐。”

  趙喜樂上下打量她一遍,見她雖然多穿了一件外袍,卻幹淨利落,不由點點頭。

  “前頭有些事,你跟我來一趟。”

  付巧言也沒問什麽事,隻跟孫小花打了個手勢,匆匆忙忙跟著趙喜樂走了。

  趙喜樂說的前頭,是永巷最外麵一處院子,名叫藏春所。

  一般主子身邊的姑姑來永巷吩咐事情,大多都是在這裏。

  藏春所三間堂屋都擺的柳木椅,看上去就比永巷裏麵那些院子強上不少。

  趙喜樂剛一進去,張嘴便說:“怎麽敢勞煩福姐姐站著等,姐姐快請上座。”

  沈福回頭一看,見她領著一個個子不矮的小宮人過來,心裏便有了底。

  “站這一會兒,也不打緊。”說罷,她便也順勢坐到主位上。

  付巧言不敢抬頭看她,隻站在屋外認真聽她們講話。

  趙喜樂拽了一把付巧言,讓她站到堂屋正當間,然後便說:“趕緊抬頭給福姑姑瞧瞧。”

  付巧言不知怎麽回事,隻好半抬起頭來,垂著眼給沈福行禮:“福姑姑安好。”

  剛她低著頭還不顯,這輕輕慢慢一抬頭,那一雙黛眉柳葉彎彎便顯出美來。隱約可見的粉紅菱唇襯得膚白若雪,長發如墨。

  隻是人太瘦了些,要是再豐腴些說不得能更好。

  沈福心下一驚,竟不知永巷還藏了如此美的小宮人,再去細品,卻又覺得她有些麵善。

  她雖不如馮秀蓮和楚玫在宮裏勢大,好歹也是三品上位妃身邊的大姑姑,記性自然是不差的。

  這一位,可不便是當時小選時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個小宮人嗎?

  “你……不是應當在坤和宮嗎?”沈福遲疑地問。

  王皇後一向自持身份,輕易不會磋磨宮人,所以進了坤和宮的少有被踢出來的。

  一旦被坤和宮趕出來,必然是犯了大事的。

  這麽一想,沈福心下便有些不喜,因她小選當日幫助朋友的善舉產生的那丁點好感也消失殆盡。

  趙喜樂見她突然掛下嘴角,也說出了付巧言的來曆,心中稍一琢磨便知道怎麽回事了。

  她麻利地給沈福上了茶,湊到她耳邊小聲嘀咕:“我的好姐姐,你要選個在宮裏無親無故能讓娘娘高興的小丫頭,小付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滿宮裏也隻有尚宮局和我們永巷才有在宮裏聯係少的宮人。小付確實是坤和宮被趕出來的,那也是有些說頭的。”

  沈福同趙喜樂是同年進宮,平日裏不過是點頭交,不過趙喜樂把話說到這份上,她也沒必要張嘴便打人臉。

  娘娘在宮裏一向低調,她在外麵行走也不願意招惹是非。

  “怎麽說?”

  趙喜樂笑笑,繼續道:“她原是李蘭那的洗衣宮女,你瞧那小臉長的,有一次幹活被葉真瞧見了……你還不知道她?”

  這兩個名字一說出來,沈福便多少懂了。

  坤和宮要不是有馮秀蓮鎮著,下麵四個非要鬥破了天去。

  李蘭貪心沒夠隻盯著錢,葉真成天想著把馮秀蓮拉下水,沒有一個好東西。

  她們兩個裏以葉真脾氣最怪。她不喜歡長得特別美的宮人,見到總要想盡辦法趕走,搞得坤和宮裏打理皇後衣物被褥綢緞的宮人大多相貌平平,最好的也就是清秀了。

  她要趕走付巧言,李蘭根本不會攔著。她才懶得多事惹麻煩,自然是直接欺負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宮人了。

  沈福前後這麽一想通,心裏那點子好感又重新蔓了上來。

  可憐見的……在坤和宮掃洗處走一遭,真是要扒層皮下來了。

  那邊兩個姑姑小聲嘀咕交談,這邊付巧言穩穩站在那裏,沒有急躁也沒有慌張,甚至連抬頭的角度都沒有變化,倒是個穩重的。

  沈福多少有些滿意,可轉頭一想,太穩重也不好啊。

  她想了想,問她:“識字嗎?”

  付巧言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問她:“回姑姑話,會的。”

  沈福有些吃驚,她又問:“讀過什麽書?”

  付巧言遲疑片刻,還是答:“幼學所授,俱悟。”

  這話一說出口,沈福甚至張大了嘴巴。

  大越幼學要從六歲讀到十二,男女皆可。君子六藝都要涉獵,隻女子把騎射換成織繡,如男子要學織繡或女子要學騎射,也是可以的。

  付巧言進宮前剛結束幼學,她讀的是鎮上最好的一所學堂,是以全甲成績畢業的。

  沈福頓了頓,心裏更是滿意,卻還是問:“成績如何?”

  付巧言沒有隱瞞:“全甲等畢業,也已考上鎮學。”

  鎮學便是更高一級的學府了,對比幼學而言,應稱為平學。

  不過是鎮上所辦到底不如幾家大書院來的好。但能考上鎮學,已經算是非常了不起了。

  她這幾句回答,不光沈福吃驚,就連趙喜樂也相當吃驚。

  這些事其實沈家派個人一查便能查到,付巧言知道宮裏的妃位大多在宮外都有些人脈,所以也沒想著隱瞞。

  再說,她讀的不過是鎮上的幼學,考上的也不過是鎮學,實在沒什麽好值得炫耀的。

  她心裏這樣想,麵上便十分淡然,一絲一毫得意勁都沒有。

  大越女子但凡上了幼學的,家裏必不會太差,成績好能考上平學的,將來議親便能硬生生比別人高出一等來。

  沈福沒有問她為何會進宮,隻說:“我是淑妃娘娘身邊的姑姑,我姓沈單名一個福字,你叫我福姑姑便是了。”

  “諾,福姑姑。”

  沈福又說:“景玉宮裏最近缺人手,娘娘的意思是找些年紀小的帶過去,平日裏也能解個悶逗個趣,你們趙姑姑便推薦了你。”

  她這麽說,便是同意要付巧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