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腱接觸宙斯的身體，就自動滾落到兩邊，落在手腳的位置。

  然後，肉眼可見地，肌腱上血肉生出，跟宙斯的身體連接在一起，轉眼間就長成了健全的手腳。

  四肢修複的宙斯，似乎恢複了些許生命力，呻吟幾聲，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朦朧中，他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和一個灰色的影子站在麵前，就像一對遠古的雕像，肅穆而令人敬畏。

  然後一個帶著冰冷氣息的聲音說道：“宙斯，你醒了。”

  “死神……塔納托斯？”宙斯喃喃道。雙眼渾濁，語氣中透露著驚訝、疑惑、難以置信，還有一絲壓抑的恐懼。

  雖然他很快就遮掩了過去，但塔納托斯還是覺察到——

  那是對於死亡的恐懼。

  心中冷笑：果然！

  “塔納托斯……”宙斯繼續喃喃說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是死神。我出現在你麵前，自然是來宣告你的死亡。”

  “什麽？”宙斯一愣，“你說什麽瘋話？我是眾神之王，不朽的存在，冥界都在我的治下，我怎麽會死？”

  “宙斯，別裝了。我既然站在這裏，你就應該知道你的計劃已經失敗了。”

  宙斯沉默。

  片刻之後，歎了口氣，道：

  “好吧。古老而尊貴的死神，我放棄對你的欺騙，我承認那是愚蠢的。你也不必故意嚇我，讓我們有話直說，給彼此一些應有的尊重吧。”

  “很好，我完全同意。”塔納托斯說道，“所以，你承認是你在死神鎖鏈上做了手腳，將我綁架的？”

  “是。我預感到大地與深淵的幼子終將現世，這將是我命中注定最凶險的一戰，也是天上地下所有生靈最大的一次浩劫。為了應對這場劫難，我不得已將你的神力束縛，希望能暫時阻止死亡，從提豐的暴行之下拯救萬千生靈。——但請你相信，我對你並無惡意，隻是將你的神力束縛一段時間，等提豐之戰過後，自然會將你釋放。”

  “拯救萬千生靈？還是拯救你自己？”

  宙斯再次沉默。這時他作為神王的力量與威能已經漸漸蘇醒，身體有了力氣，於是坐起身來，抬頭麵對塔納托斯。

  “我承認有此顧慮。”他坦然道，“雖然諸神不死，但我畢竟不是死神，無法參透死亡。所以，麵對命中注定最凶險的一戰，我不敢有絲毫怠慢。”

  “很好，我很高興你能坦白。”塔納托斯點頭道。

  宙斯這麽痛快就承認了綁架，還承認自己害怕死亡，這讓他著實有些驚訝。前者或許還不算什麽，畢竟以宙斯的脾氣，把神後赫拉吊起來打，把親兒子赫菲斯托斯扔下山摔斷腿這種事都幹得出來，綁架個連主神都不是的塔納托斯，在他眼裏根本算不上什麽事，不至於不敢承認。

  但後者，承認自己是因為害怕死亡才綁架塔納托斯，這背後的意義，就是顛覆性的了。

  在希臘神話裏，諸神就是不朽的象征。他們或許有七情六欲，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會被身心的痛苦折磨，也會被打敗，被囚禁，但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死，這一點是肯定的。

  曾經克洛諾斯反抗烏拉諾斯，隻能將其閹割，無法將其殺死；烏拉諾斯預言克洛諾斯同樣會被自己的兒子推翻，克洛諾斯十分恐懼這個預言，也隻能把自己的孩子吞下肚，無法將他們殺死。而被他吞下肚的孩子，還在他肚子裏活生生地長大成人了。

  後來宙斯推翻克洛諾斯，同樣奈何其不得，隻能將其囚禁。不但克洛諾斯本人，跟隨克洛諾斯與宙斯作戰的一眾泰坦，宙斯一個都殺不掉，隻能處以這樣那樣的懲罰。比如強大的阿特拉斯，就被罰撐起天空，所以被稱為“擎天之神”。

  這也是為什麽宙斯奪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讓自己的兒子，火與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在深淵修築了一個迷宮，來永久監禁被他打敗的敵人。

  諸神不死，這個意識就像神王不敗一樣，在諸神，乃至世間所有生靈心中根深蒂固。

  但是，現在諸神的王，至高無上的宙斯，卻承認自己害怕死亡，還因此綁架了死神試圖逃脫死亡……這要是讓其他的神，或者世間凡人知道了，還能相信諸神是偉大不朽的麽？

  所以，宙斯承認這點，就等於將一個最大的把柄交到了塔納托斯手中。如果塔納托斯將這件事公之於眾，那麽宙斯的權威必然受損。諸神中的強大者可能會因此看輕宙斯，弱小者也會懷疑他們的神王究竟有沒有能力給予他們庇護。如果諸神不死的信條被打破，就連凡人，都可能因此動搖虔誠之心。

  神界並非鐵板一塊。剛剛慘敗於提豐，被提豐扯斷手腳，顏麵掃地的宙斯，不可能承受再一次權威跳水。

  所以塔納托斯本以為宙斯會咬緊牙關，死不承認。那樣的話，說不得他就得動點手段。比如趁宙斯虛弱，把他擄走，藏進永夜之地，任提豐在外破壞殺戮。提豐肆虐的時間越長，他這個神王的權威就會越發受損，宙斯拖不起，就會乖乖妥協。

  可是宙斯竟然很痛快就承認了一切，著實出乎塔納托斯的預料。

  “塔納托斯，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件事希望你不要向別人提起。”宙斯說道，“如果不是提豐身份確實特殊，力量過於強大，我也不會出此下策。我可以向你起誓，不會再有下次。”

  這就是宙斯的出價了。不過要堵塔納托斯的嘴，這點價碼當然不夠。

  “我明白神王的顧慮，也相信神王的誓言。”塔納托斯說道。宙斯是誓言的守護者，所以他答應的事一定不會反悔，這是宙斯身上為數不多的優點了。

  “但是我身為創始五神的子嗣，最古老的神祇，被你這樣算計，遭受這樣的奇恥大辱，心中深感悲涼。我和我的兄弟一向與世無爭，尊重神王權位，維護神界秩序，實在不應該被這樣對待。”塔納托斯冷淡地說道，“所以，請恕我和我的兄弟，今後無法再聽命於奧林匹斯，不再接受神王和冥王的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