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伍德走後怎樣》
作者:狐夫      更新:2020-03-23 19:59      字數:4594
  單刀直入地講,伍德要和朱莉做道別。

  時間是北約公曆一八八八年八月十一日,仲夏的黃昏。

  太陽掛在紅鬆林的樹梢上,漸漸沉進遙遠的地平線。

  朱莉大小姐的閨房裏。

  伍德說:“我要去王都。”

  一天的督工勞作下來,朱莉已經身心俱疲,此時此刻,她倚在窗邊,看著赤紅的太陽。

  聽見弟弟的話,她起了意。

  “你走以後,我獨木難支。”

  伍德說:“給我拆線的殮官從王都來,她要收魔術學徒。我想,這是個好機會。”

  朱莉偏過頭,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伍德。

  ——她看著這個弟弟,已經變成“陌生人”的弟弟,口吻變得冰冷。

  “你真是自私自利。”

  伍德要走,對鎮上的人和朱莉來說,就和死了沒什麽兩樣。

  既然“走”等於“死”。

  那麽普拉克家自然沒有男主人。

  那麽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朱莉第一次脫下“喪衣”時的窘境。

  朱莉大小姐便是這麽想的,並不是她不夠開明,不夠聰慧,不夠善解人意。而是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她即將麵對的洪水猛獸讓她如此想。

  伍德說:“我也想過你講的‘獨木難支’,今天,我去鎮上挑新梁,就是給你留的梁木——”

  “——我知道,你去見了露絲大法官。”朱莉問:“她人怎麽樣?”

  “不怎麽樣,她讓我想到了你。”伍德坦誠相告:“她是個控製欲極強的女人,很像你。”

  朱莉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像我?”

  伍德從桌上取走了姐姐的煙鬥。他自顧自地往裏塞煙葉,打上火。

  “對,像你。我來椿風鎮以後,見過很多人,也見過很多女人。”

  煙草燃燒,滾燙的火霧鑽進狹長的抽吸管,變冷、變濕,冷凝時發出呲呲脆響。

  “她們大多不讀書,不識字,如果是奴隸,大半生就跟著丈夫和孩子轉。如果不是奴隸,有文化的,有公民籍的,手上拿捏著勞奴命契的,就懂如何發號施令。聽了人雲亦雲的事,會嚼舌根、講道理,引經據典和翻舊書學得飛快,講出來的道理也是原話照搬,你和她講東方,她和你講西理,你和她談事實,她和你論假如,你覺得屋子暗,要開窗,她不答應,你換了個說法,要掀頂,她卻同意開窗。你說要出門,她說要上吊。”

  煙霧滾過舌頭,甜膩又辛辣。

  朱莉聽得急了眼,想開口辯駁。

  “男人也一樣!”

  “對!”伍德將煙鬥放回桌上,跟著吼了一句:“男人也一樣!隻會比爛!先樹起一個靶子!叫敵人!叫對立!然後打個稀巴爛!等火藥的硝石味道散去,要是俗人看見血和屍體,就把腦袋埋進沙裝瘋賣傻,這叫弱者特權無知無罪!要是文人,那就舞文弄墨洋洋灑灑,對著勝利者的英勇行徑,去寫詩歌曆史!這叫時間會磨平一切棱角!”

  這句聲情並茂的複讀叫大小姐閉了嘴。

  伍德接著說:“我去露絲大法官家裏,她家和你家不同,喜歡種樹,栽花草,家具和亭廊選的材料,都是自己園子裏的。”

  朱莉問:“她家什麽家具,和咱們有關係嗎?”

  伍德又把煙鬥撿了起來,猛嘬一口,臉上的表情像是無德小鬼在嘲弄凡人。

  他緊接著說:“她家撐起大房的梁木,和屁股下的椅子,都是同一棵樹做的。”

  朱莉這下算聽明白了。

  伍德將煙鬥還給姐姐,拍著姐姐的肩,揉著姐姐的臉,想把姐姐滿臉的愁容都揉開,“你看,她多像你,你多像她。你要我留在這裏,給你墊屁股,好撐起你這麽大的屋子。你就可以安安心心的當頂梁柱,免得被人騎在腦袋上。可你想,我倆是一棵樹上掉下來的。我曾經對你說過什麽?”

  朱莉甩開伍德的手。

  “你說,世上的悲劇範式大多來自家庭。”

  “對!”伍德拍手讚許:“翻舊書的本事是一套一套。你再翻一翻!仔細翻翻你自己說過的話。你覺得我在想什麽?”

  “你……”朱莉欲言又止,她想到了答案,卻不想戳破。

  伍德幹脆幫姐姐說了出來。

  “你要‘你覺得’,不是‘伍德’覺得,也不是‘我覺得’。你講自由平等,現在我要自由平等,我想去王都,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見,不是來和你做生意,不是以物易物,我不是講道理,談感情,我不是委屈你,也不是委屈我自己。這是我即將去做的事情,我覺得我該去王都了,去念書,學魔術,鍛煉身體,結識朋友,我得變強,不論是身還是心,它們都得變強。”

  朱莉還是欲言又止,她有很多問題,卻羞於啟齒。

  方才一句“自私自利”,卻像是一麵鏡子,照出來的,都是自己高高在上的光鮮模樣,像是死人入殮化妝,已經躺在棺材裏發臭腐爛,已經埋了幾百年,已經潛移默化地變成她厭惡的“傳統陋習”。

  她憋了許久,攥著小拳頭,想來打伍德。

  伍德站得很直,當姐姐的拳頭落在腦袋上時,也沒去躲。

  等朱莉撒完了氣。

  她問:“露絲大法官,她能幫我嗎?”

  “我要是娶了她,她就能幫你,而且會幫你到底。”伍德坦然相告:“她和我說,她能讓棉紡廠免了地租和月錢,幫你避稅,讓普拉克家的貨走到全國各地。如果你擔心供不應求,她還能收難民,改法令,讓窮人和奴隸年滿十四歲的孩子變成童工,提高生產力。她還可以去王都兩院議會寫文書,提高教育門檻,任用人才采用血親推舉製,讓窮人永遠是窮人,讓你這樣的地主,永遠當地主和奴隸主,這叫霸權自由,也是你們追求的自由。”

  朱莉聽得心裏越來越不是滋味。

  按照現今的列儂標準,其實她算不上一個好地主,甚至算椿風鎮最差的一屆地主。

  真正的好地主是和勞奴絕緣的,一個大老爺手底下會有許多代理人,代理人則是各種產業的管理者,他們的出身不重要,但重要的是永遠站在老爺這一邊,永遠忠於老爺,在忠誠這點上,老爺們甚至更喜歡奴隸,因為普通人的忠誠並不值錢,一個忠誠的奴隸,是所有奴隸的教育典範!

  像朱莉這種和督工護院一塊下地幹活吃工作餐的“老爺”,放在從前簡直是天方夜譚。

  奴工多賺一分錢,老爺的口袋裏就會少一分錢。

  他們是對立的,永遠不平等。

  因為這個原因,老爺得詭計多端花招盡出,想盡一切辦法,讓老爺和奴工表麵上變一個利益共同體,本質上依然是血淋淋的剝削與被剝削。

  朱莉猛地搖了搖頭。

  “不行!你不能娶露絲!”

  伍德反問:“為什麽?”

  朱莉沒了底氣,因為她在剝奪伍德的“生殖自由”。語氣由堅決轉為試探:“你真的想娶她?”

  伍德先是沒說話,捂著臉,想抽煙。

  他內心感歎著,這個時代和教育塑造出來的人,像是妖怪一樣。

  他解釋道:“我隻是做個假設,你得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朱莉說:“你從來不做假設!”

  伍德反問:“那不是你們逼的嗎?”

  姐弟倆相視漠然,一言不發。

  上一次,伍德把老巴克、小巴克、帕奇醫生送下地獄,他沒有做假設,他相信公理和道義,相信法律,相信自己能拿到一筆為民除害的賞金——他從沒想到自己的腦袋會被監斬官砍下來,哪怕“奇跡”發生了都沒用。

  這一次,死亡的教訓讓他不得不去做假設。

  伍德按滅了煙鬥。

  “朱莉,我的腦袋叫人砍下來之後,在死亡的那段時間裏,我見到了你的弟弟。”

  朱莉一下子清醒不少。

  “你說甚麽?你見到誰了?”

  伍德開始回憶星界的光景:“我見到了真正的伍德?普拉克。在一座山上。”

  大小姐抿嘴,有些難為情。

  她問:“那個小混賬,在地獄受苦嗎?”

  伍德搖搖頭。

  “如果伍德?普拉克從前像你口中那樣不堪,那麽他現在變了很多。他告訴我,這個世界不光是非黑即白,甚至不像眼睛看到的那樣。我覺得,他是要我的經曆,通過我的知識我的嘴,來叮囑你,改變你。”

  小少爺走到大小姐閨房的門前,沒什麽好說的了,還剩最後幾句。

  “一棵樹是變成房梁,還是變成椅子,得看木匠的選擇,姐姐,這得看你自己的選擇。為什麽它一定要做成房梁或椅子呢?它不能拿來劈了當柴燒嗎?它不能接著生長嗎?它不能生?不能死?”

  朱莉若有所思,又問:“你去哪裏?”

  伍德說:“我要去路德維希家做其他假設,不能把雞蛋隻放在一個籃子裏。”

  朱莉喊:“他想殺了你啊!”

  “不!”伍德搖搖頭,“不不不,路德維希並不想殺我,是他信的那套法律,他信的遊戲規則想殺我,我犯了規,他作為執法者,就得殺我。”

  絞刑的繩索規格。

  刑期的時間規定。

  行刑的方式方法。

  還有路德維希?普拉克袍子裏的幾十把銅鎖。

  這一切,都讓伍德堅信不疑——這個“普拉克小畜生”比起自己的姐姐,要更加頑固,更加癡愚,但有一點好——這是個守信的人。

  “姐姐,我說你像露絲。那隻是我說的。”伍德敲著房門,要把朱莉敲醒:“議院是國家的傀儡,露絲的家庭是議院的傀儡,而露絲為了不做傀儡,把丈夫和女兒變成了傀儡,我說這些你能信嗎?”

  朱莉答:“你說的有道理,所以我信了。”

  伍德一巴掌拍在門上,總算舒出一口氣。

  “這就是問題所在,關於我走以後怎樣,你怎樣,我的癡情小侍女怎樣,生意怎樣,我的那個未婚妻露絲大法官怎樣,這些都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有道理也不行,因為你自己都明白,這個世道它不講道理。你聽別人的理,還是得走自己的道。你死死抓著過去,抓著下作低賤的伍德,抓著你熟悉的人和事,又期待著空泛虛幻的未來,期待高貴能幹的伍德,期待聽上去不切實際的承諾。卻從沒想過把‘現在’抓在手裏,這樣下去你會變成第二個露絲,變成傀儡和奴隸。我不會給別人做決定,我的姐姐,我隻能改變自己。”

  伍德伸手要錢,達裏歐適時湊到小少爺身邊,提來一雙嶄新的靴子。

  “路德維希法官喜歡錢,給我一袋金子,用來買命,上次我沒要,所以丟了小命,這回你放心了嗎?我不會輕易舍棄我的性命,我也得改變我自己——改變和妥協不同,如果木匠遇上了難題,他會換工具,換刀法,換雕刻用料,但目的是一樣的。姐姐啊,這是我第一次伸手找你要錢,你能給我嗎?”

  朱莉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從床下拉出保險櫃,解開鎖。

  “拿去。”

  伍德的表情矯揉做作。

  “不不不!你先想好!你仔細想好!真的!我勸你想一想。”

  朱莉擰眉沉思,達裏歐的臉上笑容燦爛。

  侍從老哥依舊是戳著少爺的咯吱窩,把出生入死的行頭都準備好了。

  他帶了刀,帶了毒藥,帶了口琴,也帶上了那顆赴湯蹈火,吹奏哀樂的決心。

  “少爺,你看看她,嘿嘿嘿你看看她呀。小姐像是年輕了十歲。”

  伍德低聲囑咐:“你再多說幾句,她今天拿你泡酒。”

  不過,像達裏歐這樣忠誠的奴才,朱莉大小姐可舍不得拿去泡酒。

  她咀嚼著老弟話裏的意思,想了又想。

  “拿去!聒噪!看見你就煩!”

  伍德伸手去接錢袋,沒想到達裏歐搶先一步,就竊賊本能使然,抓了個穩穩當當。

  達裏歐尷尬地把錢袋子送了回去。

  伍德張開雙臂,眼神饒有興致。

  “抱一個?”

  達裏歐抱了上去,在一瞬間原形畢露。

  等錢袋又回到達裏歐手上時。

  伍德:“我就說你是個賊!”

  “嘿嘿嘿...”

  達裏歐又惱又笑,拍著手腕,將錢袋物歸原主。

  等主仆倆走了,大小姐叼著煙鬥,眼睛裏有異色,有羨豔,羨慕這對主仆之間無話不說,生死相依的關係。

  想了想,她突然開悟。

  “像那隻手一樣,管不住的,往別人兜裏摸錢的手——

  ——我得忠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