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壽寺，寺內有雙塔，故又稱雙塔寺。九級海雲塔，七級可庵塔，雙塔都是八角密簷磚塔，東西比肩排列。九層塔為海雲大師靈塔，低者為曾主持慶壽寺的海雲得法大弟子可庵之靈塔。

  昨夜急風驟雨，寺牆外下石沿邊上，幾盆花草聳搭著腦袋，光彩奪目的孔雀草經過一夜風吹雨打，枝斷花散！立在一旁的百日紅，更是落紅一片。

  它們悲傷的看著身體的一部分，被小沙彌掃落成一堆汙物。

  寺內傳來幾聲鍾響，小沙彌抬頭看了一眼後，低頭繼續掃著地上的落花殘葉，隻是手上動作比方才快了幾分，要做早課了！

  小沙彌雖然有些心急，但手上的工作卻不敢馬虎，甚至比前幾日還要認真。

  寺內這幾日住著貴人，監寺師叔囑咐過大家要小心行事，莫衝撞了貴人。寺內各處都必須淨水灑地，死角之處都須清理幹淨。

  小沙彌呼出一口濁氣，看看周圍潔淨的地麵，滿意的點點頭。

  這貴人每次來，寺內師兄弟都惶恐不已，自己每次問及，皆是搖頭色變，抽身躲避視自己如蛇蠍一般。幾次下來，小沙彌也若有明悟，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回頭看了一眼寺簷下那些“菩薩”。

  他拜的是心中的佛陀，可這些“菩薩”心中拜的是那位貴人。

  “菩薩”們注視著周圍的一切，任何風吹草動都會驚起他們手中的那把刀，繡春刀。

  小沙彌提起掃帚向寺門走去，果不其然，眼前兩把利刃明晃晃的吞吐著寒芒，宛如毒蛇吐芯。

  他無奈的張開雙手，閉上眼睛，任由“菩薩”們在他身上搜查著。忽然，搜查的“菩薩”們動作一停！

  這麽快就結束了！

  難道“菩薩”們這次大發慈悲，可憐小僧。

  小沙彌疑惑的睜開雙眼，卻發現身邊兩位“菩薩”，法眼如炬，望著自己身後。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倏然，兩位“菩薩”推金山，倒玉柱，跪下俯首說道：“卑職等人見過趙王爺。”

  “起來吧。”

  朱高燧淡淡道。

  小沙彌早已轉過身，看著趙王，身著一襲蟒服，長發被一枚紫金冠牢牢固定著，眼睛不大，鼻子不高，有著健康的膚色。

  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但眉宇之間帶著幾絲傲氣、一舉一動中透著幾絲尊貴。

  “本王，今日有暇，過來看看少師。”

  說完，朱高燧越過倆人，欲入寺。突然，他腳步一停。

  柔和的目光中夾雜著幾絲寒意，望著身前的錦衣衛。

  “王爺想入寺需檢查一番。”

  朱高燧微微眯起雙眼，一縷冷芒在瞳孔中掠過。

  “怎麽，連本王、你們都要搜查？好大的膽子！”

  “卑職，職責在身，望王爺莫怪。”

  錦衣校尉忽然上前一步，低聲道：“皇上昨夜住在少師禪房中，王爺莫怪。”

  說完，又回到原位，平靜的看著朱高燧。

  朱高燧一怔，他環顧了一下四處，果然比往日的多了些錦衣衛，眉頭微微一皺，心中一沉。

  老爺子突然駕臨慶壽寺，戒備必然比往日森嚴，這麽一來，他要辦的事情就變的棘手多了！

  可事到如今，貿然離去難免不會被老和尚發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高燧咬咬牙，心中思定。

  “既然如此，來吧！”

  “王爺冒犯了。”

  片刻，小沙彌和趙王朱高燧一同踏入慶壽寺。

  寺內雙塔高高立起，聳入雲霄，幾顆楓樹佇立在道路兩旁，秋風吹過，楓葉飄落，青瓦上，欄杆下、青石板上、隨處可見。

  小沙彌對著他行了一禮，便退去了。

  寺內錦衣衛們五步一哨，十步一崗，警惕的張望著四處。

  有點麻煩！

  朱高燧皺了皺眉頭。

  心中雖是憂慮，但腳下卻是不停，往寺內後院

  而去。

  僧人們輕輕地掃著青石板上的楓葉，見到朱高燧，紛紛低頭行禮。陽光灑落在青石板上，一片亮晃晃，宛如一塊明鏡。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可惜，朱高燧內心早已蛛網塵埃已久。

  朱高燧急匆匆而去，卻不知有人早已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在眼底。

  “這小子怎麽來了！”

  海雲塔上，

  一身布衣的永樂詫異道。

  “可是趙王。”

  永樂一怔，笑道：“你這老禿驢怎麽就知道俺說的是老三？”

  一個老僧跌坐在草席之上，身上披著黑布袈裟，右手大拇指有規律的按動著佛珠。

  道衍和尚，姚廣孝。

  姚廣孝閉目而笑。

  永樂望著眼前這個老和尚。

  麵色蠟黃，看似無害，實則病虎一隻！

  “太子監國，無暇顧及老衲。漢王好動，幼時與貧僧多有親近，他若來，不奇怪。陛下自然不會感到意外，所以唯有趙王……”

  姚廣孝話語一止。

  “讓陛下感到意外。”

  姚廣孝右手側放置一茶案，一套精美茶具在案桌上坐落有序，邊上一香爐，三足鼎立，一縷檀香在半空飄舞，宛若一條細蛇。

  永樂俯下身，左手捏住右袖下擺，右手輕輕扇動，鼻翼輕輕翕動。

  細蛇被嗅進鼻腔，永樂微垂眼瞼，感受檀香的馥鬱芬芳。

  “哦，那你說，他是為了何事？”

  姚廣孝布滿老年斑的樹皮臉一陣抖動，露出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笑。

  “無事不登三寶殿。”

  姚廣孝一句話，又把球踢到永樂麵前。

  “狡猾的老禿驢！”

  永樂笑罵一聲。

  “老家夥，那你說誰適合接手這份基業？”

  永樂話語一轉，扯到了那張龍椅之上。

  麵對這個諱莫如深的話題，

  前不久，“三楊”之首的楊士奇，就進了詔獄！隻因他說了句“太子天資高，即有過必知，知必改，存心愛人，決不負陛下托。”

  姚廣孝睜開雙眼，眼睛昏黯、渾濁和平凡老人沒什麽差別。但就是這麽一個老和尚，幫燕王朱棣來了場逆襲，坐上了金鑾殿。

  永樂看著這個多年老友，他想聽聽他的看法。

  姚廣孝抬頭凝視著永樂。片刻，他說了一句：“幹貧僧鳥事！”

  誰能想到在眾人眼中，這位超然世外的姚上師，居然會在永樂麵前爆粗口！

  永樂一陣失神，他也沒想到這老和尚居然會爆粗口！

  永樂笑罵一句：“你這老禿驢。虧你是一代高僧！”

  “那是別人眼中的老衲，而不是老衲眼中的。”

  姚廣孝合掌，閉目淡淡道。

  永樂笑了笑，心中知曉他這老友不在乎名利。自己賜予的爵位、府邸都被謝絕，上朝穿官府，下朝一襲黑色僧衣。

  “陛下心中早已有聖斷，何必再來問老衲。”

  “老禿驢就是老禿驢，俺這肚裏的彎彎繞繞，還是瞞不過你。”

  姚廣孝閉目不語，永樂也不說話，拿起茶杯，品起香茗。

  這時門前響起腳步聲。

  永樂停杯而笑，對著姚廣孝道：“人來了。”

  說完，永樂轉頭喝道：“進來。”

  朱高燧一臉笑嘻嘻跑到永樂麵前跪下：“父皇，您怎麽知道是兒臣啊？”

  永樂冷哼一聲，轉過頭不搭理他。

  朱高燧見永樂不待見他，也不惱轉身對姚廣孝行禮道：“高燧見過上師。”

  “出去！”

  聲音平淡低沉。

  朱高燧一怔，抬頭一看，姚廣孝仍然是閉目念珠模樣。

  永樂聞言也是一怔，正疑惑時，一道很淡的羊膻味從朱高燧身上飄來，這才恍然。

  “你小子，今天吃羊肉了？”

  “沒有啊？”

  朱高燧一愣，納悶的道。

  “那你身上這股羊膻味從何而來？”

  “啊？”

  朱高燧連忙低頭聞聞身上衣物，細聞之下，果然嗅到一股很淡的羊膻味。

  朱高燧心念急轉，瞬間明白這羊膻味來自何人——烏先生。

  朱高燧眼中閃過一道精芒，抬起頭笑嘻嘻道：“父皇就是父皇，兒臣出門特地換了身衣服，結果還是被父皇發覺了。”

  “那你可誇錯人了。”

  朱高燧聞言心神一震，直愣愣的望著茶案邊，那個黑衣老和尚。

  細微處見真章，老和尚果然不簡單！

  永樂見朱高燧傻愣愣的，站起身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沉聲道：“起來，隨朕回宮。”

  “啊！”

  朱高燧一驚，他的事情還沒辦妥，若隨永樂回宮，豈不半途而廢。

  “啊什麽啊，沒聽見老禿驢叫你出去。”

  “你一身羊膻味，弄的俺心癢癢的，這幾天陪老和尚淨吃素了！走，回宮吃羊肉去。”

  永樂用腳踹了踹朱高燧的屁股，雙手叉著腰大搖大擺的走出去，朱高燧看了看閉目跌坐的姚廣孝，又看了一眼到門口的永樂，朱高燧心有不甘，也隻能無奈的跟上去。

  室內檀香渺渺，隻剩細小蚊聲的念經聲……

  慶壽寺外，停著一架龍輦。不遠處，盡是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狼顧虎視。

  永樂立在龍輦下，瞄了一眼心神不寧的朱高燧，淡淡道：“怎麽，不願和朕回宮？”

  “兒臣不敢，隻是、隻是有些問題想向上師請教。”

  朱高燧連忙低頭答道。

  “這樣啊，那你且去吧。”

  永樂轉身上了龍輦，朱高燧心中暗喜，連忙低身道：“兒臣恭送父皇。”

  “老三，你真的不跟俺回宮？”

  永樂忽然轉過身，一雙虎目死死的盯著剛剛起身的朱高燧。

  朱高燧看著那雙眼睛，不由得心中一慌，有種赤裸裸的感覺，就像小時候自己做錯事，永樂看他的眼神一樣。

  難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被發現了！朱高燧腦海中迅速過濾他的計劃，是否存在漏洞。結果是天衣無縫！

  朱高燧定下心神，沉聲道：“兒臣問完上師問題，馬上回宮陪伴父皇。”

  永樂定定的看著朱高燧，龍輦上，龍輦下，父與子就這麽癡癡的望著。

  “也罷！”

  永樂長歎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疲憊，朱高燧捕捉到了永樂眼中的那絲疲憊，心頭莫名一酸，澀聲道：“兒臣陪父皇回宮。”說完，朱高燧倏然心知自己失言了。朱高燧緊張的望向龍輦上，卻發現永樂愣愣的看著他，似乎沒聽清楚他說的話，朱高燧腳下不由得往後退，丟下一句：“兒臣馬上回宮陪父皇。”說完，撒丫子就跑進了慶壽寺。

  永樂就這麽癡癡的看著朱高燧跑進寺內，也不阻攔。

  良久，龍輦上，永樂麵無表情的道：“起駕。”

  慶壽寺內，朱高燧來到海雲塔下，探頭探腦的看四處無人，咬咬牙，從懷中掏出一物，毅然的塞入塔下基石的縫隙中。

  與此同時，塔頂之上，禪房之內，一直閉目念佛的姚廣孝倏然睜開雙眸，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如仙如魔。

  “呼，”朱高燧長長的呼出一口濁氣，事情已經準備妥當，他看周圍沒人，這才悄然離去。

  乾清宮，

  一名錦衣衛正向永樂稟報他所看到的一切，永樂聽完沉默不語，立在他身後的侯顯右手微微一動，二人悄悄離去。

  乾清宮內，永樂一個人坐在那，靜悄悄的，身影遙遙望去，孤獨中帶著一絲可憐，就像空巢老人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