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吃上熱騰騰的火鍋，已經是午後兩點了。

  紀雲薇不大能吃辣，就給自己調了一碗芝麻蘸料，但卻給傅景時準備了七八種不同口味的，整整齊齊一溜兒排在前麵，乍一看倒是很有氣勢。

  “從左往右，辣度遞增，甜度遞減，還有蔥薑蒜香菜的分量也不同，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如果還是沒有滿意的，就隻能自己調啦。”紀雲薇笑容燦爛地站在他的對麵，正有些費力地越過桌子，伸著手指點著碗碟的邊沿，為他一一介紹。

  軟糯的語聲忽然一收，她有些茫然地皺眉：“傅景時，你怎麽了？”

  午後的天光亮得灼人，拉開一半的窗簾起到了中和作用，它將日色切割成兩部分，一部分透明無實質，如同遊走的流水，在地板上浸潤出斑駁的光圈，一部分則張力十足，綴在女孩濃密的眼睫上，正雀躍地打著轉兒。

  桌麵隻有一米多寬，傅景時隻需略微向前，就能將那縷調皮的光偷走。

  但他什麽也沒做，身體站得越來越直，渙散的眼神漸漸聚焦，因為那通電話而繃緊的脊背，此刻如同一把回鞘的長劍，驟然卸下了銳利逼人的鋒芒，回歸尋常的狀態，他耷拉著眼皮，看向沸騰滾滾的鴛鴦鍋，溫聲道：“辛苦了。”

  “沒有沒有，不辛苦的。”哪裏會覺得辛苦啦，桌上沒有一道菜是需要技術含量的，無非就是洗一洗，切一切，拌一拌的事兒，她速度太慢，忙到現在才能吃上，也多虧是傅景時願意等。

  “在你之前，還從來沒有人專門為我做過飯。”男人抬眸，漆黑的眼瞳定定地看著她，或許是沉重的負麵情緒，在這副軀殼裏剛進行了短暫卻猛烈的攻擊，他的聲音聽上去倦怠而慵懶。

  紀雲薇一下子明白了什麽。

  認識以來，他在她麵前從未提及過父母親人，一開始是覺得兩人的關係還沒到這麽親密的程度，卻原來，是因為這個嗎？

  因為他的家人缺席了他的成長，所以提和不提，便無甚區別。

  一想到她喜歡的男人是那樣孤獨地長大的，紀雲薇的鼻子就不受控製地發酸，烏亮的杏眸裏蓄起了一層水汽。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廚藝會這麽好，是因為很早以前就開始自力更生了嗎？

  小姑娘臉上的心疼之色一覽無遺，傅景時的心髒狠狠麻了一下，唇角隨之勾起一抹哂然。

  不論是同情抑或是心疼，都不是他最想要的。

  他這般自厭又清醒地下了定義，將她頭發輕輕理好，手掌托在發尾比了一下，淡淡轉移了話題：“可以紮起來了。”

  他第一次見到紀雲薇的時候，她就是紮著兩條低馬尾，小小的個子，穿著中規中矩的校服，怯生生地躲在父親的身後，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敢探出身來，和亡命之徒般出現的他勇敢地對視。

  她貓著腰說話，馬尾就在胸前搖動，一下兩下，好像催眠家用來誘人入夢的鍾擺。

  這一夢，他似乎很長時間都沒能醒來。

  咦？紀雲薇摸摸自己確實長長了不少的頭發，注意力很快被轉移到了另一個問題上，她福至心靈地想著，傅景時難道是更喜歡女孩子留長頭發嗎？

  盡管心思各異，卻並不妨礙午餐的愉悅進行，食材都很新鮮，又是按照兩人的分量準備的，吃得自然足夠盡興。

  紀雲薇以前隻要有工作，吃飯也會頻頻看手機，這回卻心無旁騖，因為傅景時就是這樣的，他甚至連手機都沒有拿過來。

  這樣自律的吃飯態度，紀雲薇覺得有必要跟他好好學習。

  她開了一瓶罐裝果酒，考慮到傅景時要開車，就沒有給他倒，自己捏在手裏小口小口地抿著，傅景時見她喝得秀氣，說話也能對答如流，便沒有刻意阻止。

  靜謐的空氣裏，除了偶爾的交談和咀嚼聲，整個畫麵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徐徐拉近，又緩緩送遠，陽光橫掠過窗台上，好似一道冷白秋霜，客廳裏播放的紀錄片成了這一切的背景旁白。

  除了必要的家具，屋裏沒有任何可以裝飾環境的擺件，看似應有盡有，實則一片冷清。

  可正是因為足夠冷清，一頓能驅散寒氣的火鍋便再好不過。

  濕潤的煙霧讓彼此熟悉的眉眼半隱半現，紀雲薇和傅景時麵對麵坐著，哪怕沒有聊多少話，也不覺得尷尬，反而有種本該如此的感覺。

  本該如此水到渠成，本該如此和諧美好。

  吃到一半，紀雲薇驚訝地發現，好像從剛才開始，她就沒有親自下筷撈過菜，因為傅景時總在恰當的時候，為她增添新菜，以至於她的飯碗裏就沒空過。

  這嫻熟又高超的投喂技能，令紀雲薇又羞又愧，再摸摸明顯鼓起來的肚皮，忍不住咬了咬唇：“傅景時，你是在喂豬嗎？”

  聞言，傅景時慢條斯理地放下公筷，目光逡巡著自己麵前的蘸料盤，漂亮的桃花眼尾吊著幾分略顯邪肆的笑：“就當，禮尚往來吧。”

  “……”紀雲薇看著那幾盤蘸料，再看看自己碗裏滿溢的食物，心想，那還真是投桃報李了。

  她感到頭有點暈，雙手撐著下巴：“對了，你在這邊的工作都結束了嗎？”

  “出了點意外，算是結束了。”喂飽了對麵的小姑娘，傅景時這才開始吃剩下的菜。

  “那就好。”不然耽誤他的工作，她就罪大惡極了。

  紀雲薇往後挪了挪，雙腿縮在椅子上，裙擺罩住膝蓋，果酒的後勁躥了上來，她整個人就成了一隻疲懶的貓，連說話聲都是軟綿綿的。

  “那以後我們會聚少離多嗎？”

  傅景時取過紙巾擦拭，眉眼沉靜：“或許。”

  這是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如果兩人都堅持現有的職業的話，聚少離多就是常態。

  紀雲薇怏怏地歎了口氣：“也是，我會盡快適應的。”

  傅景時看向她失望的小臉，其實他不是這個意思，雖然是事實，可他也知道應該有更委婉的表達方式，隻不過還沒開口，紀雲薇已經率先表態了：“傅景時，我很喜歡你的。”

  酒意令她開始犯困，她的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輕。

  她看著自己的手指，視野變得混沌，可說話卻還是利索的：“也許你還沒有像我喜歡你的那樣喜歡我，你隻是對我有一點點好感，隻是在這個年紀裏，認為可以和我這樣看上去還不錯的女孩子談個戀愛，但是，我們還有以後很長的時間可以去創造新的可能，比如，你也會對我產生很多很多的喜歡……”

  她定了定神，讓自己顯得更精神一些，抬頭隔著灰白的煙霧望了過來：“不管怎樣，我們在一起了，我就會為這段感情努力的，你也要跟我一起努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