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純恪露麵
作者:繁朵      更新:2020-03-01 23:57      字數:3739
  欽天監擇定的良辰吉日,天蒙蒙亮,雲風篁便起了身。

  按品大妝之後,高綰雲髻,正戴花冠,對插鸞鳥銜珠赤金步搖,鏤空葫蘆鏤刻鸞鳥芍藥赤金耳墜子,金鑲玉金玉滿堂墜領,珠光寶氣之中,一群人圍著檢視無誤,方才由朱萼四人伺候著穿上整套天工錦裁剪的禮服。

  禮服束帶雙垂羊脂玉攢花宮絛禁步,赤金累絲鏤刻鸞鳥銜花紋香薰球,係著石榴紅同心結流蘇。裙底隱現緋紅底繡鸞鳥瑞雲紋掐金絲翹頭鞋,鞋尖縫著鴿卵大的珍珠,縱然在暗處也氤氳著柔和的珠光。

  十六歲的妃子猶帶了青澀,然而隆重的裝扮將稚氣衝淡,隻覺雍容華貴,威嚴自生。

  專門從伊杏恩還有梁氏處回來的謝橫玉跟江萊一左一右端詳片刻,指揮著宮人們調整著裙擺與佩飾,末了,都不禁熱淚盈眶:“當年在北地時就覺得娘娘福澤深厚,合該平安喜樂一世,卻也不意娘娘竟有這樣的福澤。”

  那時候她們覺得這小主子生而為謝氏嫡女,生母強勢又疼愛兒女,兄長眾多,嫂子們賢惠溫馴,自幼定親的未婚夫門當戶對,且對她言聽計從,寵愛有加,真正是世間女子所能想象美好的一切集於一身。

  卻也沒想到,雲風篁有朝一日,會走進宮城之中,列位四妃,還深得帝王寵愛。

  回望過去,尤其是謝風鬟出事的那會兒,卻是一種不真切的恍惚了。

  然而雲風篁對著銅鏡扶了扶點翠嵌寶蝠蝶花卉朝冠,卻不甚滿意,心道,到底沒有鳳冠漂亮。

  漂亮的鳳冠今日戴在了紀皇後的發髻上,皇後亦是盛裝華服,一雙鳳眼顧盼淩厲,望去矜貴而高傲。

  她注視著年輕的賢妃緩步走來,裙擺逶迤,環佩叮當,珠圍翠繞之間的韶秀女子眸如點漆,目光隻按著規矩在翟衣上略略停頓,就微微仰首,與中宮對視。

  這已經是失禮了。

  下一刻,賢妃愈發無禮的,看向了中宮發頂的鳳冠。

  眼底是毫不掩飾的興趣。

  與勢在必得的野心。

  紀皇後平靜的任她覬覦,片刻,方才按著章程,踏前一步,示意賢妃跪下受冊。

  驪四駢六的文章素日少用,讀來頗有佶屈聱牙處,皇後卻背的流利,她眼中沒什麽情緒,心下卻不期然的想到了自己與淳嘉大婚之時的受冊。

  那時候她還年輕,比如今的賢妃還小一歲。

  生而尊貴,自幼就被按照母儀天下的標準栽培,也知道自己必然是嫁入皇家,主持六宮——紀氏在宗室裏精挑細選的孝宗嗣子年方束發,與她同歲,少年俊秀,性情溫和,舉止翩然,紀皇後不是沒有動過心的。

  隻是陪嫁們晝夜提點,終究選擇了家族為上。

  那份少女懷春的悸動稀裏糊塗的開

  始,悄沒聲息的結束,除了她自己以及少數近侍,再沒人知道。

  恪守著中宮的優雅高貴,跟隨兩代正宮長輩學習著種種……然後看淳嘉偏愛悅妃,看淑妃設計一步步走進這天子的心裏,看其他妃嬪爭相勾心鬥角,她始終都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觀,以家族的利益,協調又挑撥,於這六宮翻雲覆雨,輕描淡寫。

  後悔嗎?

  紀淩紫捫心自問,她是不後悔的。

  沒有家族後位輪不著她來坐,而且相比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的淳嘉,家族相對來說更為可靠。

  最重要的是,她清楚的知道,淳嘉不喜歡她。

  從開始就不喜歡,從來不喜歡。

  那麽她為什麽要為了這麽一個人,背叛家族,做低伏小?

  隻是偶爾看到袁楝娘,看到雲風篁,這等自恃帝寵上躥下跳的妃子們,鮮活而恣意,縱然都有著意難平,卻也曾酣暢淋漓的愛過恨過遺憾過,紀淩紫也會有些許的惆悵。

  規行矩步久了難免想放縱一回。

  可長久的克製卻讓她下意識的壓抑住。

  從相敬如賓到相敬如冰,皇後跟淳嘉早就沒什麽話可說了。

  她如今並不羨慕雲風篁的帝寵,她隻是羨慕這賢妃在家族麵前的強勢與自在。

  當然紀皇後也明白,這是因為雲風篁有今日,不曾依靠過謝氏,倒是謝氏十分依靠她的緣故。

  所以平心而論,那些惆悵都有些矯情了。

  世事本來就難以兩全。

  坐享其成了紀氏嫡女的好處,受到紀氏的牽掣與節製,豈非也是理所當然?

  譬如賢妃在謝氏麵前的說一不二,背後也是她自己入宮以來的篳路藍縷。

  ……冊妃大典波瀾不驚的結束,之後就是賀宴。

  開在了絢晴宮,紀皇後很給麵子的到場,喝了盞酒水才離開。

  雲風篁率眾送了她到門口道別,複回席上接受諸妃嬪的奉承與道賀。

  讓她意外的是,已經很久不見的純恪夫人,居然也來了,而且搶在了顧箴之前給她敬酒——洛寒衣與歐陽福履被貶為九嬪後,雲風篁之下,位份最高的就是被從英妃打回瑤寧夫人的顧箴。

  袁楝娘這純恪夫人一直扃牖斛珠宮,大家都默認將其排除在外了,這次竟然過來了不說,還主動給新晉賢妃敬酒,這事兒實在叫人詫異,甚至都顧不上賢妃的威懾,紛紛交頭接耳的議論,以至於連顧箴都沒生氣袁楝娘此舉很有將自己排在她麵前的意思。

  “袁妹妹終於大好了,這下子慈母皇太後可算能夠放心。”雲風篁也有點意外,但還是笑意盈盈的吃了她敬的酒。

  雖然純恪夫人惹是生非都是慣例了,不過在賢妃看來這位的段數沒什麽好畏懼的,這兒還是絢晴宮,對方敢來她有什麽不敢接

  待的?

  她說這話時做好了純恪夫人說話不好聽,或者跟著出幺蛾子的心理準備的。

  然而袁楝娘隻是淡淡說了句:“勞慈母皇太後還有賢妃姐姐惦記。”

  她比雲風篁大了近十歲,本身容色不是特別好,這兩年折騰的厲害,喪子之痛尤其是個巨大的打擊,以至於閉門靜養了這些日子,眼角仍舊有幾道細紋撲了粉都蓋不住,透出滄桑憔悴來。

  反觀新晉賢妃,花朵的年歲,姣美又水靈,膚光勝雪,烏發如檀,一點朱唇殷紅似血,盛裝之下美的豔光四射,銳氣十足。

  這一聲“賢妃姐姐”叫出來,雲風篁固然含笑應了,諸妃嬪卻都有些難言的戚然。

  自古美人如名將,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宮闈裏通往延福宮慶慈宮的路,何嚐不是香骨重重、芳魂累累?

  當然雲風篁作為目前的勝利者,是不會有這種悲戚怨憤的心情的,她握著酒盞,同袁楝娘稍微說了幾句,見這位沒有搞事的意思,也就轉開注意力,招呼其他人了。

  這日一番忙碌,絢晴宮上下都累的緊,晚間淳嘉過來時,雲風篁剛好沐浴畢,靠在軟塌上讓人絞幹長發。

  皇帝進來時沒讓通傳,故而正好看到賢妃頭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伺候的宮人也不住的打著嗬欠,不禁微微一笑,擺手讓人退下,自己拿了帕子為她擦拭。

  他到底是沒怎麽伺候過人的,手底下不當心重了點,扯疼了雲風篁,她頓時就驚醒了,回頭一望,就順勢靠過去:“陛下來了?”

  嗓音與平時不同,帶著小睡後的喑啞綿軟,顯得格外旖旎。

  淳嘉低頭吻了吻她額頭,含笑道:“今兒個是你的好日子,朕自然要來賀你。”

  “妾身的好日子隻有今兒個嗎?”雲風篁就笑,反手去摸他麵頰,語氣慵懶又傲慢,“陛下來的日子,那都是好日子。”

  淳嘉笑著說她最會甜言蜜語:“見日的哄朕。”

  雲風篁索性轉了個身,麵對著他,伸手扯了他衣襟,纖指點在塊壘分明的胸膛上,似笑非笑道:“妾身不哄您,卻去哄誰呢?”

  “愛妃說什麽都是有道理的。”淳嘉抓住她開始不老實的手,含笑道,“別鬧,你頭發還沒絞幹的,仔細明兒個起來頭疼。”

  雲風篁哪裏是這麽聽話的人?

  非但沒聽,還鬧的更起勁了,又伸手去解他腰間玉帶,狡黠道:“頭疼了陛下是不是要來看妾身?”

  淳嘉哭笑不得道:“朕來的還少麽?其他人那兒加起來,也不如朕來你這兒多的。”

  “這是因為大皇子跟昭慶在妾身膝下,陛下愛惜皇嗣,常來浣花殿,前朝後宮都沒的說嘴。”今日諸妃嬪都給雲風篁敬了酒,這樣的日子裏她也不可能不喝,盡管用的是

  果酒,沒什麽勁兒,架不住量大,一番應酬下來,卻也有些醉醺醺的。

  此刻醉眼朦朧,點著天子的胸膛,嗓音甜軟道,“然而二皇子三皇子已然落地,由聖母皇太後養著也還罷了。接下來,陛下還有更多皇嗣降生,到時候,再這麽一直在浣花殿,還能不起風波?”

  “妾身也隻能盼望自己三災八難的,好讓陛下多心疼些個了。”

  淳嘉捏了捏她麵頰,不讚成的說道:“愛妃醉了,竟說糊塗話,哪有盼著自己不好的?”

  雲風篁嘟囔了句什麽,他沒聽進去,問了一聲,然而這妃子卻一頭朝他靠過來……淳嘉捏著她下巴仔細看了下,卻是疲乏得吃不消,就這麽睡了過去。

  “也就這會兒能斯文些。”皇帝歎口氣,擰擰她鼻尖,將人換了個姿勢,給她絞幹了長發,複抱上睡榻安置。

  次日雲風篁醒來時淳嘉已經去上朝了,她梳妝的時候從銅鏡裏看到清人欲言又止,挑眉問:“怎麽了?”

  問的時候還道昨晚自己迷迷糊糊的時候失態了,又或者今早上淳嘉交代了什麽為難的話。

  結果清人轉頭讓底下伺候的小宮女,包括赤萼幾個都散了,方才湊到她耳畔,小聲說道:“夫人安排在帝京鋪子裏的人昨兒個晚上送了消息進來,戚公子巡視邊界時遇見韋紇人的埋伏,胸口中箭,性命垂危!”

  雲風篁下意識的抓緊了手邊的一支簪子,有那麽兩個呼吸,室中一片死寂。

  然後她才啞著嗓子問:“……然後呢?”

  “昭武伯賞識他,派人將其送來帝京求醫,算著時間,約莫還有幾日就到了。”清人輕聲道,“夫人的意思是,恐怕這事兒是衝著您還有咱們家來的,讓您務必小心謹慎,莫要著了幕後之人的算計——”

  “……”雲風篁攥著發簪,赤金鳳蝶穿花的簪頭精美而不乏鋒利,好幾處刺入她掌心,她卻渾然不知,隻覺得全身如墜冰窖,良久,才艱難說,“本宮……知道了。”

  不用江氏特別提醒她也知道是陷阱,是衝著自己跟謝氏來的,否則既然胸口中箭還性命垂危,又哪裏拖得到送來帝京診治?!

  這人是受了她的牽累。

  可她能做什麽呢?

  就算不聽江氏的,她但凡流露出一點點關心,淳嘉會如何心灰意冷且不說,難道還能放過戚九麓?

  她不管的話,幕後之人會不會覺得戚九麓沒用了,又或者,為了單純的報複與發泄,索性讓他英年早逝?

  雲風篁眼中淚朦朧,清人擔心的叫了幾聲她都沒反應,片刻,她發狠似的一把擦掉了眼淚,換上與平日一般無二的神情,淡聲道:“這支簪子髒了,換那點翠桃李紫燕的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