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月染枝頭
作者:繁朵      更新:2020-03-01 23:56      字數:3106
  公襄霄一皺眉,道:“什麽?”

  “熙樂。”雲風篁詫異道,“你難道還不知道?陛下返回春半山莊的路上,救了個人,正是熙樂……”

  “的確有這麽回事。”公襄霄麵色微變,道,“但,那是熙樂?!不是說隻是春半山莊裏的一個灑掃粗使麽?”

  這話讓雲風篁大為意外,喃喃道:“難不成陛下是在詐我?”

  但皇帝好端端的幹嘛詐她?多半還是知道了些什麽。

  她就問,“你是如何處置熙樂的?能確定陛下帶回來那人不是熙樂麽?”

  公襄霄沉著臉:“你覺得心筠兄放心其他人處置你的近侍?”

  “……”雲風篁無語了會兒,道,“能追上他問下麽?畢竟茲事體大。”

  “明兒個早上打發人試試罷。”公襄霄頭疼的捏著眉心,遲疑了下,放緩語氣道,“不過熙樂關係重大,心筠兄不可能留下這等破綻……要麽是有人故意冒充,要麽,就是陛下生了疑心。不管是哪一種,你接下來隻怕都不太平,當然這也是你自己選的,縱身敗名裂也不冤枉。隻是若還念著心筠兄的好,屆時別拖累了他就是!”

  雲風篁默然了會兒,沒接這話,隻問:“對了,阿麓跟皇後那邊……”

  “他人都走了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話沒說完就被公襄霄打斷,嘿然道,“反正這裏頭他出了多少力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委屈,你現在難道還想補償他?!你如今自身都難保,補償得了麽?”

  說著不等雲風篁回答,就起了身,“前人說一不做二不休,婕妤既然選擇了留在宮中,就莫要首鼠兩端,還請好自為之!”

  月白色掐銀線暗繡纏枝蓮紋的袍衫在銀色葉浪中很快消失不見,雲風篁卻在石桌畔一動不動的坐著,月光落了一層霜在她發間衣上,她心裏卻比此刻的霜色更寒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雲風篁自失的笑了笑,起身離開。

  之前走進來的時候她是專門記了下大概的路徑的,然而究竟神思不屬,轉了幾個彎之後,看著前後左右一般無二的蘆葦叢,就有些懵。

  反正錯了也不過是走到水裏去……

  雲風篁這麽想著,也懶得仔細辨認,隨便擇了個方向走,然後,然後她就真的走到水裏去了——深一腳淺一腳忽然一腳踩空整個人摔出蘆葦叢撲通一下撲進夠不著底的池水裏的那種。

  以她的水性其實下一刻就能立馬浮出水麵。

  可雲風篁卻毫無動作的任憑池水將自己吞沒,一直沉到底也無動於衷,片刻後她已經在窒息之中意識含糊了,方才在身體的本能驅使下上浮。

  這個過程裏她眼前電光火石,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

  想到謝氏公開清理門戶那天,謝風鬟看向族人,尤

  其是雲風篁等姊妹時目光滿懷歉疚,可當她被綁進豬籠沉入潭中時,眼角眉梢都透著解脫;

  想到漫天大雪裏江氏握著她的手告別,竭力忍著眼淚卻最終還是在風裏傳來歇斯底裏的嚎啕;

  想到那年孔雀坡上,戚九麓單衣薄裳,麵色蒼白的攔住車隊;

  想到數日前石室之中,他滿懷欣喜的告訴她,他們可以在一起了。

  “嘩啦。”

  雲風篁頭探出水麵,種種畫麵仿佛被她撞碎的水鏡,轟然破碎。

  剛剛被她撞開的蘆葦伸手可及,她卻沒有上岸的意思,隻是麵無表情的朝後倒去。

  綰發的簪子早已不知去處,長發散開在水中宛如盛開的曼珠沙華,愈顯她麵孔雪白,雪白到毫無血色。

  在水流輕柔的推動下,靜靜漂浮,如夜色裏的水妖。

  四周被驚擾到的蛙蟲起初噤不敢言,片刻後約莫沒發現什麽威脅,重新嘈嘈切切的鳴叫起來。

  夜幕下的空明池恢複了熱鬧,喧喧嚷嚷的仿佛這世間不曾有悲哀不曾有孤寂。

  雲風篁仰躺水上,隨波逐流,眼中折射星月璀璨,心裏卻是空空落落,無思也無想。

  潺潺流水聲裏不知何時摻入了一縷笛聲。

  低沉婉轉,幽咽淒切。

  像訴說一段悲哀無奈的往事,又分明冷冰冰的宛如袖手旁觀。

  雲風篁怔怔的聽著,露出水上的麵頰逐漸濕透。

  伴著笛聲載沉載浮良久,她忽然被橫亙水麵的花枝擋下,旋即,笛聲突兀的住了。

  少年婕妤茫茫然抬頭,卻見頭頂遞過來一方錦帕,玄底金線,質地與做工無一不考究到極點。

  雲風篁目光在帕子上停留片刻,順著修長白皙帶著薄繭的手往上,俯身下來的男子霞明玉映,長睫掩映之間星眸瀲灩,似無情又似悲憫——淳嘉見她沒動,直接將帕子塞進她手裏,爾後將剛剛放下的玉笛舉回唇畔,繼續閉目輕吹。

  他坐的這株花樹是桃花,這季節山下早已是桃實初成,山上卻還有著零星的開放。

  幾瓣桃花隨夜風搖曳,飛沾鬢間袍角,平添些許旖旎柔情。

  流水般的月色下,淳嘉手與笛幾成一色,泛著淡淡的輝光,他合著眼,眉宇之間一片漠然,長睫低垂,墨發披散,有一種抽離世外的冷淡與高遠,專心致誌的吹奏著雲風篁不知道的曲調。

  淒涼又淡漠。

  似沉淪其中,又似超然之外。

  複雜難言。

  雲風篁漂浮水上,茫然而無措,隻下意識的抓緊了手中錦帕。

  良久,這一曲終於結束,淳嘉放下玉笛,緩緩張目。

  雲風篁也抬起了頭——四目相對,恰一陣夜風過,掀動墨發飛舞,花瓣亂墜,拂過淳嘉毫無表情的麵龐,清冷森寒,如真如幻,竟不似人間

  帝王,叫人疑心是天上謫仙偶然駐足枝頭,下一刻便要倏忽不見。

  自然下一刻他沒有不見,隻是注目雲風篁麵上,靜靜打量著,片刻,淡聲問:“夜色已深,婕妤何以在此?”

  “……睡不著,聽著笛聲,就過來瞧瞧。”說話間雲風篁仍舊仰浮水麵,隻將偶然飄落她唇間的一朵桃花拈起,專注的看著,語氣平靜,“打擾陛下雅興了?”

  淳嘉沒說什麽,隻道:“夜裏水涼,回去罷。”

  語畢,他再次橫笛唇畔,竟不打算追問。

  而雲風篁也沒聽話的返回蘭舟夜雨閣,卻抓住剛剛擋下自己的花枝,微微用力,翻身坐了上去——這動作讓整株花樹好一陣搖晃,激得枝頭花瓣簌簌而落。

  這動靜讓淳嘉剛剛吹起的音符錯了一個,他由此停了手,抬眸看她:“還有事?”

  雲風篁伸手從發間取下一朵桃花看了看,扔進池中,輕笑一聲:“隻恐陛下有事,故不敢就此離去。”

  “朕無事。”淳嘉語氣裏有著些許的倦怠,他冷淡道,“晚膳時攝政王世子故意向太皇太後提及先帝,朕就知道他尋機留宿行宮,必要與你私會,目的不外乎是與戚九麓有關……這事兒你也不是頭一次做,既然攝政王世子已然離開,你自回去蘭舟夜雨閣就好,何必跑來試探朕?莫非發生了什麽變故,想跟朕徹底攤牌?”

  “……”雲風篁盡管心中有所準備,此刻聞言,也不禁一震!

  她與皇帝如今同在花樹上,這般反應,淳嘉哪裏察覺不到?

  他微哂:“還有何事?一並說了罷。”

  “……陛下寬宏大量,妾身無以形容。”雲風篁沉默片刻,到底卻不過疑惑,問,“敢問陛下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又是如何發現的?”

  她問這話沒有指望皇帝一定會回答,但淳嘉也沒有隱瞞的意思,淡聲道:“攝政王父子能私通後宮,無非靠著皇城司。而皇城司中既然有人心向攝政王,有人心向攝政王世子,為何不能有人心向朕?”

  畢竟皇帝才應該是曆代皇城司的主人。

  “是這樣麽……”雲風篁有些失魂落魄,又有些自嘲,是啊,之前不是說過好幾次了麽?淳嘉再落魄再傀儡,終歸是天子。

  哪怕他沒親政那會兒,逢年過節的大典上,也是高踞帝座,受著紀氏、鄭氏、崔琬、攝政王等廟堂巨擘的三跪九叩的。

  既然如此,當年竇王妃病逝之後,娘家尚且能夠為年幼的公襄霄留下人手護持,遑論一個逐漸長成的皇帝對於底下人的吸引?

  相比之下,她跟戚九麓倒是自幼受到家族不遺餘力的栽培——可謝氏跟戚氏的門楣放在那兒,傾盡所有能給予的眼界勢力也不過就那樣。

  如此輸給淳嘉,其實也不冤

  枉,畢竟非戰之罪。

  然而雲風篁心中終究憤懣,她才拒絕了戚九麓,才敲打公襄霄護著點戚九麓不然等她事成不會放過攝政王府,結果就這麽栽了?

  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哭該笑,隻覺得胸口堵的慌,而世事荒唐又諷刺。

  “陛下既然不在意,為何還要將那燒傷之人假稱熙樂,敲打妾身?”崩潰刹那間,雲風篁幾乎覺得自己這輩子純粹就是個笑話了,卻陡然靈光一閃,穩住心神,沉聲反問,“陛下方才所言隻怕都是揣測罷?”

  淳嘉沒有立刻回答,隻將玉笛湊到唇畔,輕輕吹了個婉轉的調子,池水粼粼間,映襯他眸光澄澈,清曜凝澹,似從來不曾沾染過俗世紅塵的天真純淨。

  這人就這麽端著純淨天真的模樣兒,勾唇一笑,愉悅道:“之前是揣測,現在可不是知道猜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