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宮人入內，輕聲說道：“回陛下，諸位殿下儀容已整，正在殿外聽宣。”

  淳嘉微微頷首，道：“著他們都進來罷。”

  沒多久，諸皇嗣按照長幼，排成涇渭分明的兩列，魚貫而入。

  見禮之後，天子饒有興趣的打量了一番，就見秦王跟昭慶麵色雖然平靜，神情之間多少還殘存了些憤怒與不滿。

  尤其是昭慶公主，察覺到皇帝的目光，小嘴一扁，泫然欲泣。

  說實話，這長女長相精致又是一點點看著長大的，她來這麽一手，饒是淳嘉，也是專門硬了硬心腸，才轉開眼去。

  見狀昭慶恨恨的咬了咬牙，也負氣別開臉，不去看皇帝。

  “這小祖宗，回頭怕是要專門哄一哄了。”淳嘉注意到，心下微哂，也不在意，繼續觀察其他孩子。

  二皇女神色恭敬柔順，低眉順眼的乖巧到近乎可憐……隻是皇帝對這女兒沒多少感情也沒多少關注，隻稍微看了眼就移開視線。

  七皇子跟九皇子倒是純粹的一臉乖巧，還帶著點兒惶恐的那種。

  排在最後的晉王，因為年紀小，個子矮，被前頭的兄姐擋著，卻是看不清楚他神情。

  但就淳嘉對他的了解，隻怕這小子就算是乖巧，那也肯定是裝出來的，心裏不定怎麽想呢。

  至於中宮膝下子嗣這邊，三皇子是沉默恭敬，臉上沒什麽情緒。

  他身後的十皇子跟昭慶半斤對八兩，是那種強行的平靜，難掩的憤怒委屈。

  而十二皇子，卻有些茫然的怯生生。

  ……怎麽感覺沒有一個靠譜的？

  淳嘉在心裏歎口氣，不冷不熱的叫了起，道：“聽說你們剛剛想在外頭動手？”

  “父皇，這都是……”昭慶跟十皇子異口同聲的想告狀，隻是才起了個頭，就被淳嘉打算：“放肆！朕問你們，尊長問話，若未指定誰回答，該當如何？！難不成你們至今這麽點兒規矩都沒學過？！”

  皇帝雖然在朝堂上的手段，眾所周知。

  但在宮闈裏，對著後妃皇嗣，一向態度溫和。

  哪怕二皇子三皇子這種身世特別，讓他有著心結的皇嗣，淳嘉也就是不予理會，從來沒有疾言厲色的。

  此刻這麽一番發作，諸皇嗣都是吃了一驚！

  昭慶的神色格外愕然，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父皇還有這樣的一麵。

  淳嘉不以為意，目光冰冷。

  就看著孩子們麵麵相覷，似乎有點兒回不過神來，殿中沉寂片刻，還是三皇子低聲開口：“父皇恕罪，兒臣們各自心係母後、母妃，故此魯莽……”

  說著望向秦王。

  按照規矩

  ，皇帝沒有明確指定誰回答問題時，合該由年歲最長的皇子代為答話的。

  隻是秦王見慣了淳嘉和顏悅色的樣子，一時間竟然沒回過神來。

  此刻不高興的看了眼三皇子，才上前說道：“回父皇的話，兒臣……”

  他畢竟跟皇帝相處時間比較長，雖然覺得此刻的父皇跟平常時候大不一樣，但數年寵愛，到底不可能因為這麽一番嗬斥，就一下子疏遠了。

  如今卻還是理直氣壯的站在絢晴宮立場上，將皇後母子幾個狠狠的損貶了一番！

  末了，就是求皇帝給自己娘兒幾個做主。

  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暗示淳嘉從重處置皇後母子。

  淳嘉掩住眼底的失望，他心想這個長子是顧不上了，雖然說八歲還是個孩子……但，皇家子嗣，要求哪裏能夠跟尋常門第比？進學也有幾年了，這般場合，數落三皇子等弟弟也還罷了，怎麽能夠說嫡母的不是？

  哪怕皇後真有不是，那也不是你一個當兒子的能夠指摘的。

  就想到雲風篁一再稱讚過秦王純孝，此刻倒是相信了幾分，說實話他不討厭這樣的孩子。

  主要是，他孩子很多……

  並不指望也不希望每個孩子都精明深沉，足以托付社稷。

  “秦王約莫是太向著阿篁的緣故罷。”皇帝心裏想著，“既然如此，往後著他做個賢王也就是了。”

  這種裝都不會裝的孩子，太耿直了。

  不適合執掌皇朝。

  別說諸多重臣他彈壓不住，就連伺候的下人裏，刁滑點的，恐怕也鎮不了，沒得被身邊人挑唆著當槍使。

  當然了，要是天子親自帶在身邊調教的話，倒也不是沒有長進的可能。

  隻是……

  淳嘉心想自己又不是隻有這一個兒子。

  雖然皇長子身份特殊些，可還沒特殊到讓他願意偏袒到這地步的。

  他還是更願意調教本身資質好的那種。

  將秦王從儲君人選裏頭初步劃去，淳嘉對其倒是寬容起來，沒有十分責怪，隻淡淡說道：“你們母後前些日子就身子不爽快，聽說你們母妃還安排你們去請安侍疾過……怎麽這才幾日就忘記了？孝順你們母妃當然是應該的，隻是也要體恤你們母後才是。”

  見這兒子還有點兒不忿，歎口氣，也懶得跟他掰開了揉碎了講道理，隻讓昭慶說。

  昭慶本來說辭跟秦王差不多：錯的都是延福宮！委屈的都是絢晴宮！

  但她畢竟聰慧，看到秦王描述完之後，皇帝非但沒有立刻拉偏架，話語之中，仿佛對秦王還有些責備，眼珠轉了轉，立馬換了個措辭：“父皇，今早上母妃接

  到噩耗，悲痛萬分……”

  公主臨時改了口供，先是竭盡全力的渲染了雲風篁的悲痛無助，以及自己兄弟姊妹幾個的感同身受與委屈難過，跟著又滔滔不絕描述娘兒幾個在延福宮門口長跪不起時的弱小可憐又無助，以及延福宮無動於衷的冷漠殘忍……

  淳嘉看了眼屋角的銅漏，不得不讓她長話短說，這才打斷了昭慶公主臨時起意的長篇辭賦創作，末了委委屈屈的表示：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皇後不理人造成的！

  “這可真是朕的親女兒。”皇帝再次歎口氣，心道，“遷怒皇後的說辭都差不多……就這年歲其實也不錯了，隻是……卻是個皇女。”

  長女表現再出色，到底不可能承位。

  天子也沒多言，擺擺手讓昭慶退下，著了三皇子上來回話。

  說起來這麽多年了，這還是三皇子頭一次有這種專門跟皇帝說話的機會。

  以往這種場合，皇嗣裏誰都可以上去同天子撒嬌賣萌，唯獨他跟二皇子，哪怕不懂事的時候湊過去了，也是被淳嘉故意無視的。

  幾次下來，他們也就懂了，任憑其他兄弟姊妹跟淳嘉其樂融融，他們頂多隻能在旁邊看著。

  “回父皇的話，今早上……”三皇子努力控製情緒，其實他做的很好了，畢竟從小被特別對待，早就習慣了忍耐跟內斂，但在淳嘉眼裏，這麽點兒功底當然是無所遁形。

  他不動聲色，平靜的打量著這個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孩子。

  讓皇帝意外的是，三皇子的描述居然十分公允。

  他沒有任何貶低絢晴宮的意思，也沒有特意強調延福宮的委屈，隻是平鋪直敘的介紹了來龍去脈，而且表示自己兄弟幾個過來，是聽說了秦王等人前來告狀，怕皇後被誤會：“母後是讓兒臣們自去學堂的，但兒臣們心係母後，故此鬥膽違抗母後之命，前來此處。”

  言外之意，皇後沒有學貴妃，推兒子出來做擋箭牌、當先鋒的意思。

  他們是自發逃課過來為皇後鳴冤的。

  說實話，要不是這孩子的血脈是淳嘉不能接受他承位的，單憑這姿態，皇帝都要給他加分。

  畢竟，貴妃場麵上再怎麽情有可原，終歸脫不開捎上孩子做幫手的嫌疑。

  對比之下，中宮被堵在宮裏不敢露麵都不肯叫孩子們代為打擂台，反倒是幾個孩子主動趕過來幫母後出頭……高下立判。

  淳嘉思索了會兒，沒跟三皇子說什麽，隻示意下一個皇嗣答話。

  ……這天皇帝花了不短的時間，挨個聽了兩宮子嗣對於此番風波的陳述。

  不提其他，隻說表現的話，最讓他滿意的，要屬三

  皇子跟七皇子。

  這兩位皇子，都沒有太多的添油加醋。

  但風格上又有著不同。

  三皇子是仿佛下屬稟告一樣，盡可能的摘去主觀看法，力求不影響聽者的判斷；七皇子卻是一五一十陳述完了，加了一句：“母後這些日子鳳體違和，兒臣們當然知道。隻是母後違和，母後跟前的人難道都不好了嗎？母妃這些日子身子骨兒也不是很好，如今天也冷了，跪了那許久，崇昌殿裏一個人都沒出來……兒臣實在不能不替母妃難過。”

  雖然都是覺得延福宮不好，但七皇子說的有理有據：他言語之中似乎將皇後摘出去了，可是傳了出去的話，皇後根本脫不開幹係。

  因為如果是皇後不讓下人出去，那就是皇後的錯；如果皇後沒說這個話，是皇後近侍自己不肯露麵，說明皇後調教無方，還是皇後的錯。

  二皇女、六皇子的描述有點兒顛三倒四的，淳嘉耐著性-子聽了半晌，還是讓他們下去了。

  十皇子跟秦王差不多，衝動、憤怒、委屈，而且理直氣壯。

  巴不得淳嘉立刻將絢晴宮上下處置了的那種。

  這就很讓皇帝失望了。

  因為秦王頭一個出來答話，等於是給後來的弟弟妹妹們趟了一次渾水。

  像昭慶，不是立刻臨陣換詞了？

  甚至，在十皇子之前，還有三皇子跟七皇子這兩位的作業可以抄。

  但凡有點兒聰慧的孩子，實在想不到合適的答案，當場附和這兩位也能蒙混過關了啊。

  十皇子卻抄了秦王，這……

  想到貴妃之前說的一些話，淳嘉不禁暗暗皺眉。

  覺得十皇子不堪大用，更覺得顧箴果然不會養孩子。

  不，或者貴妃的暗示是真的，皇後為了自己的家族，其實也不希望十皇子上位。

  畢竟十二皇子才是流著顧氏的血脈的，才是顧氏覺得可靠的皇子。

  但十二皇子今日的表現也不怎麽樣。

  他很是羞怯，被三皇子柔聲細語的鼓勵了好久，才戰戰兢兢出來回話。

  那聲音輕如蚊蚋，高踞上首的淳嘉壓根就沒聽清楚。

  最後還是三皇子一句句代為揚聲，才叫天子明白他在說什麽……十二皇子倒也沒有添油加醋的意思，主要是他描述經過就很緊張了，根本顧不上其他。

  磕磕絆絆的說了大概經過，十二皇子跟九死一生一樣，立刻躲到了三皇子身後。

  三皇子也下意識的護了他一下，旋即反應過來，麵色微變，低著頭退開了。

  淳嘉似乎沒注意到這個細節，隻示意晉王上前。

  晉王很顯然比年長他的十二皇子膽

  子大。

  甚至剛剛連昭慶公主都不敢造次了，他還敢抬頭朝著皇帝露了個甜甜的笑，也不在乎淳嘉麵無表情的看著自己，慢條斯理的開口：“父皇，兒臣餓了，也想母妃了！兒臣能回去後宮看母妃嗎？”

  這話說出來，不止兄姐們都是一怔，淳嘉嘴角也扯了扯，一時間竟然猜不透這小崽子在想些什麽：“朕問話，誰準你顧左右而言其他？！”

  他親政多年積威已成，剛剛隻稍作發作，秦王昭慶這種平素得寵的孩子都不敢放肆。

  此刻板起臉，諸子嗣都下意識的站直了點兒。

  唯獨晉王滿不在乎道：“父皇，諸位哥哥姐姐年長，可兒臣年紀小……兒臣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呀！兒臣就是跟著哥哥姐姐過來的。”

  淳嘉被氣笑了：“是麽？怎麽朕聽說，之前在延福宮前，是你提議讓你長兄長姐打頭，前來太初宮的？”

  這小崽子還真以為能夠在朕麵前信口雌黃？！

  當你爹我這個皇帝是白做的呢？

  “兒臣就是覺得母後這些日子鳳體違和，再去打擾不太合適。”晉王振振有詞，“兒臣們年幼，遇事當然得找父母。母後有恙，不找父皇找誰呢？”

  他神色自若的樣子，顯然壓根沒把淳嘉的不悅放在心上……這讓淳嘉心裏就很納悶了，這兒子……

  作為雲風篁迄今唯一的親生骨肉，皇帝對晉王當然也是比較關注的。

  但怎麽說，這孩子才多大，相處時間到底比不上秦王昭慶，連秦王昭慶都惶恐了，他就不知道害怕麽？

  這是傻呢還是有著成算？

  皇帝心念轉了轉，倏忽麵色一沉，喝道：“放肆！誰準你這樣跟朕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