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嘉猝然一驚，但不慌亂，一麵在雁引的伺候下穿戴，一麵問：“可知道怎麽回事？”

  “禦前侍衛已經前往勘察，至今尚未回報。”這話就是說，還不清楚宮門之變是怎麽回事。

  皇帝一瞬間想到了無數可能，紀氏餘孽，攝政王黨羽，乃至於一向溫馴的鄭氏……甚至還有其他他平素根本想不到的人與事，不管是誰，總之能夠在他剿滅紀氏、送走攝政王之後，還製造出宮門之變的情況，總歸非同尋常。

  而且雁引進來請他回避，而不是讓他稍待片刻，禁軍殺退叛兵就來複命，顯然宮門的戰事不那麽順利，太初宮未必安全。

  而太初宮之後，就是後宮！

  “兩位母後與貴妃那兒去人通知了不曾？”皇帝推開雁引遞過來的常服，堅持穿上天子袍衫，冷然道，“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之君，倒要看看是什麽人膽敢衝撞宮禁……你去後頭護著兩位太後與貴妃！”

  頓了頓，“中宮那兒也照顧著點，實在不行，便將十皇子與十二皇子移去安全之所。朕帶人去宮門禦敵！”

  “陛下不可！”雁引大驚，連忙跪倒在地，“陛下萬金之軀，縱然文才武略，怎可以身犯險？！便是兩位太後娘娘跟皇後娘娘、貴妃娘娘，也一定不會讚成陛下此舉的！”

  他是皇帝心腹，自然明白皇帝的確不是需要躲在重重護衛後的弱者，恰恰相反，尋常軍中好手，隻怕都不是天子的對手。

  問題是陣前刀劍無眼，箭矢橫飛之中，誰管你高低貴賤？萬一淳嘉有個閃失，就如今才七歲的皇長子，能濟什麽事？

  何況皇長子是貴妃膝下的，皇後跟前還有好幾個皇子……到時候哪怕打退了叛軍，後宮都要先鬥起來了。

  一個不好，公襄氏隻怕又得從旁支過繼嗣子來延續主宗。

  但淳嘉壓根沒理會他，大步走出去，厲聲吩咐人為自己取甲胄弓刀來，領著太初宮剩下的侍衛，直奔發生變故的宮門去了！

  天子看似震怒，其實心裏十分冷靜。

  他自認為登基以來，鮮少衝動激進，每一步都走的很穩，這也是當初他一朝發難之後，紀氏始終沒能從他手裏奪走權力，甚至反被他一網打盡的緣故。

  因為出身偏遠藩王之後，孤兒寡母，資本微薄，故此淳嘉自知沒有卷土重來的可能，行事看似跳脫，其實都是反複權衡之後，有著極大的把握才會發動。

  而且臨朝聽政以來，皇帝自覺對臣民不薄，這種情況下，就算有人居心叵測，煽動宮變，民心也好，大義也罷，都是向著他的！

  再考慮人數，京畿唯一的大軍就是禁軍。

  除非皇城

  司大規模反叛還瞞過孫聿等近臣的耳目，否則其他大軍進京根本不可能藏得住。

  禁軍興許會被煽動部分，但不可能全部都願意且敢冒著九族被誅滅的風險，犯上作亂。

  畢竟淳嘉沒有薄待過他們，再者，公襄氏從定鼎至今沒出過魚肉百姓的君主，天下人到底還是向著皇家的。

  故此就算雁引尚未打聽清楚宮變的具體情形，淳嘉自忖前往坐鎮料想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實在不行他也不會死戰不退，以他的武藝跟心機，亂軍之中未必走不掉。

  倒是後宮的太後跟貴妃讓他比較憂慮。

  兩位太後年紀大了，貴妃有孕在身，皇後……皇後死不死的倒是無所謂，因為顧家還有其他女兒，三位嫡皇子左右不是皇後親生，雖然淳嘉覺得再換個皇後比較麻煩，但當真沒辦法的話，皇後罹難他是可以接受的。

  主要是上頭的太後，中間的貴妃，以及兩個年幼的十皇子跟十二皇子，混亂之中很難保全。

  故此他必須將亂軍擋在宮門外，頂多退到太初宮，決計不能讓他們踏入後宮。

  不然的話，皇帝在意的這些人，未必能夠完好無損。

  淳嘉倉促趕往宮門之際，後宮之中也陸續接到了稟告。

  沒有人能夠在這樣突兀的變故麵前保持完全的鎮定，連雲風篁都悚然坐起：“宮變？！怎麽會？！”

  “娘娘，是陛下跟前的近侍來說的，必然不會有錯。”清人急急的說著，拿著一件宮人的衣衫為她穿戴，口中低聲道，“陛下已經前往宮門親自指揮禦敵，特意著人來請娘娘回避……聽來人暗示，偌大宮闈，陛下唯一提到的後妃，就是娘娘，請娘娘千萬不要耽擱，立刻跟上來人！”

  雲風篁下意識的問：“那秦王跟昭慶叫起來沒有？”

  清人手一頓，聲音低不可聞：“陛下沒提兩位殿下。”

  “……”雲風篁心頭沉了沉，皇帝平素對秦王跟昭慶最是寵愛不過，甚至數次為了這兩個孩子，叫雲風篁吃醋惱怒，結果這會兒宮變發生，他卻壓根沒考慮過安排自己的長子長女一起避難？

  雖然他沒有落下雲風篁，但雲風篁還是為他這種關鍵時刻才流露出來的冷酷與決斷心驚。

  她自己係好了衣帶，看著清人利索的給她綰起一個宮嬪的發髻，忽然問，“那皇後那邊呢？”

  “……陛下沒提皇後娘娘，隻說讓將十皇子跟十二皇子抱去兩位太後娘娘身邊。”

  淳嘉是重視兩個嫡子的，這一點雲風篁平素就從蛛絲馬跡當中推測出來，這會兒她其實不該有什麽驚訝的。

  可聞言之後，她還是下意識的哽

  咽了一聲。

  隻有親身陪著這樣一位天子風風雨雨過來，又在風雨之中看到他的真心實意，才能夠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他愛她嗎？

  應該是愛的。

  不然不會在這種時候，拋棄滿宮後妃，甚至不管皇後死活，也還派人過來關照她的生死安危。

  但，這份愛又是何等的理智與精確，才會牢牢的維持在一個界限裏，不越雷池一步？

  雲風篁想到了自己的從前，那時候她還是家族羽翼下驕傲恣意的謝十七小姐，天真又魯莽的認為世間一切的美好都合該跟自己有緣。

  盡管與戚九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江氏抱著萬一的想法，仍舊時不時的提醒女兒，讓她不要被少年時候的相親相愛所迷惑，以至於將來一旦戚九麓變了心，她會承受不住。

  當時她是怎麽說的呢？

  她說不會的，她為戚九麓劃定了一個圈子，越過了，她就會幹脆利索的收起自己的感情，從此跟他之間隻餘利弊權衡，再無情義。

  江氏隻是笑，寬容的摸了摸她腦袋。

  後來她長大兩歲，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江氏覺得她不過是小孩子家不懂事說的大話。

  感情這種事情怎麽可能說給就給，說收就收呢？

  真能這麽簡單的話，世間哪裏來那麽多癡男怨女？

  雲風篁一度還覺得江氏小看自己了，後來……後來才發現，少年時候的的確確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變故來的時候，戚九麓放不下，她也放不下。

  已經是好多年過去了，也是很多事情過去了，如今對於青梅竹馬的那段過往，因著現實因著性情因著時間，她終於將之淡漠成了能夠心平氣和想起來的過往。

  可是淳嘉呢？

  他是怎麽做到的，明明在這種時候還惦記著她，卻又如此冷靜的，謹記著要立嫡子？

  他有沒有那麽片刻的軟弱跟縱容，覺得既然貴妃這樣合乎自己的心意，幹脆就遂了她的心願，中宮給她，儲位也給她的孩子？

  應該是沒有的。

  不然都這種時候了，天子親自披掛去宮門口坐鎮指揮……還有什麽時候比現在更能暴露他的真實想法？

  有那麽一瞬間，雲風篁感受到巨大的悲愴和絕望。

  她想她可能玩不過這位皇帝了。

  要不，就認命了吧？

  從偏僻鄉紳的女兒，做到備受寵愛的貴妃。

  按照淳嘉的為人，即使不打算給她後位，不打算立她膝下的孩子為儲君，至少也會保她一個王太妃……這樣的結局，其實也已經是平步青雲，是遠在謝氏做嫡女那會兒，謝氏上上下下，想都不敢想的大好前程了。

  而且她要是這麽認了，淳嘉必然更加寵愛體貼她。

  但這樣的軟弱也隻是片刻。

  接過清人遞過來的麵紗係在腦後，她沉聲吩咐：“去將七皇子帶上。”

  “娘娘？”清人怔了怔，下意識的想推辭。

  畢竟，淳嘉提都沒提七皇子，誰知道太初宮的人同意不同意帶上這麽個累贅？

  萬一對方不願意，那……不是耽擱了雲風篁避難的辰光？

  最主要的是，七皇子年紀小，還不怎麽懂事。

  倘若隱藏的時候發出哭鬧，那……

  “帶上七皇子。”雲風篁看著她，低喝道，“本宮有孕在身，如今大腹便便，你們還怕帶上個七皇子會拖累了腳程不成？！”

  她膝下的四個皇嗣，淳嘉都已經放棄了。

  這麽點大的孩子，說坦白點，就算再有天賦，那少說也得十幾年後才能派上用場。

  現今的價值，無非還是看父母。

  父親這邊，淳嘉已然表態，那隻能看母族。

  秦王名義上的外家不弱，但翼國公府對秦王也就那麽回事，生活上很關心，前途上隻字不提；昭慶就更別說了，價值還不如秦王；九皇子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隻有七皇子，盡管如今在宮闈裏還沒多少存在感，但他有個將他實實在在放在心上的外祖父以及姨母。

  殷衢跟殷女蘿為了他，是相當舍得付出的。

  這會兒將人扔下，哪怕殷衢父女知道雲風篁不是故意的，是有為難，也很難不生出怨懟來，基本上就要決裂了。可要是雲風篁將七皇子保下來了，不說以後殷氏將任她差遣，至少也是關係大大拉近一步。

  淳嘉在這種時候態度都擺的這麽明顯了，權臣的支持，隻有更重要的。

  雲風篁態度堅決，清人隻得去傳話。

  “還有讓朱萼留下來。”雲風篁又語速飛快的吩咐，“等咱們走了，帶著秦王跟昭慶躲僻靜處去……他們倆要是問本宮跟七皇子，就說本宮如今身子笨重，怕拖累了他們，故此不敢跟他們在一起。”

  畢竟也不知道前頭情況到底嚴重到什麽地步，而且作為淳嘉明麵上最寵愛的孩子，還是長子長女，秦王跟昭慶在裏裏外外的人眼裏，按說也是有著一定的分量的。

  這麽著，就算後宮淪陷了，倆孩子也不一定就會死。母子仨將來未必沒有相見之期。

  既然如此，那還是留一手的好。

  淳嘉身為天子，自然不會懼怕兩個孩子的怨恨與疏遠。

  反正他所有的孩子目前都有著討好他、取悅他的需求，秦王跟昭慶若是因為這次的事情同他離了心，滿宮裏不知道多少人要

  高興。

  但對雲風篁來說，這一雙兒女好歹養了這麽久，要是一走了之就落下芥蒂卻劃不來。

  怎麽也要給出個敷衍的理由來才是。

  遂指了還算機靈且姿容不算出眾的朱萼：“讓朱萼能護著就護著點兒，實在不行的話……沒緣分就沒緣分罷。”

  皇帝都不在乎的孩子，她也不可能投入太多了。

  這時候天色尚黑，由於太液池的阻隔，前朝的廝殺聲隻隱隱約約傳過來，睡的熟的人都還在夢鄉之中，一無所知。

  一些睡眠比較輕的人，雖然驚醒了，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下意識的打開窗子張望。

  宮人打扮的雲風篁披著深色素紋鬥篷，身側緊跟著抱了七皇子的陳竹，在幾個近侍的簇擁下，匆匆忙忙出了絢晴宮。

  宮門口的禦前近侍已經等的心急如焚，看了眼同樣被鬥篷裹著的七皇子，也無暇多說，隻急急交代：“從這兒往那邊走，小樹林裏有個小碼頭，娘娘請登船往小蓬萊上去……去了那兒自然有人接應。”

  雲風篁有點兒吃驚，太液池分隔前朝後宮，雖然看似廣大，一旦宮城淪落，那就是插翅難飛。

  去其中孤島上避難會不會太冒險了點？

  還是皇帝篤定宮城不會落入賊手？

  她心念轉了轉到底沒說什麽，畢竟淳嘉的心意如何且不說，他的城府還是有著保障的。

  半晌後，摸黑到了島上，被迎入一間屋子，裏頭袁太後曲太後已經在了，她們膝下養著的孩子都不在，隻帶著寥寥近侍。

  見雲風篁竟然帶了七皇子過來，曲太後有點兒意外，但沒說什麽，還伸手替七皇子掖了把鬥篷。袁太後則麵色沉了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轉而問禦前宮人：“十皇子跟十二皇子呢？”

  “回太後娘娘的話，已經在船上了，過會兒就能來。”宮人頓了頓，“奴婢們去接兩位皇子時，出了些岔子，好在已經解決了。”

  這個岔子他沒有明說，但猜也能猜到。

  站在皇後的立場上想一想罷，宮門有變，皇帝親自上前抵禦敵軍，為防不測派人到後頭轉移要緊之人，兩位太後跟嫡出皇子被接走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貴妃走了，皇後卻被撇下……這？

  換了雲風篁她也要鬧，不，應該說，她會鬧的更厲害。

  甚至幹脆不讓十皇子跟十二皇子走，要死一起死，有本事皇帝再立新後再立嫡子。

  “……”兩位皇太後皺了皺眉沒說話。

  她們跟皇後的感情都是一般，但這種時候也說不出來責怪皇後不顧大局的話。

  誰叫貴妃在這兒呢？

  不管怎麽說，舍棄皇

  後力保貴妃都是要受人詬病的。

  妻妾有別。

  片刻後兩位嫡出皇子也到了，他們年紀小，還睡的迷迷糊糊，袁太後見著，立刻叫人將他們摟抱到跟前。

  因為小蓬萊地方小，屋子也不大，從雲風篁身邊經過時，太後還專門暗示宮人繞了點，一副生怕雲風篁對小兄弟不利的樣子。

  雲風篁嘴角扯了扯，沒說什麽，隻扭頭去看七皇子。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十分的煎熬，因為小蓬萊在前朝跟後宮之間，比後宮離宮門更近，哪怕關上門窗，喊殺聲都非常的明顯。

  三個孩子起初還在睡覺，後來也漸漸被驚醒了，七皇子從陳兢懷裏掙紮著落了地，走到雲風篁跟前，怯怯的扯住她裙擺，低聲喚道：“母妃。”

  “母妃在呢，別怕。”雲風篁如今身子重了，不方便抱他，隻伸手摩挲著他發頂，柔聲道，“有點吵是麽？沒什麽的，你且睡罷，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七皇子懵懵懂懂，他這年紀還是很信任長輩的，尤其雲風篁這大半年來時常陪伴他身側，母子關係很不錯，他也就相信了，靠著母妃，再次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但十皇子跟十二皇子就不然了，他們熟悉的母後不在跟前，在場做主的，不管是兩位皇太後，還是雲風篁，都是同他們沒什麽接觸的。

  甚至雲風篁還是他們時常聽到宮人議論說苛刻狠毒的人，起初是緊張，然後是害怕，再後就是……哭了起來。

  兩位皇太後心中牽掛淳嘉安危，聽著就很煩，曲太後還柔聲安慰幾句，袁太後就煩躁起來，沒好氣的嗬斥道：“哭什麽哭！堂堂嫡皇子，就這麽點兒出息？！都給哀家閉嘴！”

  雲風篁其實也很嫌棄這倆皇子的鬧騰，畢竟不是自己跟前養著的，這種時候哭起來真的很讓人心浮氣躁。

  不過既然太後開了口，她也就不說什麽了，隻摟緊了七皇子。

  兩位皇子被嗬斥之後，倒是怯怯的住了聲，可是隨著外間動靜加大，尤其是宮門口似乎被放了火，夜幕之中朝南方望過去，小半個天空都被映成了慘烈的緋紅橘黃。

  見狀大人都不免心驚肉跳，孩子們哪裏忍得住？十二皇子年紀最小，當下“哇”的一聲，扯著十皇子的袖子，放聲大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