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袍澤與死敵
作者:蕭玄武      更新:2020-03-23 06:43      字數:4490
  郭安和他的屬下們打死也不會想到,他們陪碰著薛紹在代州這個簡陋的小軍驛裏,一住就是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裏,薛紹可以說是“完全自由”的,他可以在代州城內城外的任何地方隨意走動,但是軍營裏不能進去。如果他想離開,也不會有人阻攔。實際上,這半個月裏薛紹享受了極高的待遇,他們的夥食一天比一天好,絕對不是軍隊裏的普通將佐所能享受到的。派來伺候薛紹的人甚至還絞盡腦汁的請來了一隊樂伎,閑來無事就請薛紹享受一番軍旅之中極難見到的聲色之樂。

  但是這半個月裏,程務挺沒有露過一次麵。他的人每天都會來向薛紹致歉,稱說惡疾未祛不敢與少帥相見,唯恐傳染。

  程務挺都說這種話了,薛紹夠如何?

  於是他相當沉得住氣的,在代州這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邊境軍鎮裏,晃蕩了半個月。知道內情的,當他是大名鼎鼎的薛少帥;不明就理的還以為這位貴公子瘋掉了,那麽多的好山好水不去遊玩,窩在代州這一個連女人都沒有的地方窮磨蹭。

  第十六天,下了一場大雨。薛紹沒有出門,隻在宅中和郭安捉對廝殺,下起了一盤圍棋。

  這雨從早到到晚沒個停歇,圍棋也就下了一整天。就連一向耐性極佳的郭安都有點厭煩了,忍不住道:“少帥,我們就這樣一直磨下去?”

  薛紹手拿一枚棋子微微笑道:“那要不然呢?”

  “且回並州,等程務挺的病好了再傳他來見,這樣如何?”郭安說道。

  薛紹搖頭嗬嗬的笑了一笑,“如果此法可行,那一日我剛剛抵達並州時,程務挺肯定第一個上前來迎我了。”

  “這惡來,心裏究竟在想什麽?”郭安有點慍惱,咬了咬牙,骨骨作響。

  “他心裏的想法,一定比我們多。他現在承受的壓力,也一定比我們大。”薛紹平靜的小聲說道,“與其說他在想什麽,還不如說,他在……等什麽!”

  “等?”

  “對。等!”薛紹說道,“你難道忘了,南邊正在發生什麽事情?”

  郭安的眼睛頓時一亮,馬上一揮手讓左右心腹的斥侯去外麵嚴加戒備以防隔牆有耳。待旁人散去之後,他壓低聲音小聲道:“難道程務挺會與徐|敬業有所勾結?”

  李敬業叛亂之後,武則天下旨已削去他家門禦賜的“李”姓,恢複本姓為徐。因此李敬業,就成徐|敬業。

  薛紹輕輕的哼了一聲,說道:“換作你是徐|敬業,你會不會針對程務挺動一點腦筋呢?”

  “噝……”郭安深吸了一口涼氣沉思了片刻之後,猛然一點頭,“還真會!”

  “理由呢?”薛紹微笑的問道。

  “程務挺與裴炎的關係,人所共知。現在裴炎敗亡於太後之手,程務挺與太後的關係就變得相當之微妙。再者因為程齊之夫婦之死,程務挺與太後的關係更是進一步惡化。”郭安說道,“所以我認為,徐|敬業能否爭取到程務挺,這難說。但是他一定會——試一試!”

  薛紹微笑的點頭,“那如果你是程務挺,當你得悉徐|敬業的意圖之後,你會怎麽做?”

  “噝——”郭安再度深吸了一口涼氣,眼睛都睜大了,小聲的沉聲說道,“我會觀望一段時間,看徐|敬業能否成事!——他若能夠成事,我或許真會與他聯盟;如果他敗了,那我就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薛紹嗬嗬的一笑,“現在你不奇怪了吧?為什麽我們在這裏窩了半個月,程務挺都不露一次麵。”

  “這個惡來,難道真的生出了二心想要謀反?”郭安既惱怒又惋惜,連連歎息道:“他可是為大唐效忠了大半輩子的當世虎將,難道就想把自己的一世英名都給葬送了?”

  “說他想要謀反恐怕還是有些過了。但說他在觀望和猶豫,多半是真的。”薛紹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隻不過,這些都隻是我們的猜測。他心裏究竟怎麽想的,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

  薛紹的話剛落音,斥侯吳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少帥,有客到!”

  二人馬上停止了談話,郭安收拾了棋盤。

  “請進。”薛紹泰然的坐了下來,笑道,“半個月了,家裏第一次來客。難得、難得!”

  正說著,門口走進來一個人。個子挺高生得孔武有力,身穿一襲戎服身上已經淋濕了,四十開外的年齡。

  薛紹認識他,左鷹揚衛將軍裴紹業。此人出身聞喜裴氏與裴行儉同族,但是輩份比裴行儉低了很多,算起來要稱呼裴行儉為“曾祖父”。

  重要的是,他是程務挺最重要的膀臂之一,就像薛紹身邊的薛楚玉和郭元振一樣。

  薛紹看到他心裏就一亮,莫非程務挺想通了,肯見我了?

  “末將,鷹揚衛將軍裴紹業拜見薛少帥!”裴紹業上前,規規矩矩的施禮參見。

  “免禮,請坐。”薛紹麵帶微笑,“如此深夜又兼狂風驟雨,裴將軍專程前來,想必是有要事了?”

  軍人之間說話就是這樣,沒有太多的彎子可繞。薛紹單刀直入。

  “這個……”裴紹業有點為難的看了看左右。

  薛紹笑了一笑,擺擺手示意郭安等人全部退出去了,連門窗都關了個嚴實。

  “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吧!”薛紹一句廢話也沒有。

  裴紹業雙眉緊皺的沉思了片刻,像是鼓起了勇氣來,說道:“少帥可想知道,惡來將軍為何不見你?”

  薛紹微然一笑,“他不是病了麽?惡疾,會傳染。”

  裴紹業笑了一笑,搖頭,“他沒病。他的身體比以前在長安時更好了,因為他現在每天都會苦練武藝打磨筋骨。”

  “他想幹什麽?”薛紹冷冷的問了一句。

  “他……”裴紹業把這個字拖得很長,顯然是在猶豫。

  “你可以不說。我就當你沒有來過。”薛紹淡淡的道。

  裴紹業狠咽了一口唾沫像是下定了決定,說道:“他想要聯合徐|敬業一同討伐武太後,清君側!”

  薛紹表現得相當平靜,這完全出乎了裴紹業的意料之外。

  於是裴紹業驚詫了,“少帥不相信?”

  “信。”薛紹淡淡的道,“他如果不想反武,那才是不合理。”

  裴紹業愕然,“看來少帥早有預料?”

  “不是早有預料,是我知道一些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薛紹說道,“惡來是一個愛憎分明的性情中人,向來是有恩必償有仇必報。這不奇怪!”

  “少帥既然知道,為何還敢來代州?”裴紹業驚歎道,“如果惡來將要起兵反武,第一個要攻打的地方就是並州!——少帥,你就是他的第一個敵人!”

  薛紹微然一笑,沒有答話。

  裴紹業再度狠咽了一口唾沫,看那情形他都替薛紹著急了,“甚至可以說,惡來把你當作最早的對手!最強的對手!甚至是……唯一的對手!”

  “這是我的榮幸。”

  裴紹業傻眼了!

  薛紹看著他,微然一笑,說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你跟我說這些,等於是出賣了惡來,把他定為了反賊。”

  “這……”裴紹業的臉皮狠是僵了一僵,然後無可推卸的點了點頭,“沒錯,是這樣!”

  “我還是三刀旅的旅帥的時候就知道,你是程務挺身邊最得力的臂膀和生死之交的兄弟。”薛紹眉頭微皺,目露精光的凝視裴紹業,“你我都是軍人,知道何謂袍澤。現在連你都會出賣程務挺……難道他,真的已經眾叛親離了?”

  “哎……”裴紹業長歎了一聲,搖了搖頭,說道:“他是否眾叛親離,我不知道。其實我也猶豫了很久,應不應該把他的異舉向上麵呈報。到今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們這麽多的兄弟跟著他一起出生入死這麽多年,比親兄弟還要親,我們在戰場之上,會毫不猶豫的為對方去擋刀擋箭。這些年來,我們雖不說榮華富貴光宗耀祖,但至少是行得正走得直半夜不怕鬼敲門。但是如果他要帶著我們去造反。一但失敗,我們自己固然是死無葬身之地並且遺臭萬年,連我們的妻子宗族都要盡被誅戮,我們的祖墳也都要被夷平!……這、這委實難以接受!”

  薛紹麵帶微笑的輕輕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隻在心中想道:惡來,裴紹業說的這些話如果不是你親自教唆了前來試探我的,那麽,你就真應該親耳聽一聽!

  “在下此言,句句發自肺腑。少帥莫非,不相信?”裴紹業麵露驚色的看著薛紹。

  “我相信。”薛紹微笑的點了點頭。

  “那少帥就應該趕緊離開代州回往並州,在那裏嚴密布防啊!”裴紹業焦急的說道,“少帥對我們代州軍應該不陌生,十萬大軍全是飽戰的精銳。一但真的發動起來,河北之地摧枯拉朽無人可擋!唯有少帥提前準備,依憑太原的堅固城池嚴密布防,或可抵擋一時以待朝廷援軍!”

  “多謝你的建議。”薛紹微笑的點頭,言語的表情都很誠懇。然後話鋒鬥然一轉,說道:“但是,如果沒有見到惡來,我是不會走的!”

  “什麽?!”裴紹業大吃了一驚。

  “沒錯,就是這樣。”薛紹肯定的說道。

  裴紹業驚呆了,“那、那萬一惡來要對少帥不利,如何是好?到時,大唐恐怕再也無人能擋惡來之鋒芒啊!”

  “到時我都死了,還管得了那麽多?”薛紹半開玩笑半當真的道,“如果惡來當真要謀反,就讓他拿我薛紹的人頭去祭旗,以壯軍威吧!”

  “……”裴紹業目瞪口呆!

  薛紹微笑,上前輕輕的拍了拍裴紹業的肩膀,“如果惡來連殺我的勇氣都沒有,那他還造什麽反?那還不如趁早一刀把自己的脖子割了,也省得將來造反失敗死於非命,還得舉族被誅祖墳被刨。你說呢?”

  “呃……”裴紹業表情木然的輪了輪眼珠子,“少帥的意思是說,惡來不會造反?”

  薛紹笑了,“自有時間來證明一切。你我在此空說,毫無益處。”

  “……好吧!”裴紹業無可奈何的點了點頭,說道:“少帥既然是代表朝廷前來巡視河北,那下官對少帥說了這番話也就等於是向朝廷盡忠了。將來會發生什麽,那就聽天由命吧!”

  “你放心,我心中有數。”薛紹微然一笑,說道:“裴將軍忠君愛國大義凜然,舍小義而顧大局,是好樣的!”

  “多謝少帥誇讚,下官愧不敢當!”裴紹業很是無奈的歎息了一聲,對薛紹抱了抱拳,“下官,告辭了!”

  裴紹業走了。薛紹獨自安坐下來,笑而不語。

  郭安走了進來,驚訝道:“少帥,我們是不是應該趁早離開?”

  薛紹搖了搖頭,“我們不走。就留在這裏等,直到見到了程務挺為止!”

  “那萬一程務挺真的反了呢?”郭安驚訝道,“裴紹業是他的心腹愛將,他來告密,應該不會有假吧?”

  薛紹眉頭緊皺的沉默了良久。

  郭安見他臉色鐵青,雙眼之中殺氣溢溢,都有點不敢再說話了。

  “一個是出賣袍澤的裴紹業,一個是與我肝膽相照的程務挺……”薛紹深呼吸,雙眼之中精光一綻,“郭安,你說——我應該相信誰?”

  郭安頓時恍然大悟,“少帥睿智!”

  “惡來這個憨厚耿直的性情中人,好像有點太低估了人心的險惡。聽著,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我必須盡快和程務挺見上一麵。”薛紹悶哼一聲,“再晚一點,恐怕事態就不在我的掌握之中,將要失控了!”

  “屬下明白!”郭安重重的抱了一拳,壓低聲音道:“同時,我們要不要把裴紹業先給捉起來?”

  薛紹擰眉沉思了片刻,說道:“這裏畢竟不是我們的地盤,先不要打草驚蛇。想辦法見到程務挺之後,再說!”

  “是!”

  夜色雨幕之中,在將近兩百名守衛的眼皮底下,幾條影子像幽靈一樣溜出了薛紹所住的小莊院。

  薛紹凝視著窗外,心說:惡來,如果你連麵對我的勇氣都沒有,你哪來的資本去和武則天一戰呢?

  來吧,我就這裏等著你!

  袍澤也好死敵也罷……都是時候,見個分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