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高貴的瘋子
作者:蕭玄武      更新:2020-03-23 06:42      字數:3507
  百裏大山,冰天雪地。很多樹被積雪壓倒在地,成了天然的路障。

  郭安一行千餘人在這野獸都很少出沒的冰封大山裏,穿行了兩天兩夜。寒冷成了他們最大的敵人,幾乎所有人的身上都結了冰。還有一些人全身都結了冰,像我是冰雕一樣和整座大山融為了一體。

  未及開戰,郭安的麾下就已經折損了一百多人。有凍死的,有摔死的,也有被饑餓的冰原狼拖走的。

  他們沒有時間悲傷也沒有時間掩埋袍澤的屍首,更加不敢稍作停留。在這樣的地方劇烈運動之後停下來全身都會結冰,那就可能再也起不了身了。

  可是現在,郭安他們不得不停下了。前方,一道三來丈寬的絕壁山穀擋住了去路。

  “這裏叫鬼口崖,老一輩的獵人給起的名字,就是說這裏能像鬼口一樣的吃人。”獵人向導跟郭安說道,“這山穀一年四季雲霧不散,看不到底,聽說下麵直接通到幽冥地府。上麵連鳥都不怎麽飛,猴子也不敢來。曾經有大膽的人爬到這懸崖下麵采藥,看到鬼魂飛來飄去。回去就一病不起,死了。打那以後,再也沒人敢到這裏來。”

  這個傳說在延州本地流傳甚廣,在場好些人已經不寒而栗。

  郭安緊緊皺起了眉頭,往山穀下看去,一片雲霧繚繞看不到底。他踢了一塊石頭下去,聽不到響。

  “還有別的路嗎?”郭安問。

  向導搖頭,“鬼頭山其實是兩座山,這裏就是分界。咱們要是想繞過去,就得從山腳下繞走一百多裏。再者就算我們把整座山都繞過去了,也繞到不了城平縣軍營的後麵。”

  郭安抬手朝前一指,“你的意思是說,過了這道坎再翻過前麵的山,就是城平縣軍營的後方了?”

  “沒錯。”向導說道,“過了前麵那個山頭,就是一道懸崖。懸崖下麵,就是城平縣的軍營。”

  又是懸崖……郭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們必須想辦法過去!——所有人,一起想辦法!”

  有人開始嘟噥,“那除非是長了翅膀,不然怎麽過去?”

  “弩索!!”郭安大喝一聲,叫人扛來了一副硬弩弩索。

  “看到對麵那顆大樹了麽?”郭安指著對麵,說道,“對準一點,把硬弩射上去!”

  “是!”

  土兵應了諾,四五個人一起擺弄這張用來攻城守城的硬弩,嗖的一聲射了過去。

  中的!

  硬弩穩穩的紮在了那顆大樹上。郭安用力扯了幾下,很牢實。

  “我先過去!”郭安一邊說,一邊卸下身上的鎧甲、棉服和弓箭等物。

  “郭縣尉,你不能去!”馬上有人來攔郭安,“太危險了!我去!”

  郭安一把將他狠狠拽住,“都隻有一條性命!這裏沒有縣尉,隻有袍澤——退後!”

  那人愣了一愣,郭安一把將他推開。不料馬上有四五個人撲了上來,不由分說的將郭安死死拽住。郭安掙紮,他們索性將郭安摁倒在了地上。

  “郭縣尉,你不能冒險!萬一沒了你,我們就全完了!——六子,你小子最瘦,你上!”

  “好嘞!”

  六子馬上開始脫卸衣甲,郭安被摁在地上大聲咆哮,“混蛋!六子還隻有十七歲,他還是個孩子!”

  “郭安尉,俺都成親了!俺的婆娘都懷著大肚子,快生了哩!”六子咧著嘴傻兮兮的笑著,露出兩顆虎牙,一臉的稚氣。

  “不要讓他去……”郭安拚命的掙紮,聲嘶力竭的大叫。

  “沒事的!俺時常跟俺爹一起進山采藥,蕩繩索最拿手了——你們看著!”六子甩了甩胳膊,雙手緊緊握住了繩子。

  所有人屏息凝神,瞪大了眼睛看著六子。

  六子喝斥了一聲,抓緊繩子身子一蕩,出去了!

  山穀間的寒風吹得呼呼直響,如同鬼哭。六子雙手抓住繩索交替前行,瘦弱的身子被寒風吹得左搖右晃。

  所有人的心都隨著它一起晃動,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眼看快要到了對岸,六子突然停了。懸在那裏半晌沒動。

  “壞了,他沒力氣了!”郭安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六子突然扭過頭來,大聲的叫了一句,“繩子結冰,俺的手凍壞了!……俺好冷!”

  話音沒落,繩索突然一彈,六子瘦弱的身子就這樣沒聲的掉了下去。

  “六子!!!”

  郭安拚命的用頭撞地,“混蛋,你們混蛋!!”

  “他還是個孩子!!”

  “讓我去——”

  又一個人跳了上去,這次用衣服包住了手。行到一半,繩子叭的一聲斷了!

  “老劉——”

  又是一陣悲愴的慘呼。

  “再來!這次擰兩股繩子一起射過去!”

  “讓我上!我瘦,我手有勁!”

  “你有個屁的勁,你跟我扳腕子試試?”

  ……

  郭安把整張臉貼在了地上,剛剛流出來的眼淚就結成了冰,將他的臉和這塊黑土地粘在了一起。

  總算有人順利的爬了過去,勁弩再次發射了幾次,對麵的人將幾道繩子綁在樹上,綁成了兩條上下錯落的索道。這樣,就可以腳踩一條索手握一條索,行走過去。

  “抓緊時間,多建索道!”恢複了自由之身的郭安下令,“所有人脫去硬甲厚裘,每人隻帶一把兵器和一頓幹糧,其他的東西全部扔掉!”

  土兵們開始集體脫衣卸甲,並如法炮製的拉起了二十幾條這樣的簡易索道。

  近千人,開始艱難的攀爬逾越。

  索道斷了很多條,有一些人摔下去了。

  有人走到一半就已經被凍死,也摔下去了。

  郭安定定的站在對麵,看著那些瘦弱的土兵,一個一個如同飛蛾撲火一般不停的踏上索道,向自己這邊爬來。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

  鬼口崖,活下來的人會永遠記住它的名字。

  死了的人,會永遠被活著的人記住。

  ……

  深夜,陰風怒號,潑水成冰。

  薛紹弓著腰,牽著馬,如同匍匐一般行走在沒有路的山林之間。

  地上很滑,四隻腳的馬匹都很容易摔倒。凍硬了的樹枝像刀子一樣的鋒利,已經割破了很多人的臉。不小心摔一跤的話就會滾出很遠,地上突起的堅冰和石塊像錐子一樣能夠刺破棉甲,把人像糖葫蘆似的洞穿。

  有將近五千人,像薛紹這樣的爬行在鬼頭山裏。這樣的深夜,除了陰魂也就隻有薛紹他們,還會出現在鬼頭山裏。

  郭安走了三天了,就快到了約定的作戰時間。

  這三天裏,薛紹每一秒都度日如年,從未有過的焦慮和煩躁。很多時候,他都寧願自己永遠都像前世那樣,單槍匹馬的去找人拚命。哪怕最後死掉了,也隻是一場勝負、一個了結而已。

  不像現在,太多的人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了薛紹,還要把自己葬在薛紹的心裏。

  這將是一筆無法償還的虧欠,和一片永遠沒有墓碑的墳。

  前方貓著腰跑來一個人,速度很快相當靈巧。薛紹所有人都在“爬”,隻有他是在跑。

  薛紹知道,除了吳銘,那不可能還有別的人。

  “吳銘,前方什麽情況?”薛紹出聲問道。

  吳銘湊到薛紹的身邊,“公子,咱們就快要走出這道山口了。前方,已經接近叛軍的斥侯偵察範圍!”

  “是爬,爬——不是走!”旁邊的郭元振開始插科打諢,“我的娘啊,我的小蠻腰都要折了!”

  “你閉嘴!”薛紹沒好氣的斥了一聲,說道,“時間剛好,現在正是半夜最冷的時候。除非叛軍的斥侯像我們一樣的瘋掉了,否則不會跑到這裏來偵察。吳銘,你替我傳令下去,讓薛楚玉的騎兵先最走出林子拉起警戒線,萬一遇到敵軍斥侯讓他務必一個不剩的全部幹掉!必須保障後續部隊的安全集結!”

  “是——”

  隊伍繼續向前爬進。

  郭元振忍不住問了一句,“少帥,你說郭安他們能順利殺到那些鳥人的身後麽?”

  “能。”薛紹眉頭深深的一皺,“一定能!”

  “能就最好……”郭元振非常小聲的說道,“但凡事,得做最壞的打算吧?”

  薛紹怒目一瞪,“你什麽意思?”

  “不不,我不是懷疑他們的誌氣和決心,我是覺得……太困難了!”郭元振仍是非常小聲的說道,“咱們抄的最近的路,爬了一天一夜才爬出這麽一點遠的距離。他們可是繞著大彎的翻山越嶺,好多結了冰的懸崖連猴子都爬不了。他們怎麽過去啊?”

  “我不知道。”薛紹深呼吸了兩口,“我隻知道,郭安一定能辦到!”

  郭元振愕然,然後苦著臉看著薛紹,“那萬一呢?”

  “沒有萬一!”薛紹猛然回頭,一把擰住郭元振的衣襟幾乎是臉對著臉,對他低聲吼道,“他們敢把性命都交給我,我還不能給他們一點信任嗎?”

  郭元振默然的點了點頭,“我錯了。”

  “你沒有錯。作為我的副將,你時刻提醒我多作考慮,這是對的。”薛紹深呼吸了一口,鬆開他,拍了拍他的胸膛說道,“但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沒有什麽還能阻止我打這一仗!”

  郭元振吃了一驚,反過來一把揪住薛紹的衣襟,“你早有打算——萬一郭安失敗了,你就自己率軍前去劫營打草驚蛇,對不對?”

  “你少廢話,留點力氣殺敵吧!”薛紹一把打掉郭元振的手,扭頭走了。

  郭元振目瞪口呆的愣住了,這個高貴的瘋子,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