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塵埃落定
作者:庚新      更新:2021-05-21 08:35      字數:5788
  右相府。

  仙嗡仙嗡。

  陣陣琴音升起。

  李敬玄微眯著雙眼,側耳聆聽著琴姬李萬姬的琴聲。

  這是他在繁重政務中,難得的休息時光。

  李敬玄跪膝坐在矮幾前。

  午後陽光透窗而入,在地麵形成斑駁之色。

  蜀中道人張果就盤膝於他的左手處。

  背靠著照壁,手裏拿著漆紅葫蘆,一口接一口的喝著酒。

  李敬玄,自然是喝茶的。

  兩人看上去,就像是兩個不相幹的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裏。

  忽然,外麵的庭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敬玄微閉的雙眸張開,提起衣袖,取了木幾上粗陶杯,微抿了一口“萬姬,可以了。”

  琴姬忙起身行禮,懷抱古琴倒退而出。

  過不多時,隻見一個年青的仆役站在庭下,叉手道“阿郎,有消息了。”

  李敬玄看了一眼張果。

  見此老依舊背靠著照壁,仰首對著紅漆葫蘆痛飲。

  仿佛葫蘆裏的酒無窮無盡。

  “說。”

  “是,開國縣公蘇大為那裏……”

  李敬玄氣定神閑,舉杯飲茶。

  才喝了幾口,手上動作微微一滯,仿佛被人點了穴般。

  停了一瞬,他才抬起頭來。

  那雙幽深內斂的眸子爆出精芒,幾乎令站在階下的仆役呼吸不暢,宛如站在狂風中。

  仆役嚇了一跳,再定睛看自家阿郎,卻又什麽也沒發現,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阿……阿郎。”

  “你且退下。”

  “喏!”

  仆役不敢多問,忙行禮退下。

  房裏氣氛沉默。

  連陽光都似黯淡了許多。

  李敬玄轉頭看向張果。

  恰好看到果老放下葫蘆,皺起銀眉向自己看來。

  “沒成?”

  “奇怪。”

  李敬玄起身,負手在房中來回踱了數步,遲疑道“陛下為何……他在含元殿上,明明震怒。”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顯然聖人不想動蘇大為。”

  張果微眯起眼睛,碧幽的眸子閃過思索“你把蘇大為看輕了。”

  看輕了,就是預估不足。

  他此番布局落子,不足以動搖蘇大為在李治心中的地位。

  “不可能。”

  李敬玄對自己卻極為自負,搖頭道“都察寺乃陛下底線,從死囚救人,又是犯了大唐律法,還有蘇大為的弟子人證口供,百官彈劾,這麽大的輿論壓力,聖人不該放過他。”

  “但聖人偏放過了。”

  張果看了他一眼“演過了?”

  一出戲的微妙在於火候,若是演得過了,以李治的聰明,一但醒悟,絕對不會被百官牽著鼻子走。

  聖人,可不是庸碌之主啊。

  “聖人聖旨裏是不是說了一句‘還沒老’,這究竟是說給蘇大為聽,還是說給你聽?”

  張果一點,李敬玄的臉色不一沉。

  他負手又踱了幾步,喃喃道“不對啊,這局棋,攻的是心,聖人原本就忌憚蘇大為與都察寺的聯係,沒理由不起疑。”

  “你聯合百官,聖人豈能不疑?”

  “我不一樣。”

  李敬玄回頭看向張果“聖人為太子時,我便是他太子府上侍讀,相識有二十餘載。為何我能穩穩坐定相位,靠的不是別的,而是聖人的信重。

  這個位置,無論換誰,聖人都不放心,隻有我,隻有我來。

  他不會疑我。”

  這是一杆秤,賭的是李敬玄身為李治東宮舊臣,這二十年的情份,信任。

  秤的另一頭,是蘇大為。

  蘇大為是武後的人,與李治相識也不過十餘載,自然遠不如李敬玄。

  何況當年蘇大為膽大妄為,在寺中救李治時,居然對李治出言不遜,毫無敬重。

  這兩者若擺在天秤上,該信誰,豈非一目了然?

  原本十拿九穩,但最後的結果,卻出乎李敬玄的預料。

  這令他,心中有一團莫名的邪火在跳動。

  “聖人任我專權,壓製左相閻立本,聖人還曾奪去蘇大為都察寺卿的職務,提防之意如此明顯,為何這次會放過他?為何?”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

  傳旨太監突然翻身下馬。

  仿佛變了一個人,變得無比獻媚,一臉眉開眼笑的向蘇大為叉手道“聖人對縣公的器重,無與倫比,此次命縣公居家禁足,也是愛之深,責之切,還望縣公多體察聖心。”

  蘇大為也微笑著拱手道“還請回稟聖人,阿彌謹遵聖意,一定好好反省。”

  太監眼中閃過一抹訝異。

  雖說聖人的聖旨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但前麵罵的那些個,還當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多少重臣和貴族高門,在聽到聖人責罵時,被嚇得心膽俱裂,三魂不見七魄。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是說著玩的?

  如眼前開國縣公蘇大為這般,處變不驚者,少之又少。

  心中暗豎拇指,讚了一聲,不愧是百萬軍中淬煉出來的名將。

  怪不得聖人器重。

  此人如此年輕,若不行差踏錯,未來究竟會到何等高位?

  暗自咽了口唾沫,太監拱手笑道“在下徐賓,縣公的意思,咱會帶給聖人和武後。”

  武後兩字,略咬重音。

  蘇大為於是笑了,伸手不著痕跡的與徐賓握了握。

  不料卻被徐太監推了回來。

  “縣公毋須客氣。”

  太監還有不愛財的?

  蘇大為微微一怔,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徐太監。

  隻見此人後退兩步,恭敬一禮,翻身上馬,吆喝一聲“回宮複命。”

  說完,撥馬回轉。

  走得幹脆。

  “阿姊身邊倒是有能人。”

  蘇大為微微一笑。

  聽到身邊傳來李博又驚又喜的聲音“阿郎,這……這究竟是……”

  “安心了?”

  蘇大為拍了拍他的肩膀“客兒今日就能回來。”

  “啊!”

  李博雙眼瞪大,一瞬間想到了許多。

  “阿博。”

  蘇大為向他正色道“你隨我南征北討,這些年閱曆不少,論能力,你不在任何人之下,思路猶為機敏,但你有一個弱點,你可知道?”

  “我?”

  安文生在一旁摸著下巴,兩眼微眯“這事若你從局外看,便一目了然,阿彌故意不說,也是希望此事能做你的磨刀石。”

  李博張了張嘴,隻覺千言萬語,強烈的激蕩自胸中湧起,最終化為深深一禮“謝阿郎,謝安郎君。”

  心上磨,事上煉。

  遇事首重心性。

  心性不足,危機臨身,十成本事用不出一成。

  遲早會遭大禍。

  此次的事,卻是蘇大為對他的一次點撥。

  若李博能從此事曆練出來,心性蛻變,將是他最大的收獲。

  卟嗵~

  巷中一片喧嘩。

  蘇大為與李博、安文生等人,此時才有空向外看去。

  隻見先前傲慢的都察寺緝捕,還有那位藩將軍,齊刷刷跪倒一片。

  藩將軍單膝跪地,抱拳淒然道“縣公,末將有眼無珠,衝撞了縣公,隻求縣公從輕發落。”

  之前的緝捕首領雙手伏地,磕頭如蒜泥,淒惶慘叫“縣公,縣公,求縣公寬恕,求縣公寬恕!”

  身後跟著包圍蘇府的上百緝捕和武候同時搗頭如蒜。

  到這個時候,再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那便是破家滅門大禍。

  以蘇大為的身份,或許不屑於對這些人動手。

  可這長安最不差的便是逢高踩低之輩。

  若是有人想討好開國縣公,拿他們的腦袋邀功呢?

  諾大的長安,他們這些人,就是底層的螻蟻,哪怕是蘇大為府上的管家,想玩死他們,就如捏死一隻螞蟻般簡單。

  一個失勢的縣公,和一個被聖人器重的縣公,那是雲泥之別。

  此刻他們隻恨自己利令智昏,先前居然敢對蘇府不敬。

  回想之前種種,隻覺自己豈止作死,簡直是作大死!

  “縣公饒命!縣公饒命啊~~!!”

  蘇大為看了一眼李博“阿博你來處理。”

  說著向安文生招了招手,兩人負手走回蘇宅。

  原地隻留下李博,看著這些狗仗人勢的小人,幽幽一笑。

  李博抖了抖袖子,放眼看向四周。

  除了這些跪地求饒者,遠處圍滿了黑鴉鴉的人群。

  這次蘇府的事,還真就成了長安百姓的談資了。

  那些圍觀人群裏,不知多少家的探子,又有多少貴姓高門。

  略略定了定神,恢複冷靜的李博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磕頭求饒的眾人,冷冷一笑“我家阿郎何等身份,豈會與你們這等人去計較。”

  “啊!!”

  “多謝李郎君,多謝李郎君!”

  磕頭的緝捕和武候們咽了口唾沫,心中燃起希望。

  一個個忙著向李博拱手稱謝,場麵一片混亂。

  “慢著,我家阿郎雖然胸襟廣闊,但身為蘇府中人,不能任人欺淩我家,你們這些人,方才囂張跋扈,言語無狀,嘿嘿……當真是好本事,好口舌。”

  這話一出,嚇得武候和緝捕們又是一片慘叫求饒,磕頭不斷。

  轉瞬間,頭都磕出血了。

  “聽好了,你們所為,皆是小人嘴臉,我家阿郎不計較,但我,我李博要計較,你們可服?”

  “服服服!”

  “但請李郎君示下!”

  “我們願向蘇府賠罪,但有所命,萬不敢辭。”

  此起彼伏的求饒聲不斷。

  這時候,什麽囂張氣焰,什麽根腳背景都不管用了。

  氣節?氣節頂什麽用?

  腦袋有那麽硬嗎?

  都察寺?

  都察寺都被蘇府的人踏平了,聖人也不過斥了幾句,來了個不痛不癢的禁足。

  傻子才不知聖人的意思。

  右相?

  右相敢違抗聖人?

  這長安,還有何人敢對開國縣公不敬?

  “好。”

  李博冷冷道“也不用你們做什麽,繞長安跑三圈,每百步喊一聲‘我有眼無珠,狗仗人勢’。”

  喧鬧求饒的聲音瞬間靜下來。

  所有跪著的人,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向李博。

  這蘇府大管家好毒啊。

  要這麽喊,今後還如何做人?

  可是不喊,不喊行嗎?

  以為人家蘇府是吃素的?

  縣公不出麵,落不著把柄,人家縣公府上的人要為難你,你以為逃得掉?

  咕嘟~

  不知是誰吞咽了口口,用帶著哭腔的聲音道“喏。”

  ……

  秘報在李敬玄的手上,翻來覆去的看。

  好像恨不得將紙都揉碎一般。

  張果歎了口起,站起身捶了捶老腰道“貧道去找兩個徒兒,這長安,看來也不太平。”

  確實不太平。

  至少不是李敬玄想的那樣太平。

  “蘇大為,還是有手段啊。”

  張果拍了拍腰間葫蘆,隨手拿起倚在牆邊的綠竹杖“你輸得不冤。”

  輸?

  李敬玄仿佛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

  這秘報上透露的信息,讓他明白蘇大為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

  他在早朝前,給李治上了折子。

  這折子說了李客被都察寺抓捕的事。

  據說聖人為此而震怒。

  怒的不是李客從長安死牢中把魏破延撈出來。

  而是都察寺抓蘇大為的弟子。

  為何?

  因為魏破延出獄,聖人是知道的。

  聖人為何知道?

  因為蘇大為早前向聖人請旨,願用一法來換一個人的命。

  法是堆肥法。

  蘇大為在黃安縣做了許多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是防疫治疫之法。

  但很少有人知道,蘇大為在新建的黃安縣,還掀起衛生運動,建公廁,堆肥。

  以堆肥,來提高糧食產量。

  蘇大為在蜀中不過半年,離開時,堆肥的成效還沒出來。

  直到最近,蜀中急報堆肥成果。

  聖人召問,蘇大為趁勢獻上堆肥之法。

  聖人知道用堆肥法令黃安縣糧食產量提高二成,龍興大悅。

  蘇大為趁機推辭聖人封賞,願以堆肥法,換一人性命。

  如此,聖人親下口諭,赦免魏破延死罪。

  蘇大為命李客親自去長安獄中撈人。

  “棋差一招啊!”

  李敬玄半是幽怨,半是惱怒的長歎一聲。

  誰能想到,蘇大為居然如此能折騰。

  在蜀中半年,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但辦的全是大事。

  一個治疫,消彌蜀中疫情,間接救了關中。

  一個防疫之法,使大唐永無大疫之苦。

  關隴門閥,世家高門,朝中重臣,再也無法以“天人感應”逼聖人退讓,更不可能逼聖人出“罪己詔”,不可能逼聖人廢後。

  而這一次,堆肥之法,令黃安縣糧食增長。

  並言及可在大唐全境推廣。

  若大唐的糧食都如黃安縣般增產兩成。

  不,哪怕隻有一成……

  那是多麽可怕的一個數字。

  之前遠征,唐軍一直為補給所苦。

  若有這新增的糧食,隻怕躍過蔥嶺,向南、向西,繼續擴張也未可知。

  糧食,是帝國的命脈。

  治疫,是聖人的命脈。

  這兩點蘇大為都做到了。

  大唐還有誰能動蘇大為?

  李敬玄笑了。

  苦笑。

  當真是料不到啊。

  以為蘇大為很危險,但沒想到他居然危險到這個程度。

  和自己布局玩心戰不同,人家根本不和你在一個賽道上。

  人家直接跳出棋盤,玩了一招飛龍在天。

  這還怎麽比?

  “這秘信上還說,都察寺隻怕要變天了。”

  李敬玄看向張果“你速去召回兩名弟子吧,都察寺卿王知煥完了,聖人對他起疑,誰也救不了他。”

  停了一停,他的臉上忽然露出詭異微笑“這局棋,我雖奈何不了蘇大為,但也不算沒有收獲。”

  收獲自然是有的。

  都察寺王知煥被撤定了。

  擅動蘇大為的人,而且擺明了是想陷害蘇大為。

  這些也就算了。

  最讓聖人無法忍的是,還被人將都察寺掀了個底朝天。

  徹底暴露王知煥的無能。

  聖人可以容忍有一些小心思,隻要別觸及他的底線。

  但萬萬不能容忍在都察寺卿這個位置上,是一個無能之人。

  偏偏這兩條,王知煥全占了。

  “新任的寺卿,絕不可能是兩名副卿,聖人也防著有人摻沙子,八部主事裏,嚴守鏡極有機會。”

  李敬玄手指一搓,秘信化為飛灰。

  “他若掌權,都察寺以後將為我所用。”

  ……

  一聲悠長的歎息。

  蘇大為揉了揉額角。

  “阿郎,怎麽了?”

  “累了,我其實不喜歡這些算計,但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博品味著蘇大為說的話,拱手道“阿郎總是有奇句,細思又極有道理。”

  “客兒一會會有人送回來。”

  李博此時對蘇大為的話已經深信不疑。

  聞言笑道“我現在才知,阿郎布局深遠。”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你要有點準備,這次客兒吃了點苦頭,不過,我不會讓他白吃苦,定然會討回來。”

  吃苦頭?

  討回來?

  李博略一思索。

  知道李客在都察寺裏,大概是有些皮肉之苦。

  “隻要人沒事就好。”

  說完,李博眉頭一皺“是誰送客兒回來?都察寺的人嗎?阿郎方才說能替客兒討回是指……”

  蘇大為伸手下壓“噓,我等的人來了。”

  耳聽一聲長笑。

  李博轉身看去。

  隻見安文生在前頭領路。

  魏破延伸手攙著走路一瘸一拐的李客。

  在諸人身後,有一個戴著鬥蓬的男子。

  走到近前,那人將鬥蓬一掀,露出一張陰柔皎好,宛如女子的臉。

  纖長的十指在胸前叉起,嚴守鏡微微鞠躬“守鏡,見過縣公。”

  “你……”

  李博一個激靈站起身,指著十指塗朱,鮮潤唇角微笑上挑的嚴守鏡,瞠目結舌道“你……你是暗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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