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雪崩(中)
作者:庚新      更新:2021-02-21 02:42      字數:3013
  阿桑骨和折顏很快便知悉多於所說的重要的事,是什麽事了。

  “悉多於大將,您是說,趁夜突襲穀中的唐軍?”

  折顏臉色微變。

  “山路狹窄,隻能供數人並肩通行,在那裏我軍隻怕難以展開。”

  “我們難展開,敵人就不難嗎?那些唐人難道一個個都是神仙不成?”

  悉多於麵容冷峻“是,他們是被我們堵在雪穀裏了,可是你們知道他們有多少糧草輜重嗎?知道他們能撐多久嗎?我不知道,或許你們能告訴我。”

  “這……”

  “我來之前,收到最新的軍報,大唐的援軍已經快到達武威了,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悉多於的目光掃過帳中諸將“意味著,若我們不能盡快結束這邊的戰鬥,論欽陵大將那裏,不光要麵臨原本的十餘萬大唐鎮軍,更可能會直麵十餘萬大唐援兵。

  到那個時候,哪怕是論欽陵大將,也會麵臨極大的壓力。

  我們現在在這裏,可以毫無顧忌的圍困唐軍主力,皆因為大將在替我們守住防線。”

  他的話到這裏戛然而止,但所有帳中將領,都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到一股焦慮和怒火。

  身為方麵大將,所掌握的情報信息不是折顏和阿桑骨這種中層將領所能知曉的。

  也就意味著,他將承受的壓力會更可怕。

  “悉多於大將,那些大唐援軍多久會到?”

  “按軍情顯示,還有二十日。”

  阿桑骨神情一鬆“那我們還有二……”

  “不。”

  折顏一口打斷他。

  他的眉頭死死擰在一起,仿佛一個解不開的結“情報顯示二十日,但從武威那邊傳過來,還得七八日,而我們率軍趕過去增援,路上最少還有十幾日,這麽算,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這句話出來,帳內氣溫陡然又是一寒。

  所有人感覺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感覺到大事不妙。

  明明占住了主動,將這部唐軍主力圍困在雪穀,但按最新的情報,反倒是吐蕃這邊比較被動。

  悉多於環視諸人,沉聲道“今夜,我們與唐軍必有一戰,其目地有三,第一,是通過交戰,打探這夥唐軍還有多少力氣,有多少糧草,這樣我們便能判斷出他們的潛力,還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時日,能徹底將他們消滅。”

  “不錯!”折顏精神一振道“如果唐軍已經沒力氣了,咱們並不需要把所有大軍都留在這裏,隻用一部盯住穀口,餘部可以即刻起行,去增援論欽陵大將。”

  悉多於微微點頭,伸出兩根手指道“第二,弓仁的仇不能不報……我兄長論欽陵,隻有這麽一個兒子……我,包括你們,必須替弓仁報仇,才能給他一個交代。”

  這話一出,帳中氣氛又是向下一沉。

  論欽陵原本有二子,長子莫論尊,次子弓仁。

  但長子早年隨他征戰象雄時,被象雄國主身邊異人偷襲。

  當時那異人本要刺殺論欽陵,是莫論尊挺身替父擋了致命一擊。

  由此而身殞。

  悲痛之下,論欽陵破了象雄後,下令屠城三日不封刀。

  致今,無人敢在論欽陵麵前提及這一段往事。

  正因為論欽陵隻有弓仁一個兒子。

  極為看重,百般磨煉,一直帶在身兵,從小兵做起,一步步升至大將。

  可以說是冀予厚望。

  也可以說是論欽陵這一支,唯一的傳人。

  甚至有人傳,若祿東讚退下後,下一任大相必是論欽陵。

  而論欽陵之後,則是弓仁。

  但現在,全沒了。

  至於論欽陵自己,他的年紀雖才是中年,但……

  數年前在攻吐穀渾經由巴顏喀拉山雪峰時,在那裏發生一樁異事。

  此事上層貴人皆緘口不談,但仍有各種離奇的小道消息傳出。

  其中最讓人驚愕的一條就是,當年在大雪山,攻取本教聖地,想要抓住本教聖女的途中,被人從山峰射了一箭。

  當時大相祿東讚與論欽陵正在大旗下,那一箭後,大相受傷甚重,而論欽陵,被傷了大腿。

  雖然兩人之後緘默不談,但自那以後,大相的身體便每況愈下。

  而論欽陵,則再也沒有接納任何女人……

  這種事,也隻敢私下悄悄傳一下,無人敢聲張。

  但看論欽陵這幾年的狀態,確實是遠離了女色。

  隻怕弓仁之後,他也不會再納女人。

  那子嗣,自然便絕了。

  絕後了。

  甚至帳中還有將領忍不住想到另一條消息。

  據說當年射箭之人,便是用的一張巨弓。

  今日射殺弓仁的那名唐將,用的也是一張巨弓。

  這其中,莫非有什麽聯係?

  若真要如此。

  噶爾一家,與此人的仇恨,隻怕傾盡巴顏喀拉的雪,和烏海的水,都無法清洗幹淨。

  “至於第三點。”

  悉多於的目光掃過帳中諸人,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那便是不能讓這些唐人休息。”

  悉多於道“我們畢竟人多,我們耗得起,輪番交戰,讓雪穀中唐人一直不得休息,最好是活活累死。多死一唐人,咱們也可以早點騰出手,去助論欽陵守住防線。”

  “大將說得對,我等服了。”

  “我等願意聽從悉多於大將調遣。”

  眾人七嘴八舌的高聲道。

  “既然沒人有意見,那麽就議一議,如何用兵,哪一部先行,如何輪流交戰。”

  悉多於環顧左右道“不瞞諸位,在雪穀另一頭,我部人馬,今夜也會持續輪戰,騷擾唐軍。”

  聽得悉多於的話,所有人精神一振,喜道“這樣更好,還是悉多於大將深謀遠慮。”

  ……

  雪山穀口。

  阿史那道真看了一眼封住穀口的那道牆。

  眼神冰冷晦暗。

  他的眼睛沒有焦距,越過那片用石頭和屍骨堆積起來,凍得冰冷如鐵的半人高的矮牆,不知看向何方。

  在他身邊的突厥族親衛,有些擔心的向他道“將軍,總管讓您今夜好好休息。”

  “我睡得著嗎?”

  阿史那道真的嗓音沙啞。

  親衛吞咽了一下口水,不敢答話。

  他從阿史那道真的聲音裏,聽到一種極度壓抑的憤怒。

  那憤怒的對象,肯定不是親衛。

  但若親衛不識趣再說下去,隻怕就不一定了。

  阿史那道真已經自顧自的說下去。

  他的聲音低沉,充滿沉痛之感。

  “我睡不著,我一閉眼,眼前就看到趙胡兒,除了趙胡兒,還有阿史那沁,摩雲,趙意如他們的臉。”

  他說的都是原本斥候營的兵,也是突厥族的兄弟。

  為了搶回趙胡兒的屍骨,今日一戰,阿史那沁他們,已經永遠的倒在了路上。

  再也回不了長安。

  也回不了草原。

  阿史那道真低著頭,沉默著,許久之後,才伸手在自己心口捶了幾捶。

  “除了突厥族兄弟,還有我麾下騎兵營,兩百餘兄弟,他們都留在這片陌生的土地,還有……現在全軍萬餘人,都被困在這雪穀絕境裏,皆因為我的過失。”

  “將軍……”

  親衛搜腸刮肚,一時也找不到什麽詞去勸。

  隻能苦笑道“咱們當兵的,總有那麽一天,死去的兄弟我們懷念他們,若有一天,咱們死了,還不知有誰記得。”

  “賊你媽,少說兩句。”

  旁邊一名大胡子騎將推了他一把,斥道“會不會說話?”

  “呃……”

  親衛捂住口,一臉尷尬。

  這是他在世間最後的神情。

  咻!

  一支冷箭,突然從黑暗中穿出,一箭正中他的脖頸。

  親衛的神色瞬間凝固,身體連著手上的火把,一齊重重跌倒。

  噗!

  “敵襲!!”

  黑暗中,傳出刺耳的吼叫聲。

  原本平靜的唐軍大營,瞬間被驚動。

  一片混亂。

  穀外的吐蕃人發出一聲悶吼,似是怪那用箭之人,下手居然還留了活口。

  趁著穀中唐軍混亂,吐蕃人隱在黑暗中,如潮水中的湧來。

  這一夜,注定難眠。

  天色微明。

  雄鷹飛翔在天際。

  寒風凜冽。

  雪穀兩邊一片狼籍。

  從高處看下去,可以看到在雪穀兩頭,各有大戰後的痕跡。

  有屍體,有斷箭,有散亂的兵器。

  有死去的戰馬。

  還有瀕死傷員,絕望的哀號。

  昨夜兩邊穀口,連續發生數次爭奪。

  吐蕃人一度攻入穀中。

  最後是被崔器領著陌刀營,列陣砍殺過去。

  才將那些吐蕃人殺退。

  在出動陌刀之前,唐軍數次組織反攻,都被吐蕃人給打退回去。

  可見昨夜吐蕃人的凶悍。

  不過最終,在陌刀之下,這些凶悍的吐蕃人也被殺到膽寒了。

  畢竟,吐蕃人的甲,擋不住大唐陌刀。

  蘇大為帶著安文生和薛仁貴,在兩處穀口巡視一番。

  眾將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昨夜又折損了不少人手。”

  “這些惡賊,看來不弄死我們不會罷休。”

  “阿彌,今日隻怕便要斷糧了。”

  “昨夜我看各營都用牛馬肉烤製了肉幹,應該還能支撐一下。”

  “人可以支撐,咱們的戰馬可撐不住了。”

  薛仁貴長歎一聲,伸手拍了拍身下雪白的戰馬。

  昨夜隻吃了很少的豆料。

  照夜獅子也沒了精神,垂頭蔫腦,顯得沒什麽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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