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禁庭春晝
作者:庚新      更新:2020-10-30 02:03      字數:3455
  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

  百草巧求花下鬥,隻賭珠璣滿鬥。

  ……

  午後的日光,斜照在春庭上。

  高陽公主斜坐在階前,手裏捧著《大唐西域記》麵上現出沉醉之色。

  長長的黑發,沒有束起,而是任其自由散漫的垂於肩上,傾瀉在書頁上。

  充滿一種不可描述的遣倦之感。

  蘇大為站在階下,看著高陽公主,其實頗有幾分尷尬。

  他現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把書送來,說告辭,結果高陽公主說,請留步,我就隨便看看,一會就還你。

  說是隨便看看,這都快一個時辰了,好像她一直沉浸在書中,保持著姿勢不曾動過。

  若非高陽公主偶爾睫毛顫動一下,蘇大為幾乎懷疑自己遇到的是一座雕像。

  高陽公主可以一直保持不動,但蘇大為確實是太無聊了。

  此情此景,腦中閃過李白的《清平樂》,不禁吟道“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百草巧求花下鬥,隻賭珠璣滿鬥。”

  深宮裏春日的白天,隻見到黃瑩鳥長出了新的羽毛。

  在花下挖空心思玩“鬥百草”,輸贏的賭注需要成鬥的金銀珠寶。

  原本隻是隨口這麽一說,豈料一直如雕塑般的高陽,修長的睫毛顫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間“活”了過來。

  “你如何知道此事?”

  高陽公主抬頭,蒼白的麵上,一雙幽深帶怨的眼眸,還有殷紅如花瓣的唇,形成極富視覺衝擊的美感。

  依舊是脆弱之美。

  原本的高陽,是強勢的,陽光的,是刁蠻任性的。

  脆弱這個詞,好像從不會出現在她身上。

  但流放巴州十一年,歲月早已磨平了一切,改變了許多。

  “公主,你說什麽?”

  “鬥百草,我幼年在宮中,常與陛下玩耍,那時媚娘還是父皇才人,有時在一旁看我們戲耍。”

  高陽眼中流露回憶之色。

  “這是我們小時候的事,你如何得知?是媚娘跟你說的嗎?”

  “算是吧。”

  蘇大為額頭見汗,心想我隻是無聊了,見你坐在春庭階上,剛巧想起這詩首。

  對不住李白兄弟,來了個文抄公。

  日後你會少一首佳作,不過想必以老兄你的才氣,應該不會太為難才是。

  豈料這隨口一吟,居然也能與高陽幼年的經曆對上。

  隻能說是……

  緣份呐。

  蘇大為向高陽公主叉手道“公主,若是想多看幾日,我可以過幾天再來。”

  “不急,你先陪我說說話吧。”

  高陽仰起臉,蒼白的麵上,有一種淒然。

  蘇大為也不得不承認,哪怕經過十年流放巴州的生活,高陽依然很美。

  不愧是當年太宗皇帝最寵愛的公主。

  “公主想說些什麽?”

  “就說說法師這《西域記》吧。”

  高陽將厚厚的書置於膝上,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下。

  這襯得她的肌膚越發晶瑩雪白。

  “我剛看戒日王梵授幼女被父王指婚嫁給大樹仙人,大樹仙人嫌棄此女不美,遂發惡咒,使其九十九個姐姐瞬間傴僂曲腰一段。”

  高陽輕捋耳畔碎發,向蘇大為淒然道“人生於世,憂患實多,生有何歡,死有何懼,我號為高陽,若是死在太陽真君誕辰,可謂死得其時。”

  蘇大為心中劇震“公主慎言。”

  一句話衝出口,他忙補救道“陛下既召公主回長安,必然已赦前非,公主與陛下自小便感情很好,現在可以重頭開始,可以好好生活,豈可說這種不吉之話。”

  “前非?”

  高陽公主笑起來。

  她這次笑,顯得有些魔障,有些肆意。

  銀鈴般的笑音,傳遍庭院,一直笑得花枝亂躥,幾乎喘不過氣來,高陽突然住口,向蘇大為冷聲道“我有何罪?”

  “這……”

  你特麽卷入謀逆之案,什麽罪,這還用說嗎?

  當然,說高陽謀反,或許有些誇大了。

  但按唐律,高陽當時私問星相,這就有巫咒的嫌疑,是犯了大忌。

  換任何一個君王,將她流放,都算不得冤案。

  “你覺得我是大唐公主,所以就應該循規蹈矩,就應該老老實實相夫教子?這樣,才是合格的大唐公主,對嗎?”

  “這個,我不知道。”

  蘇大為看出來了,高陽有病,還病得不輕。

  這種病,不是身體,而是心病。

  看來十多年的流放生活,也並未磨平她心中的不平之氣。

  如果不是顧忌對方明天將會見大唐皇帝李治,蘇大為恨不得現在掉頭就走。

  他已經有些後悔,不該招惹高陽公主。

  “我母親名叫高惠通,是太宗身邊的刀人。”

  高陽不理會蘇大為的想法,手捧著書,倚靠著庭院,仿佛陷入夢囈般的回憶,自顧自的道“刀人不是侍衛,是後宮嬪妃。”

  “我知。”

  大唐皇帝的後宮除了皇後、貴妃、淑妃、德妃等高級嬪妃外,還有才人、昭容等中級嬪妃,以及禦女、采女等下級嬪妃。

  除此之外,又有承衣、刀人趨侍左右,並無員數,皆六品下。

  高惠通出身名門,父親高世達,曾是隋朝高密縣令。

  丈夫也是當地青年才俊。

  高密被竇建德占領後,高世達和高惠通丈夫成為竇建德下屬。

  唐武德四年五月,大唐與大夏在虎牢關展開決戰。

  高惠通丈夫戰死,她隨父親高世達,與竇建德等大夏官吏,被獻俘於長安。

  武德五年,高惠通由於“立性溫恭,稟質柔順”,被李世民看中,納為侍妾。

  其時二十六歲,比李世民大一歲。

  不過,太宗皇帝一向好人妻,女方大一點也無所謂。

  武德九年四月,高惠通在生高陽公主時,難產去世,年三十歲。

  此事對李世民影響極大,是他第一次親見至親死亡。

  以致高陽雖隻是庶出,卻受到李世民遠超其他兄妹的憐愛。

  高陽公主從小喪母,長孫皇後將其接入宮中,視同己出,精心撫養。

  貞觀二年,晉王李治出生,貞觀十年,長孫皇後病逝,十四歲的武媚娘入宮,成為李世民的才人。

  武媚娘認識了十歲的高陽公主和八歲的李治,三人的關係極好。

  ……

  蘇大為站在庭中,靜靜等待著高陽公主接下來的話。

  誰知她卻不發一言。

  日頭漸漸西斜,將她的身影在壁間緩緩拖長。

  蘇大為看看天色,臉色微有些難看。

  “公主?”

  他抱拳道“在下還有要事在身,請先行告退。”

  “你要走了?”

  高陽的目光投向蘇大為,但眼中沒有焦距,似乎魂還沒回來。

  “公主,我家中還有事。”

  “哦,家,你有家的。”

  高陽的眼眸漸漸明亮起來,臉上浮起歉意,玉指輕輕將腮邊發絲挑起,別在耳後。

  “是我為難你了,你有事,便先去忙吧,這書……”

  “我過幾日再來拿。”

  “甚好。”

  高陽轉頭看向庭院一側,再不言語。

  蘇大為心裏覺得有些古怪,但一時又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總覺得,高陽公主人回長安了。

  但她的魂魄,卻並不在此。

  家?

  對了,這位大唐公主,雖集萬千寵愛於一生。

  卻像是無根的浮萍,找不到家的感覺。

  心所安處,即為家鄉。

  高陽公主的心,無處安放,卻又在哪裏?

  蘇大為收起心中雜念,向高陽施禮,緩緩後退,正打算折身離開。

  忽見高陽雙手抱書,仿佛夢囈道“你剛才的詩,隻念了兩句,能念完嗎?”

  蘇大為猶豫了一瞬,開口吟道“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

  百草巧求花下鬥,隻賭珠璣滿鬥。

  日晚卻理殘妝,禦前閑舞霓裳。

  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禁闈秋夜,月探金窗罅。

  玉帳鴛鴦噴蘭麝,時落銀燈香灺。

  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誰邊。

  煙深水闊,音信無由達。

  惟有碧天雲外月,偏照懸懸離別。

  盡日感事傷懷,愁眉似鎖難開。

  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

  一口氣念出大半,蘇大為抱拳道“在下才疏識淺,隻記得這些。”

  “盡日感傷懷,愁眉似鎖難開,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

  高陽仿佛沒聽到一般,口中長聲歎息“這詩……真好。”

  蘇大為站在庭院門前,等了半晌,隻見高陽坐在春庭階下,雙眼迷離,一時竟像是癡了。

  他想了想,悄然退出。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等過幾日把書討要回來,這事就算結了。

  ……

  一夜無話。

  第二天,蘇大為照常去長安縣點卯,再翻翻公廨裏的卷宗,看看有沒有積年沒破的案子,又或者新案。

  正在翻著資料,突然見南九郎踉蹌著衝入公廨,對著他近乎哀號般的喊“蘇帥,公主……公主她……”

  “公主?”

  蘇大為停下手中的活,抬頭詫異看向臉色煞白,兩眼無神的南九郎“你說高陽公主?她怎麽了?”

  昨夜記得高陽公主提及過,今日會入宮麵見陛下。

  “高陽公主,死了。”

  咯噔!

  蘇大為心裏猛然一震。

  仿佛一腳踏空。

  高陽,死了?

  她怎麽會死?

  等等……

  蘇大為猛地反應。

  自己昨日見過高陽公主,結果今日公主死了。

  李治會怎麽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