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托付
作者:
庚新 更新:2020-10-22 02:04 字數:3737
行者不忍看到玄奘逐漸失去生機,他扭頭看向宮外。
就在這一刻,他的眼中金芒一閃。
“他來了。”
行者終於知道,心中那種玄妙的感覺是從哪來的了。
是的,他的確是在等一位客人。
他與玄奘法師一樣,都在等這位客人。
已經等了好久了。
行者甚至懷疑,若不是心中想見這位客人,玄奘法師能否堅持到現在。
法師體內的精元,早已油盡燈枯,純是靠著一股執念在支撐。
莽莽的群山間,黑色的龍子如火焰般從地平線躍出。
一切的景物在龍子麵前,變得模糊,化作激烈的殘影向後飛掠。
蘇大為跨在龍子背上,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應。
他一抬頭,目光穿過數十裏的空間,與視線盡頭玉華宮中某位存在,碰撞在一起。
蘇大為猛地一拉龍子的韁繩。
身下的龍馬猛地人立起來,雙蹄在空中踏動,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聲。
聲如雷霆,遠遠傳遞。
蘇大為一拍龍子,人與馬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沿著山脊踏著枯黃的落葉,飛速而上。
已是初冬,幸還山間還沒落雪。
山道還算容易行走。
片刻之後,蘇大為已經來到玉華宮前。
早有沙彌守在門口,向蘇大為合什行禮“請問是蘇大為,蘇施主嗎?”
“正是。”
蘇大為翻身躍下。
沙彌道“法師和行者師兄都在殿中等候,請隨我來。”
蘇大為輕拍了下龍子的馬背,在它耳旁道“我去見見故人,你就在附近等我。”
龍子通靈,甩了甩脖頸上的鬃毛,衝蘇大為點點頭,輕嘶一聲。
轉身自顧自去了。
蘇大為跟著沙彌跨入玉華宮。
宮殿壯麗恢弘,然而蘇大為卻無心去欣賞。
心中隱隱感覺到一絲沉重。
玄奘法師身體真的不成了嗎?
雖然知道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一個自己熟悉的師長,曆史中赫赫有名的一代高僧,眼看著一步步遠去。
心裏頭,竟生出萬般悵然與痛惜。
當年在長安裏,無數個日夜到玄奘法師坐前,聽他講經,得他指點,領悟到許多道理。
也使他在異人的修行中,進境一日千裏。
也正是玄奘法師,令他明白,修行一途,不光是身體的錘煉,更重心靈修為。
要想“悟”,須得守住心猿與意馬。
心中念頭紛亂,各種回憶與雜念,紛遝而至。
一時間,穩定的心境都有些動搖。
蘇大為立時察覺,忙深吸了口氣,將這些雜念壓下。
跟著沙彌行走,不知不覺已穿過前殿。
很快來到中間一座大殿。
但見院中幹淨整潔。
許多靜默的僧人席地而坐。
院內擺置著許多木架,上麵堆滿著無數經文。
那些僧人或研讀,或校對。
在幫玄奘一起做著譯經工作。
譯經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需要龐大的僧團相助。
見到沙彌帶著陌生人來,院中僧人也無人抬頭,都在忙著手裏的工作。
蘇大為一眼看到,在殿門旁,立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他加快腳步,越過沙彌,來到行者麵前“行者師兄,法師他?”
“在裏麵,法師在等你。”
行者喉頭微微蠕動,側身讓開。
蘇大為匆匆掃了行者一眼,隻覺得行者的神情有些怪異。
與往日不同。
但是具體哪裏不同,一時又說不出來。
踏入殿中,首先是覺得眼前光線微微一黯。
鼻中隱隱嗅到一種檀香味。
隨即看到倚著照壁,在蒲團上盤膝而坐的玄奘法師。
蘇大為看到玄奘時,恰好對方的也張開雙眼,與之對視。
“法師,我回來了。”
蘇大為心中微震,快步上去,單膝跪在玄奘身前。
“你回來了,甚好。”
玄奘的麵上,無喜無輩。
聲音略有些沙啞。
主動伸手握住蘇大為的手“地上涼,你且起來。”
蘇大為心裏又是一驚。
玄奘的手,瘦骨嶙峋,簡直就是皮包著骨。
而且這幹癟而蒼老的手,觸之冰涼,仿佛沒有一絲血氣。
“行者師兄,法師的手怎麽這般冷?法師還盤坐地上,這……”
“毋須擔心。”
玄奘手上微微用力,想將蘇大為拉起。
但他連坐著都吃力了,這拉的力氣,甚至不如孩童。
蘇大為不敢與之相抗,忙隨著站起。
“法師,地上寒冷,我幫你換個暖和的地方可好?”
“不必……”
行者在這時,忍不住開口“法師已經數日水米未進了。”
“法師,這如何使得?不吃東西可不成。”
蘇大為急道。
他身為異人四品,如今的飯量隻大不小。
就算以他年輕力壯,如果數日不吃,也會極度虛弱下去。
更何況以玄奘的年紀和身體。
別說病痛,這麽餓幾天,哪還有命在。
“貧僧不餓。”
玄奘堅決的搖頭道“阿彌,你來了,很好,就陪我坐一會。”
蘇大為心中那種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他有些著急的回頭看了一眼行者,卻見行者眼帶霧氣,微微搖頭。
心知不可勸。
隻能心中歎息一聲,回頭看向玄奘。
聽說高僧大德,在生命走到盡頭時,都會有感應,有異象。
玄奘法師喝令怕是,已經知道自己涅盤之日。
“阿彌,不必多想,金剛經世尊說頌曰,諸和合所為,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雲,應作如是觀。”
玄奘法師說的,乃是他翻譯的《能斷金剛經》。
《金剛經》有多個譯版,以鳩摩羅什版最為朗朗上口,皆因鳩摩羅什既通漢文,又有極高的音律造詣,翻譯以意為先,以節奏易上口,易記頌為要。
玄奘法師卻是堅持直譯。
就是完全按天竺佛經原旨,不改其音意,以求將佛經原貌示人。
蘇大為略一沉吟,拖來一個蒲團,在玄奘法師麵前,依樣盤膝坐下。
低頭道“願聽法師教誨。”
“自從顯慶五年,來到玉華宮,我始譯《大般若經》。
此經梵本計二十萬頌,卷帙浩繁,門徒每請刪節精簡,貧僧堅持不刪一字。
至龍朔今年,終於譯完這部多達六百卷的長經巨著。”
玄奘微微喘息了一口氣道“譯完這部,貧僧已感心力枯竭,雖還有諾幹經文未及譯,但此後還有門徒繼續把譯經之事繼承下去,貧僧在此事,已無遺憾。”
“法師……”
“我雖精修佛法,但身體已經枯朽,近來已經感覺涅盤之日近,對於弘揚佛法之事,貧僧已無愧於佛,唯有一件……”
“法師請說。”
蘇大為心中驚訝,不知除了譯經外,還有何事能讓玄奘念念不忘。
“貞觀三年秋,有來自秦州的僧侶孝達在長安學涅槃經,學成返鄉,我與孝達一起去秦州,在秦州停留一夜後,又與人結伴去了蘭州,再轉涼州。
當時大唐與突厥交戰,邊關封鎖,但我心中求佛法心切,仍偷偷出關。
盡量伏夜行,至瓜州,再經玉門,越過五烽,渡流沙,備嚐艱苦,抵達伊吾,至高昌國。
在那裏,我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禮遇。
麴文泰希望我留下,承諾舉國都會聽我教誨,並說如果不從,便遣我回大唐。
但我當時答說,西行之心隻可日日堅強,豈使中途而止。
並以絕食明誌。
最終,麴文泰被打動,不但沒有為難,還以舉國之力,助我西行。
貧僧至今記得,麴文泰贈我四沙彌,以充給侍。
製法服三十具。
以西土多寒,又造麵衣、手衣、靴等,並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綾及絹等五百匹,充我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資。
並給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事情已過去三十餘年了,但玄奘說起這些事,仍字字清晰,如在昨日。
蘇大為也不由為之動容。
高昌國小,這些金銀物事,按高昌國力,恐怕也是多力的積蓄。
那麴文泰居然舍得拿出來,全都奉送給玄奘法師。
“此外,麴文泰給西行沿路二十四國國王,都寫了國書,每書附大綾一匹為信。”
蘇大為心中默默算著。
大綾比普通的綾貴重,二十四匹至少得有一萬銀錢。
“為了尋求西突厥葉護可汗相助,麴文泰又獻綾綃五百匹,果味兩車。”
蘇大為聽到這裏,一時無言。
這位麴文泰,當真是有當世孟嚐的風骨。
一下子把國家數十年積蓄都送了出去,而且為玄奘法師考慮如此周全。
讓人除了感動,又複何言?
“法師,我聽說高昌……”
“是啊,貧僧在天竺學成歸來,按與麴文泰的約定,要留在高昌替他傳法三年,可是等貧僧原路返回的時候,才知道……高昌已經不在了。”
蘇大為知道,高昌國,在貞觀十四年,為大唐所滅。
玄奘法師從天竺歸大唐時,本來可以走海路,並且有兩個崇佛國家願意傾囊相助。
若是走海路,將免去許多旅途勞苦。
但玄奘法師牢記與高昌王麴文泰十幾年前的約定,繞行上萬裏,重履險地,隻為去高昌國說法三年。
但是等他到達,才知道,世上已無高昌。
原處隻有大唐的高昌縣。
後來又變成大唐安西都護府。
至於高昌國王麴文泰,沒人知道他的確切下落。
隻知道是俘回了大唐,又遷往別處安置。
幾經碾轉,下落已不可查。
玄奘法師一向平靜如古井的麵上,竟露出一絲苦澀。
“貧僧此生,言出必行,隻有這一件事,無法實現承諾,引為憾事。”
“法師,一切因緣際會,無常非常,法師何必執著。”
“執與非執,空與非空,又哪裏能說得那麽清楚。”
玄奘雙手合什道“我輩學佛,所謂者何,無非心所安處,此念即起,若刻意去當它為空,便又落入執中。
阿彌,貧僧有一事相托。”
“法師請說。”
玄奘法師是蘇大為最為敬仰的師長,也是大唐佛法的引路人。
蘇大為心中,願為玄奘做點什麽。
看著此時老邁,力不能支的玄奘,心裏總覺得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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