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煮酒夜話
作者:
庚新 更新:2020-04-24 00:40 字數:3380
“什麽時候回來的?
蘇大為伸手,提起酒壺將桌對麵的酒杯滿上。
坐在他麵前的,是個身材高大,麵白皮淨的男人。
安文生。
自從永徽三年離開,到現在,已經兩年時間。
再見故人,蘇大為十分欣喜。
“我前一陣子還在想你。
“想我?安文生麵露詫異:“我又不是女人,你想我做甚?
“滾!
蘇大為翻了翻白眼,舉起手裏的酒:“這是我自己釀的,嚐嚐。
“好。
安文生聞言,向蘇大為舉杯,然後一飲而盡。
數息後,他白淨的麵皮上湧起一層紅色,低頭看著手裏的酒,眼睛一亮。
“這酒……
“夠烈吧?
“初入喉跟刀子一樣,但現在腹中灼熱,又覺得很爽。安文生砸了砸舌頭:“這酒叫什麽?
“燒刀子。
“燒……
安文生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掉。
他扭了臉道:“這麽好的酒,叫什麽鬼燒刀子,你想殺人嗎?依我看,不如叫玉龍春。
說著,他還搖頭晃腦的品評道:“你不知道,西北那邊苦寒,白天熱得要命,晚上又凍得要命,在夜裏圍著篝火,烤著牛羊肉,再將這烈酒來一大碗,最是快活。
“就叫燒刀子。
“你這惡賊。安文生向他指了指:“存心惡心人呢?
“你還欠我一貫錢。
“滾!
安文生差點沒翻臉。
縮在一角跪坐的聶蘇,懷裏抱著小玉,旁邊趴著黑三郎。
看著蘇大為和安文生兩人鬥雞似的互瞪著,實在忍俊不禁,掩口輕笑起來。
“你看,就連我家小娘子都覺得你該還錢。
“我啐!
安文生怒道:“我的錢呢?聽說你那鯨油燈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咳咳,你有空去店裏找帳房,這事不歸我管,你別瞪我,該你的那份少不了。
蘇大為挺起胸膛:“我們這是做大買賣的,不欺負人。
“惡賊,我怎麽會認識你這種朋友。
安文生一臉“沉痛,頗有遇人不淑之感。
“對了,我交待你的事辦了沒有?
“啊?
“別裝傻,苩春彥!
“記得記得。
提起這件事,蘇大為終於有些心虛,吞吞吐吐的道:“是有一次遇到了,可惜一時大意還是被她跑了。
真實的情況是自己翻車,險些著了苩春彥的道。
這一點,蘇大為是無論如何不肯跟安文生說的。
人在江湖,講究的就是一個排麵。
要是說差點被苩春彥給抓了,讓安文生怎麽看他?
“能在你這麽狡猾的家夥手底下逃走,那個苩春彥倒有幾分手段。安文生自言自語道。
“喂,你說話說清楚,說誰狡猾呢?
“喝酒,再給我倒點……算了,我自己來。
兩年未見,依舊沒有生疏,一套吹牛打屁下來如行雲流水。
“對了文生,你跟袁守誠到底幹嘛去了?
“這個嘛,秘密。
“呸,惡賊,跟我還遮掩。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知道安文生不願多說,便不再問了。
“不說這個了,阿彌,我倒是聽說了你的事。
安文生正色道:“你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危險嗎?
“嘿嘿,我危險,你還來找我?
“屁話,我們是兄弟。
安文生目視著他,緩緩喝了口酒:“趙國公對敵人從不手軟。
這話出來,席間的氣氛頓時冷場。
蘇大為將酒杯放在桌上,苦笑道:“你還知道些什麽?
“不多,但是夠了。
安文生張嘴吸了口氣,待口舌喉間,那熱辣的酒勁散去,才繼續道:“我的朋友不多,你算是一個,如今這種局麵,何不……
他用手指沾了點酒水,在桌上寫了個“走字。
一旁的聶蘇向蘇大為好奇的道:“大兄,你們在說什麽?
“小孩子家家,別問那麽多。
蘇大為瞪她一眼,換來聶蘇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問。
“我也想,但實在舍不下身邊這麽多親人朋友。
蘇大為正色道:“我若不在,長孫無忌的怒火朝何處傾瀉?
安文生看著他,久久不語。
他自然明白蘇大為說的意思。
活一人,還是活無數人,這本來就沒有對錯,而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題。
“文生,前陣子,我見過蘇中郎。
“蘇烈?
“嗯。
蘇大為道:“你知道當時他跟我說了什麽嗎?
安文生搖搖頭。
蘇大為繼續道:“他說聽獅子提起我許多次,但一直沒抽出空見一下,今天見我想問問我,有沒有意隨他參軍,還說好男兒當報國疆場。
安文生眼神一動:“看來是要用兵了。
“啊?蘇大為吃驚的看著他:“蘇定方說的是這個嗎?
“你與蘇慶節是過命的交情,蘇烈當然不想你死,又或者出於別的什麽原因,想拉你一把。你在長安,他護不住你,可你如果跟他隨軍,就算是長孫無忌也不好下手。
何況你在軍中,對家中也算是有個保障。
“這跟用兵有什麽關係?
“廢話,他蘇烈在左衛中郎將的位置都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要用兵,哪來的底氣能護住你。安文生白了他一眼。
蘇大為張了張嘴,越想越覺得安文生這家夥說得有道理。
可惡,這惡賊對這方麵如此敏銳。
自己還是被他提醒才想到這一點。
“阿彌,你跟我說這個,不會是,你拒絕他了吧?
“哈哈,被你猜中了。
“白癡,這麽好的機會,撿功勞都不去。安文生長歎一口氣,一臉恨鐵不成鋼之感。
“呃……蘇大為拿起酒杯,想說自己要說的不是這個。
但一想起安文生話裏的意思,不禁有些沮喪:“會有功勞嗎?
“嗬嗬,你怕是不知道蘇中郎是什麽人,他可是我大唐軍神李靖的弟子,他打仗,我就沒見他吃虧過。跟著這樣的人混,你還怕撈不著軍功?
“有道理。
“有了軍功誰敢輕易動你?就算長孫無忌也要惦量一下。
安文生眯著眼睛,輕輕喝了一口酒,紅著臉道:“何況長孫無忌估計也待不了幾年了,你去軍中打熬個幾年再回來,豈不是正好?
“沒錯。
蘇大為一拍大腿:“你說我現在去跟蘇將軍說,還來得及嗎?
“滾蛋,你自己去問蘇慶節去。
安文生嗬嗬一笑,笑容裏頗有幾分譏諷之意。
蘇大為麵皮頓時有些掛不住。
當時人家邀請自己,自己不去,現在再厚著臉皮去求,這叫什麽事?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吃回頭草。
蘇大為搖搖頭,將那絲亂七八糟的念頭甩開。
向安文生舉杯道:“文生,你剛才說長孫無忌待不了幾年了?何以見得。
“你不知道嗎?前陣子,陛下宴請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重臣,席間不光武昭儀做陪,還發生了一些事。
“什麽?
“我聽說,陛下有意要……廢後。
安文生目光微微一閃,“廢後兩個字說得極輕。
“說下去。
“陛下在飲酒正酣時,先封了趙國公寵姬生的兒子三人為朝散大夫,然後滿載金寶繒錦十車,賜給他。最後才說,因為皇後無子,想廢後。
但是長孫無忌顧左右而言他,並不接陛下的話。
此席不歡而散。
我還聽說,禮部尚書許敬宗也為此事找過長孫無忌,結果被他厲色折之。
安文生說到這裏,嘿嘿笑了兩聲:“這是個危險的訊號,也不知趙國公有沒有發現……唔,以他的老謀深算,定是知道了,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大勢如此。
“什麽訊號?蘇大為一時莫名所以。
“阿彌,你對這方麵實在有夠遲鈍的。
安文生掃了他一眼:“此次武昭儀括她母親楊氏出麵,試圖說服趙國公,此事還局限於後宮爭寵。可許敬宗加入說客,這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後宮和朝廷,你仔細品品。
嘶~
蘇大為不由倒吸了口涼氣,看了一眼安文生這個白胖子,心想這家夥眼睛還真毒辣。
“安帥,我發現你總能一針見血,把針紮到該紮的地方。蘇大為一臉認真的道:“我敬你一杯。
“阿彌,不知為什麽,你說話的樣子,讓我覺得你有點欠揍。
安文生搖搖頭,繼續道:“每當後宮內廷與朝廷中重臣勾聯,就意味著朝局要變了,一些原來的舊臣,是時候換血了。
說到這裏,他抬起頭望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色,隻聽到北風在淩厲呼嘯。
“這個冬天,大概會格外寒冷。
“聽你的意思,長孫無忌大概會不好過。蘇大為若有所思的道:“那他是不是就沒精力報複我了?
“愚蠢!
安文生差點一口酒噴蘇大為臉上。
“越是這個時候,雙方越是無所不用其極,矛盾激化到無可調和時,任何一點都是被攻擊的對象。你以為你能獨善其身?你早就在這局裏,在漩渦最中心了。
說到這裏,安文生猛灌一口酒,被一股辛辣勁嗆得連連咳嗽,他擦了擦眼角的淚花道:“阿彌,我有時候真看不懂你。
你說你圖啥?像我這樣,閑散一點,錢也不差,天下那麽大,西域諸國那麽多,走走看看豈不美哉?
朝堂上的鬥爭,別人躲都來不及,偏你要一頭往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