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節 開港(十二)
作者:素羅漢      更新:2020-03-23 02:38      字數:3393
  左氏宗族和其他所有宗族的架構都是相同的:族長是核心人物,掌握著公財,公田,公廨這些族內公產的分配權。

  與此同時,各個房頭最有威望的老人會和族長一起組成二元議會,用來協商宗族內部事物。

  而最近一段時間,族裏開會明顯比以往頻繁。

  前些天征地辦剛進村的時候,族裏就開過一次會,會上各家達成的唯一共識就是“靜觀其變”。然而過了沒多久,第二次緊急會議就又開始了。這一次的議題是如何處置族內敗類左平。

  說到左平,此人也是奇葩一個。在他們這一輩人中,左平排行十七,所以平時人們都叫他左十七。

  左十七是六房次子。此君成年後從家中分到了七十畝地的產權,不想這貨在雙親過世後突然間染上了賭癮,兜兜轉轉幾年下來,就將三十來畝地典賣給了族人。

  原本這種事是沒人管的,哪個大家族裏不出幾個敗類?正經是很多人都在冷眼旁觀,就等這貨下一次賭輸後放出地契來大家繼續競標。

  不想晴天一聲霹靂:租棧......征地辦來了。

  有了競爭,就有了對比。這左十七在觀察一段時間後,發現這家收地的租棧確實是童叟無欺,真金白銀,於是他的心思就動了。

  要知道他手頭現在隻剩下40畝地,這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什麽好地,就是普通的中下田。

  那麽如果按照租棧給出的條件換地,他就能在其他縣得到60畝整齊的下田。這樣一來,無形中他的資產就增值了很多,無論是繼續出租還是將來賭輸了分割出售,都屬於進可攻退可守。

  於是左十七在偷偷跑去奉賢轉了一圈,和那幾戶吃螃蟹的富農打聽完具體情況後,這個賭徒就真正動心了。

  然而想賣地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這裏麵有一個隱性問題要解決:從理論上說,他隻能把土地賣給族裏。

  這一點是必須的,也是無可厚非的:宗族可不是後世的股份公司,如果任由不肖子孫把土地賣給外人,那用不了幾代人宗族就煙消雲散了。

  但是左十七是真地想脫族啊......他現在隻想遠離那些成天嘲諷他是廢物,等著占他便宜的族人。

  他是一個有夢想的男人,他不想一輩子讓人踩在腳下,他等了這幾年,就是想等一個機會鑽進賭坊中大殺四方,一夜暴富。然後告訴大家,他失去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

  現在征地辦出現了,左十七的機會終於等到了,於是他再沒有猶豫,半夜去敲了後門,打算和這幫收地的好好談談。…愛奇文學i7wxm&最快更新

  談話的結果很令他滿意:征地辦這邊答應了將他的地塊安置在蕭山那邊。這樣的話,他就等於跑去了紹興,將來隔著錢塘江,族中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於是某人就興衝衝地回家準備地契去了。

  然而左十七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押進了祠堂,裏麵是嚴陣以待的元老會成員。

  是誰出賣了他呢?一牆之隔的兄嫂。

  在家法(紅漆棍)的提醒下,左十七迅速將一切都吐露了出來。這之後他又被追加了一頓板子,然後被勒令待在家中養傷,哪裏也不許去。

  至於他的地契......經過族中公議後,便由其兄代為保管,將來如果左十七要賣地的話,一切由其兄操辦。

  講真,這個處理結果從宗族角度來說,已經是很公平很仁慈了。左十七除過挨了一頓棍子外,也沒有失去什麽,他真要賣地的話,還是能得到銀子的,隻不過是族裏的內部價格。

  但是天底下的事,從來沒有那麽簡單的。雞蛋已經破了,能指望蒼蠅放過嗎?

  左十七被修理完當天,某位縣衙書辦就聞訊趕去傷者家裏慰問了一番。這之後餘本德便背起雙手,哼著小曲,溜溜達達地來到了左家門前,求見左鴻堂。

  左鴻堂自然不敢怠慢,趕緊將餘某人請到堂屋看茶。

  ......

  從大的階級來講,古代是有“士民工商”這個明確說法的。然而這隻不過是粗陋的劃分,在各個階級內部,根據實力的不同,還會有很多小階層出現。

  對於明代的“富人”階層來說,同樣有好幾層劃分。

  刨除那些皇親國戚不談的話,占據食物鏈頂端的自然就是縉紳階級了。真正的縉紳,指得是家中有人出仕,或者至少有舉人和退休官員在鄉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

  這種家族如果操作得當,代代有人出仕的話,那麽族人就可以在腦門刻上“詩書傳家”的高檔銘牌了。這個稱號聽上去很文雅,但是代表得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頂級權貴。

  官府在麵對這種家族時完全沒有辦法,徐階就是最好的例子:在他的首輔生涯中,徐家不停侵吞家鄉田地達到幾十萬畝之多。

  後來高拱讓海瑞當了應天巡撫(江蘇+上海-省偉書紀)後,超級反腐愣頭青海瑞就準備在轄區打一打土豪。當他發現徐家是整個南直隸最大的土豪後,就開始沒收土地,順便還抓了徐階的兒子。

  然而這沒什麽卵用:退居二線的老同誌徐階找了找關係,花了點銀子,就把海瑞調走了——時人有雲:家居之罷相,能逐朝廷之風憲。

  這就是頂級縉紳家族的實力:海瑞尚且被兩招散手給打發走,平日裏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兒,就更加脫不開官場內部的關係羈絆。

  所以這種縉紳家族實際上就是國家最大的蛀蟲:他們將大批的自耕農變為自家的佃農,而且他們占據的大量土地是不交稅的,這就相當於把國家財政裝進了自己腰包。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才是“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真諦:皇帝允許高級士大夫分享國家稅收。

  在頂級縉紳下麵,就是普通的縉紳階層。這種通常是一代目才出仕,或者老一輩亡故後小輩沒有銜接上,但是朝中關係還在,餘威尚存的那種。

  即便是這種縉紳,也不是官府能拿捏的。家中交著500畝地的稅款,但是不交稅的還有1000畝——收稅的主體是縣衙,無論是芝麻縣令還是屌絲胥吏,在這種人家麵前同樣毫無辦法。

  接下來就是把“耕讀傳家”每天掛在嘴邊的鄉間土豪了。

  這種家族是金字塔的第三階,族中沒出過什麽大官兒,但是小官小吏不斷,在當地根深蒂固,隱田隱戶是常事,拖欠稅款是標準動作,和縣衙稅吏經常性處於一種討價還價的模式中。

  ......

  而餘本德今天上門會談的左家,則是金字塔最低的一級:鄉間土豪。

  這種家族是數量最多的鄉間勢力。此輩沒有什麽政治方麵的能量,能在當地稱霸,拖欠稅款,依靠得是噸位:幾百上千人的宗族,團結起來和稅吏鬥智鬥勇。

  而餘本德之所以當初在熊道麵前選定了左家村,那也是因為他有自知之明:左家村離著港口近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就是因為這裏沒有什麽耕讀傳家的政治家族,他這樣的胥吏在這裏能勉強施展開。

  ......進到堂屋後,雙方看座,上茶。餘本德這會可一點都不急,不慌不忙地立起茶碗蓋,用心地看著其上的水滴落入碗中。

  而方麵大耳的左鴻堂就沒有這等養氣功夫了。要知道在征地辦第一天來的時候,他就派人去私下裏請過餘本德,然而卻被對方拒絕了。

  所以這段日子他可是一直在等著和餘本德見麵的:“餘爺,今日可把您給盼來了,這購地一事,背後到底有什麽內情,還請賜教啊!”

  餘本德笑眯眯地點了點頭。雖說左家村他來的次數不多,和左鴻堂也不是很熟,但今天他可是明顯感覺到了這位家主的底氣不足。

  “鄉下土包子,不曉得厲害”想到這裏,餘本德才張口說道:“左老爺,這購地之事呢,乃是上麵大人物交待下來的,小人也就是跑跑腿,幫幫忙罷了。”

  左鴻堂看到這老吏如此篤定,不由得心中一緊:“哦......那不知夠數了沒有?”

  “自然是不夠的。”餘本德翹了翹嘴角。這種沒有政治能量的家族,他的語氣是很平等的:“算上左家村所有的地皮,大約還是欠一些。”

  “啊!?”左鴻堂震精了:“是何方來的大人物?胃口倒不小!”

  餘本德懶得跟這幫鄉下土包子解釋,即便說了,被招安的分守廈門副將代表著什麽這幫鄉下土包子一樣沒有概念:“就是府中的大門檻,管家還在縣城,其餘的小人也不大清楚。”

  應付一句後,餘本德終於把目的說了出來:“左老爺,這阻礙辦差的事,可不像您這種明白人所為啊?”

  左鴻堂依舊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來。在他的印象裏,似乎隻有皇親國戚才有這個本事將一地民人連根拔起了,所以他這會注意力不太集中,想了想後才反應過來餘本德是在問罪:“餘爺,還請明示,左家這幾日來何曾阻過各位辦差?”

  “嘿嘿,那左十七都在床上躺著了,還要怎麽阻礙?”

  左鴻堂聽到這裏,瞬間明白了過來,然後他頓時大怒:“發作那畜生是我左家私事,這個就不勞餘爺您掛心了吧?”

  “左老爺如何發作子侄,那委實不歸小人管。不過眼下這份文書,可就是小人該管了。”

  餘本德說到這裏,緩緩從懷中掏出一份契書,放在了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