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節 阮春堂和梅西
作者:素羅漢      更新:2020-09-25 01:36      字數:3599
  阮春堂膽戰心驚地走在鴻基堡內新修的道路上。

  盡管此刻的下龍灣有不少令他這個縣尊恐慌之處,但是阮春堂自己都沒想到,最令他驚懼的,居然是這處城池的營造速度!

  阮春堂是安南京族人。作為世居京師升龍府的土著大族,阮氏一族很好地把握住了政治投機的訣竅,得以在安南紛亂的朝政更替中存活了下來。

  這也是阮春堂之所以能在邊疆縣域撈到一個縣令職位的原因所在。當朝都元帥鄭梉(zhuang)上位這幾年,為了穩固京師拉攏盟友,便給了阮家一個外派縣令的小缺廣安省橫蒲縣,後世廣寧省鴻基市所在。

  雖然是個遠離京師的小缺,但對於阮春堂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畢竟這個職位是家族站隊鄭氏換來的。也就是說,阮家在當下的朝局中選擇了權利和權臣,拋棄了皇帝、正統和道義代價不可謂不小。

  正因如此,年屆不惑的阮春堂作為族中頂梁一代,對於橫蒲縣的日常縣務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差錯。而這幾年勤奮下來,阮春堂的“勤政”能力也漸漸被族人炒作到了升龍府。就在半年之前,有消息說,都元帥鄭梉都聽到了他的名字,這讓阮春堂一度被族中看好。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旬月前的那一天。

  當衙役慌慌張張跑來報告,說下龍口附近出現大批船隻,並且海盜們正在日夜不停大舉登陸時,阮春堂就知道麻煩來了。

  這年頭別說大明,安南沿海一樣是匪患成群。大股海盜集結起來登陸上岸撈一票是常事,所以阮春堂一開始壓根沒有懷疑情報的準確性。

  而就在阮縣令集結橫蒲縣境內民壯,堅壁清野準備迎接來敵時,後續源源不斷的情報卻令他陷入了迷惑中——海盜們在下龍口安營紮寨了,海盜們在下龍口修堡寨了,海盜們下鄉給老鄉送慰問品了,老鄉都去投奔海盜了

  混亂不清,前後矛盾的情報令阮春堂無所適從。最終,在開出了豐厚賞格後,才終於有屬下冒死前往海邊親身打探,之後送回了準確情報那不是海盜,貌似是正牌大明官兵。

  阮春堂“”。

  神經質一般連續派人“入敵營交涉”,直至確認來者身份後,阮大縣令這下終於知道為什麽沿海漁民紛紛投奔“海盜”了。

  嚇傻了的阮縣令一邊緊急派人去升龍府送信,一邊做好了上門質問or求見明國官兵的準備——他一個芝麻大的縣令摻和不了兩國交兵的大事,但是在升龍府大軍到來之時,他作為地方官要是連明國人登陸的原因都說不上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所以阮春堂今天來了。他全身官袍,全副儀仗,半躺在帶著雨棚的抬竿上,擺出地方官架勢,由屬下抬著前來和明軍嚴正交涉。

  然而當他來到下龍灣時,當場驚得沒有從抬竿上跌下來短短時日,往日荒蕪的海灘上已經原地起城,一座有著厚實牆壁的磚堡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了阮春堂麵前,仿佛是天神扔下來一般。

  阮縣令大怒之下一把薅住了下屬的領子“蠢貨,這哪裏是堡寨,明明是座城池!為何你前日不告訴本官?”

  下屬這會也傻眼了,結結巴巴連舌頭都捋不直“老、老爺,委實不曾這般快啊!前日小的來此,城牆還沒影呢!?”

  不怪安南人驚詫,科技的力量是這個時代大部分人所不了解的。對於穿越者修建的城牆來說,最費力的其實是如何開挖平整地基。

  至於說城牆,標準紅磚的存在,首先是省去了“磨磚對縫”這一道古代匠人修築建築物時必備的工序。其次,水泥的存在,也令施工時間大大縮短,這些黑科技才是城牆突兀拔地而起的關鍵。

  仔細看了一臉惶恐的屬下,阮春堂確認這個從族中帶出來的親信沒有撒謊後,他的臉色當即沉了下來明國人早有預謀,當是所圖非小。

  站在遠方,又觀察了一番緊靠城池的海港,以及海灣裏的十餘條大船後,阮春堂一行人隨後來到了鴻基堡門前。

  沒過多久,當阮太爺被放入堡內,他親自踏上鴻基堡內的步道後,卻一時間停下了腳步。

  擺在阮春堂腳下的,是一條奢侈到無法言說的紅磚步道。要知道即便是升龍府,那也就是皇宮內院和一些豪門大宅的牆壁用了紅磚。如此費工費時的東西,哪裏就能鋪在腳下?

  而此刻呈現在他麵前的,則是寬度足能跑馬的兩條紅磚道。雖說還沒有完工,但兩條磚道的延伸軌跡已經很明顯了十字型貫穿內堡。

  站在幹燥的紅磚道上,阮春堂用力跺了幾下是上好的紅磚沒錯。

  這一刻,阮春堂先是抬頭看了看上方搭好的竹木遮雨棚,然後又低頭看了看正在專心鋪路的匠人。接下來他轉過身,深深凝視了一眼同樣是紅磚砌成的鴻基堡外牆以及城頭上的閃著青光的大炮。

  之前進城門時,阮春堂內心深處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個時代,哪怕是大明南北兩京的城牆,一樣都是黃土為核,石磚包麵,天下從來沒有一座城池的城牆是純粹用紅磚壘砌而成。

  可就在剛才,阮春堂進門時,可是確確實實看到了城牆的斷麵完全是紅磚砌成。

  現在有了步道的驗證,阮春堂心中最後一絲懷疑也蕩然無存了“真真是惡客啊!可明國何時如此闊綽了?不是說也在鬧內亂嗎?”

  帶著深深的迷惑,帶著深深的不安,阮春堂最終還是來到了城池正中的紅磚大屋門前。

  遞上名帖印信通傳後,壓下心中不安的那些東西,阮春堂努力平複了心情。不久後,在門前那穿著怪模怪樣的衛士引領下,阮縣令獨自一人被帶進了屋裏。

  出乎阮春堂預料的是,大屋裏麵十分亮堂,四周圍有著七八盞發出明亮光芒的煤油燈,令習慣了昏暗殿房的縣令大人還有點不適應。

  很快,第一眼看清了坐在大堂正中,身穿一身大明武將官袍的一位後,阮春堂便無視周圍諸人,方步上前,彎腰行了個全禮“下官安南國橫蒲縣令阮春堂拜見明國諸位大人。”

  和這個時代大明周邊的所有小國一樣,安南人盡管視明人為敵,但是上層人士依舊說漢語,寫漢字——後世的越南字,要等到1884年法國殖民時期才推行的拉丁化拚音文字。

  其實在阮春堂進門前,原本主持待客講話的,是身穿便服的邵強。誰料這位一身山寨大明袍服的安南小官兒進門後,卻把武將服色的沙正明當成了正主。

  不過也無所謂,打發個安南小官兒,誰來都一樣。於是沙正明大咧咧地擺擺手“嗯,免禮,看座。”

  雖說大明當安南是藩國,然而人家對內都是以“大越國”自稱的,也就對外稱安南。

  事實上,安南人自從200年前擊敗明朝占領軍建立黎朝後,其國民潛意識中早就視明人為敵了,所以阮大縣令今天無論如何不能低了氣勢這可是外交事件來著。

  於是下一刻,在堂屋正中,阮大縣令安然入座,和對麵呈半圓形落座的眾多明人隱隱擺出了對立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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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場上氣氛不好,那麽雙方也就沒什麽客套,三言兩語後,談話很快涉及到了阮縣令來此的核心問題明人所為何來?

  這個問題之前阮春堂派來的交涉人員也有打問,隻不過來人級別太低,說話就被這邊打發走了,沒有得到確切答案。

  而今天既然阮春堂這個正印縣令到此,算是正式代表了安南官方,那麽穿越者也就不再推諉,正大光明說出了來此地的緣由接收土地。

  接收誰的土地?

  在澳門戰爭中失敗的弗朗機商人拿出來贖身的安南土地。

  阮春堂聽到這裏,不出觀者所料,露出了迷惑+不能置信的混合表情。過了一會,好不容易消化掉沙正明的言語後,他滿臉不可思議地問道“即便是接手些田莊農地,也無需在我安南國土上修蓋城池吧?”

  “笑話,當爺們不知道?這安南遍地匪盜不說,你這朝廷上下也都不是什麽好人。咱爺們如今領著皇命,不得已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界,可不得修個小堡寨安身?”

  阮春堂聽到這裏,已經無力吐槽了:就這所城池的規製,也好意思說“小堡寨?”

  好在阮縣令此刻也看了出來,這位明將大約是不怎麽講理的一個粗人。於是他微微搖了搖頭,問出了下一個問題“既是弗朗機商人出讓的田土,可有地契?”

  “這不廢話嗎?怎麽能沒地契呢?”

  沙正明聞言不耐煩地擺擺手,扭頭對一旁的偏房門喊道“趙參謀,完事沒有?完事趕緊把弗朗機人的地契拿過來。”

  “大人,馬上!”

  過了不一會,一個穿著對襟短衣的年輕人急匆匆從裏屋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疊紙張。

  沙正明見狀自信一揮手“把地契給他看。”

  “是!”

  阮春堂同樣信心百倍地接過了地契他有把握從這些地契上找出問題,因為身為本地縣令,他很清楚縣衙絕無可能批準出如此大麵積,足夠修建城池港口的地塊給什麽勞什子弗朗機商人。

  下一刻,阮春堂低頭細細看起了這些地契。

  乍一看,這些地契的印刷紙張很精美,其上的官印押記貌似也俱全。

  最上麵一張,土地的原主人是一個叫裏奧·梅西的弗朗機商人。且不說真假,便是這份地契上標注的田畝數已經極其驚人足足5000畝連片地,位置恰恰就在下龍灣城池這裏,還附帶了精細地圖。

  其下一張的原地主叫內爾鬆·塞梅多。

  再往下叫塞爾吉·桑佩爾。

  最後一張叫特爾施特根,貌似是個普魯士商人。

  地契數量不少,總共有二十三張。

  下一刻,阮大縣令大張著嘴,鼓瞪著雙眼,用中指在商人梅西的地契上沾了沾,然後麵對沙參將比出了侮辱性手勢,顫音問道“墨汁還未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