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
作者:劍來      更新:2021-08-20 03:50      字數:15423
  大寒時節,湖水蒼茫,寒氣砭骨。

  顧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陳平安每天都會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時間,聞著濃鬱的藥味。

  就像先前顧璨和小泥鰍,會去山門口屋子外,曬著太陽。

  陳平安在屋子裏邊,時不時起身去坐在床頭,查看顧璨的脈象,久病成醫,,陳平安不算門外漢。對於傷勢是加劇還是痊愈,還是能看出一些門道。劉誌茂當初讓田湖君捎來的那瓶靈丹妙藥,效果顯著,極有可能是類似青虎宮陸雍專門為地仙煉製的珍稀丹丸。

  這天顧璨醒轉過來,見到了坐在那張椅子的陳平安,顧璨咧嘴一笑,隻是很快就又睡去,呼吸已經沉穩許多。

  在陳平安離開春庭府後,婦人猶豫片刻,讓府上一位龍門境修士老管家去請劉誌茂,說她有事商議。

  婦人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顧璨還是有些燙熱的手,泫然欲泣。

  婦人神遊萬裏,最後輕輕歎息一聲。

  所幸璨璨性命無憂,就是有些可惜,耽誤了春庭府精心配製而出的“神仙飯”。

  修士進食,極有講究,諸子百家當中的藥家,在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為天,練氣士作為山上人,一樣適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節氣作為大致節點,有一整套極為完善的時令藥補。能夠裨益修士體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藥補,就類似於富貴門庭的食補。

  當然,想要環環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所以得有錢,很有錢。

  婦人很快就眼神堅毅起來。

  不幸女子對於生活磨難的韌性,一位娘親牽掛兒子前途的執著,一個寡婦不得不對每一顆銅錢精打細算的精明,就像一磚一瓦,拚湊成了泥瓶巷的那棟祖宅,為相依為命的娘倆遮風避雨。

  她放輕腳步,跨過門檻,門外有位開襟小娘想要幫著關門,給婦人一瞪眼,趕緊縮回手,婦人自己輕輕掩門。

  在一座富麗堂皇的春庭府客廳,婦人見到了剛剛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書簡湖江湖君主。

  當年那個一手將他們娘倆帶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劉誌茂。

  看著眼前這位婦人,從一個沾著滿身鄉野土味的尤物婦人,一步步蛻變成現在的青峽島春庭府女住人,三年過去了,姿色非但沒有清減,反而增添了許多富貴氣,肌膚宛如少女,劉誌茂還知道她最愛府上婢女說她如今,比石毫國的誥命夫人還要貴氣。劉誌茂接過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遞過來的一杯熱茶,輕輕搖晃杯蓋,頗為後悔,這等婦人,當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弓了,恐怕就不是今天這番田地,一個當師父的,反過來忌憚弟子。

  因為婦人一旦被他劉誌茂降服,她自有萬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說服自己。

  說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控製住顧璨。

  隻要不斷給她帶來榮華富貴,她就會拚命摟住,死死抓在手心,守著這份家業,想著將來全部留給兒子。

  那才會是一個青峽島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這般,胃口越來越大,住著已經不輸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開始眼巴巴望著他劉誌茂的那座橫波府,從一開始對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麵上依舊和氣、骨子裏卻透出來一股頤氣指使。不但如此,一個闊氣起來的村婦,竟然還開始讀書了,不但如此,就連琴棋書畫都開始碰了,讓幾位出身豪閥世族的開襟小娘,教她高門禮儀和繁文縟節。

  這讓劉誌茂看得自樂嗬,真真是個妙人也。

  不過劉誌茂先前心中那點悔意,來也快去也快。

  劉誌茂笑問道:“夫人,找我談事情?”

  婦人點頭道:“我想跟真君確定一件事,陳平安這趟來咱們青峽島,到底是圖什麽?真不是為了從璨璨手中搶回那條小泥鰍?再有,小泥鰍說陳平安當初交給你一塊玉牌,到底是什麽來頭?”

  劉誌茂沒有飲茶,將杯蓋輕輕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霧嫋嫋,笑了笑,道:“原來是這些啊,我還以為夫人是想要興師問罪,問我這個顧璨師父,為何沒有出麵保護弟子。”

  婦人說道:“這些不去說它,我相信真君有難言之隱,所以絕不會心生芥蒂。我還可以保證幫著真君,在璨璨那邊說些不昧良心的言語,不然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環伺的豺狼虎豹?”

  劉誌茂會心一笑,誰說女子頭發長見識短來著?

  劉誌茂點頭道:“那塊玉牌,大有來曆,我不方便泄露天機。至於陳平安來書簡湖的目的,實在不好揣測,說實話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當了咱們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後,我就更看不懂了。不過我相信陳平安對顧璨,是沒有壞心的。”

  婦人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奇怪,覺得今天的劉誌茂,說話太扭捏了,以往與劉誌茂商議密事,可從來不會這麽拖泥帶水,難道是處心積慮當上了書簡湖共主,沒得意幾天,又給那挨千刀的劉老成在青峽島一鬧,嚇破了膽子?大喜大悲之後,就失了分寸?難道劉誌茂如此一位縱橫捭闔的梟雄,其實心性還不如自己一個婦道人家?

  劉誌茂眯了眯眼,笑道:“陳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歡念舊情,對看著長大的顧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將所有好東西交予顧璨,隻是今時不同往日,離開了當年那條滿地雞糞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會變的,陳平安估摸著是投了儒家門戶,所以喜歡講道理,隻不過未必合適書簡湖,所以才會在池水城打了顧璨兩個耳光,要我看啊,還是真正在意顧璨,念著顧璨的好,才會如此做,換成一般人,見著了親人朋友飛黃騰達,隻會歡天喜地,其餘萬事不管,夫人,我舉個例子,換成呂采桑,見到顧璨有錢了,自然覺得這就是本事,拳頭硬了,便是好事。”

  婦人扯了扯嘴角。

  劉誌茂歎了口氣,“話說回來,陳平安的想法沒錯,隻是他太不了解書簡湖,不知道咱們這兒的江湖險惡,好在待了一段時間後,應該是總算知道些書簡湖的規矩,所以就不再對顧璨指手畫腳了。夫人,我們再將道理反一反去講,顯而易見,對於陳平安這種人,講講感情,比什麽都管用,因人而異,因地而宜。”

  婦人若有所思,覺得當下這番話,劉誌茂還算厚道,此前,盡是些客套廢話。

  不愧是那個在小鎮與人爭吵從不落下風的婦人,她一點就透。

  婦人便有些懊惱,如果按照劉誌茂的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從見到陳平安背著顧璨返回春庭府,到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確實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聽過了劉誌茂這些話,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絕不會那般做錯說錯處處錯。

  這兩年一有閑暇光陰,她就喜歡讓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風去暑、持爐取暖之餘,必然會讓一位據說是禮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讀各色書籍內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聽了,就是不愛聽而已,倒是一些個典故,經常讓她大受啟發,比如之前聽到書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災,聞訊後先問有無傷人、而不問損耗,此人一下子就名聲大噪,成了讀書人著名的仁人,婦人所悟,便是覺得自己其實有機會,也可以拿來一用,這才是最上乘的籠絡人心。還有什麽名垂青史的功勳武將,身居高位,卻願意為士卒吸膿水,此後全軍上下,將士人人願意效死,諸如此類,婦人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

  婦人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劉誌茂的言語,其實就是那個書上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記在了心頭,怎麽事到臨頭,就沒做成?

  劉誌茂察覺到婦人的異樣,問道:“夫人怎麽了?”

  婦人強顏歡笑,“沒事。那敢問真君,此後我們應該如何行事說話?那個宮柳島劉老成,還會不會對我們青峽島逞凶?”

  劉誌茂安慰道:“劉老成此人,是我們書簡湖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傑,便是他的敵人,都要佩服。殺伐果決,故而當時來到青峽島,他要殺顧璨,誰都攔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經放過了顧璨,一樣誰都攔不住,改變不了劉老成的決定,絕不至於再跑一趟青峽島,所以顧璨與春庭府,已經沒有危險了,甚至我可以與夫人撂下一句準話,那一夜廝殺過後,顧璨才真正沒了危險。如今的書簡湖,沒有誰敢殺一個劉老成都沒有殺掉的人!”

  婦人將信將疑。

  劉誌茂沒有多說什麽,眼前女子,話說一半,由著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無論真話假話,隻要說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選擇不信。

  婦人轉身拿起茶杯,低頭喝了口茶水,姿態雍容,動作優雅,再無半點泥土味。

  劉誌茂突然放低聲音,問道:“夫人,你為何如此……不放心陳平安?”

  婦人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說過,人都是會變的。”

  劉誌茂撫須而笑。

  婦人問道:“真君,你來說說看,我在書簡湖,能算是壞人?”

  劉誌茂搖頭:“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賞罰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這些下人。”

  婦人問道:“就連壞人都有偶爾的善心,我當年對陳平安那麽做,不過是施舍一碗飯而已,值得奇怪嗎?我如今防著陳平安,是為了璨璨的終身大事,是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陳平安,又有什麽奇怪?”

  劉誌茂恍然,“夫人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

  婦人掩嘴而笑,然後一雙水潤眼眸,風情流轉,問道:“真君是瞧不上我們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願意喝?如果沒記錯,這可是田湖君親自送來的虹飲島仙家茶葉,難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葉?”

  “夫人這番言語說得教人傷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錢請人去四處搜羅,也要給春庭府拿來幾斤比虹飲島更好的茶葉。”

  劉誌茂伸手指了指婦人,哈哈大笑,輕輕將杯蓋放回茶杯上,告辭離去,讓婦人不用送。

  婦人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離開。

  遠遠站在院門口而不是廳門的老管家,趕緊走入客廳,若是平時,自然讓府上婢女收拾殘局,今天不同,島主親臨,他覺得應該親自收拾。

  在這位老修士收起劉誌茂那杯茶的時候,茶水點滴不剩,唯有綠如翡翠的幾片仙家茶葉,躺在杯底。

  老修士心中感慨,島主對春庭府和夫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啊。

  ————

  劉誌茂離開春庭府後,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讓人去朱熒王朝京城購買幾斤最貴的茶葉。

  這位書簡湖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張價值連城的蒲團上,攤開手心,有一小團水球,晶瑩剔透,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碗,將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時分,劉誌茂才施展神通,出現在山門口那座屋前,輕輕敲門。

  推門而入,陳平安已經繞出書案,坐在桌旁,朝劉誌茂伸手示意落座。

  這個出身泥瓶巷的大驪年輕人,沒有指著自己鼻子,當場破口大罵,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劉誌茂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笑著解釋道:“先前陳先生不準我擅自打攪,我便隻好不去講什麽地主之誼了。現在陳先生說要找我,自然不敢讓先生多走幾步路,便登門拜訪,事先沒有打招呼,還望陳先生見諒。”

  堂堂元嬰老修士,又是青峽島自家地盤上,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可謂能屈能伸。

  陳平安麵無表情,伸出手。

  劉誌茂趕緊手腕翻擰,手心上方懸停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觸碰絲毫,輕輕一推,被陳平安收起。

  劉誌茂又拿出一隻水碗,以手指推向陳平安那邊,最終停在桌麵中央,微笑道:“顧璨母親,找過我,有些言語,我希望陳先生可以聽一聽,我這等小人行徑,自然齷齪,可也算聊表誠意。”

  白碗水麵,漣漪微動。

  很快就傳出了春庭府客廳,劉誌茂與婦人的對話嗓音。

  不曾想陳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漣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複歸寂靜。

  另外一隻手掌,那晚握著半仙兵劍仙劍的那隻手,哪怕事後,陳平安塗抹了陸台贈送那瓶能夠白骨生肉的中土陸氏秘煉丹藥,如今仍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劉誌茂一臉由衷佩服神色,道:“陳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劉誌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縮回手,雙手籠袖,“我知道她是怎麽樣的人,是怎麽想的,可能她說的言語,比我想象中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經與我關係不大了。”

  劉誌茂點點頭,表示理解。

  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泥瓶巷,你為了幫助自己挑中的顧璨,留住那條小泥鰍的機緣,你不但先以秘術蠱惑了雲霞山蔡金簡,更以陰毒的旁門神通,悄悄在我心頭,刻寫了一心求死四個字,誘使我去刺殺蔡金簡和苻南華,以卵擊石,好讓我徹底消失。”

  劉誌茂道:“我承認是有這回事,絕不否認。陳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嗎?可以往我心口或是頭顱,刺上一劍,我絕不還手。你我從此恩怨兩清!在那之後,如果陳先生再要不依不饒,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笑了笑,“你們書簡湖的行事風格,我又領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厭,每天都有新鮮事。”

  劉誌茂板著臉,不言不語。

  其實在書簡湖,顧璨和婦人除外,劉誌茂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唯有對誰都是笑臉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這些嫡傳弟子與俞檜這些藩屬“重臣”眼中,劉誌茂道貌岸然與心狠手辣,實在是極具威懾力。

  常年不言不語之人,要麽性情憨厚不善言辭,要麽就是心計多如毛了。

  所以天姥島那個最看不順眼劉誌茂的老島主,曾經書簡湖唯一的八境劍修,那個如今已經神魂俱滅的可憐蟲,給了劉誌茂一句“假真君,笑麵佛,袖藏修羅刀”的尖酸評價。

  陳平安接下來做了一個讓劉誌茂都眼皮子微顫的動作,從袖中抬起那隻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間養劍葫,往桌子中間那隻白碗,倒了大半碗烏啼酒,推回給劉誌茂,陳平安將養劍葫放在桌邊,微笑道:“刺你一劍,又能如何。且不說能不能傷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還不止一種。”

  劉誌茂拿過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陳先生天資聰慧,福緣深厚,當年是我劉誌茂眼拙了,我認罰,陳先生不妨開出條件來。”

  陳平安說道:“我如果說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劉誌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衝陳先生這句天大的敞亮話,我再跟陳先生求一碗酒喝。”

  陳平安果真又給劉誌茂倒了一碗酒,差不多剛好是半碗。

  劉誌茂一飲而盡。

  若是青峽島修士看到這一幕,估計隻當是主賓盡歡,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陳平安說道:“在開出條件之前,我有一事詢問真君。”

  劉誌茂點頭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道:“真君修心,根祇為何。”

  劉誌茂毫不猶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陳平安問道:“能否細一些說?說些自家功夫?”

  劉誌茂稍稍猶豫,仍是開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團亂麻。那就抽絲剝繭,分門別類……”

  說到這裏,劉誌茂伸手指了指書案之後的那排櫃子,“正如陳先生這般放置不同的秘檔。”

  劉誌茂繼續道:“此後,選擇走我這條旁門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舍,各有各的小徑可走。或者縮為芥子大小,擱置一旁,或者大化為山嶽,不斷穩固,都是修行法,至於凝練芥子有幾粒,積土成山有幾座,就是每個人修道的資質和天賦了。其中關隘重重,險阻極多,對付那些芥子,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傳下來的斬三屍之術,內煉金丹之道,至於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飲露、外丹服餌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頸高低,就看各家祖傳的修真法訣,品秩如何。”

  劉誌茂就此打住,“隻能細說到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說下去,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還不如幹脆讓陳先生多刺一劍。”

  劉誌茂問道:“我知道陳先生已經有了盤算,不如給句痛快話?”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我還有個問題,劉老成黃雀在後,將青峽島在書簡湖的數百年聲勢,一夜之間,連同小泥鰍一起,打入湖底。那麽真君還能當這個江湖君主嗎?真君是將到嘴的肥肉吐出去,雙手奉送給劉老成,從此封禁十數島嶼山門,當個藩鎮割據的書簡湖異姓王,還是打算搏一搏?劉老成黃雀在後,真君還有大驪彈弓在更後?”

  劉誌茂沒有直接回答什麽,隻是既感慨又委屈,無奈道:“怕就怕大驪如今已經悄悄轉去支持劉老成,沒了靠山,青峽島小胳膊細腿的,折騰不起半點風浪,我劉誌茂,在劉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島上那些開襟小娘好到哪裏去,莫說是剝掉幾件衣裳,便是剝皮抽筋,又有何難?”

  陳平安笑道:“聽說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麽都喝不慣茶水,隻知道些紙上說法。”

  劉誌茂悻悻然道:“陳先生教誨,劉誌茂銘記。”

  陳平安收斂笑意,“你我之間的恩怨,想要一筆揭過,可以,但是你要交給我一個人。”

  劉誌茂直接搖頭道:“此事不行,陳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劉誌茂笑道:“說句實在話,一個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劉老成那晚自己強行擄走,或是跟你一樣,與我開口討要,我敢不給嗎?可為何劉老成沒有這麽做,你想過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坐在劉誌茂對麵,如靈氣稀薄之地,一尊彩繪剝落的破敗神像。

  劉誌茂好奇問道:“這樁密事,別說她蒙在鼓裏,就算朱弦府鬼修馬遠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掩飾,“先是朱弦府這個名稱的由來,然後是一壺酒的名字。”

  劉誌茂愈發納悶,再次敬稱陳平安為陳先生,“請陳先生為我解惑。”

  陳平安緩緩道:“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對珠釵島劉重潤情有獨鍾,我聽過他自己講述的陳年往事,說到朱弦府的時候,頗為自得,但是不願給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釵島,以朱弦府三字,試探劉重潤,這位女修立即惱羞成怒,雖然一樣沒有說破真相,但是罵了馬遠致一句無恥之徒。我便專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購買古籍之名,問過了幾座書肆的老掌櫃,才知道了原來在劉重潤和馬致遠故國,有一句相對生僻的詩詞,‘重潤響朱弦’,便解開謎題了,馬遠致的沾沾自得,在將府邸命名為朱弦,更在‘響’諧音‘想’。”

  劉誌茂撫掌而笑,“妙哉,若非陳先生揭開謎底,我都不曉得原來馬致遠這個身份卑賤的馱飯人,還有此等雅致腸子。”

  陳平安說道:“黃藤酒,宮牆柳。紅酥家鄉官家酒,書簡湖宮柳島,以及紅酥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極重煞氣,細究之下,滿是執著的哀怨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書簡湖野史秘錄,當年劉老成與弟子女修那樁無疾而終的情愛,後者的暴斃,劉老成的遠離書簡湖,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聯係你劉誌茂如此謹慎,自然知曉成為書簡湖共主的最大對手,根本不是有粒粟島作為你和大驪內應的青塚天姥兩島,而是始終沒有露麵的劉老成,你膽敢爭這個江湖君主,除了大驪是靠山,幫你聚攏大勢,你必然還有陰私手段,可以拿來自保,留一條退路,保證能夠讓上五境修士的劉老成他一旦重返書簡湖,最少不會殺你。”

  劉誌茂爽朗大笑。

  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書簡湖,到最後,竟然是這麽個外鄉年輕人,才是他劉誌茂的知己!

  陳平安神色略顯疲憊,“我先提半個要求,你肯定在顧璨娘親身上動了手腳,撤掉吧。如今顧璨已經對你沒有威脅,而且你當下的燃眉之急,是宮柳島的劉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驪那邊,我會試試看,幫你私底下運作一番。最少不讓你當作一枚棄子,作為劉老成的登頂之路。”

  劉誌茂皺眉道:“紅酥的生死,還在我的掌握之中。”

  臉頰微微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幾聲後,說道:“萬一呢?萬一劉老成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宮柳島島主,萬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紅酥,真的有那麽重要嗎?當年放不下,你確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說不得一個‘萬一’真正臨頭,就是他直接了結了紅酥性命,再將膽敢觸碰到他劉老成逆鱗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說,劉誌茂,你自己選擇,我隻是給你一個防止最壞結局的發生。”

  劉誌茂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陳先生,真有本事影響到大驪高層的決策?”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但有限,不過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大驪宋氏如今還欠我一些東西。”

  劉誌茂看著這個年輕人。

  百感交集。

  劉誌茂收起那隻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內,給陳先生一個明確答複。”

  陳平安沒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時,可以做到求真。”

  劉誌茂嘴角抽動,“會的。”

  在劉誌茂走後,陳平安咳嗽不斷。

  那晚強行駕馭那把劍仙。

  隱患無窮。

  本就壞了一處本命竅穴,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這都不算什麽。

  陳平安從來不怕自己哪天又變得一窮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

  有些許多他人不在意的細微處,那點點失去。

  甚至會讓陳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陳平安走出屋子,過了山門,撿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邊,一顆顆丟入湖中。

  顧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條泥鰍。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不然在泥瓶巷你說出了那番言語後,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嬸嬸的那一飯之恩了。

  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這些,你才會說那樣的話,因為你必須從我嘴裏得到確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時候,徹底放心。

  這是顧璨聰明的地方,也是顧璨還不夠聰明的地方。

  這不是說顧璨就對陳平安如何了,事實上,陳平安之於顧璨,依舊是很重要的存在,是那個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可以摔顧璨兩個、二十個耳光,顧璨都不會還手。

  真相很簡單,陳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顧璨其實就還是那個掛著鼻涕蟲的小孩子,隻是那個時候,草鞋少年與小鼻涕蟲,隻能相依為命,而且都還不清楚自己的本心,與對方的本心,隨著光陰長河的緩緩向前,便會有人生聚散,人心離合。

  陳平安想要的,隻是顧璨或是嬸嬸,哪怕是隨口問一句,陳平安,你受傷重不重,還好嗎?

  陳平安丟完了手中石子。

  蹲在那邊,抬起頭,輕輕吐出一口氣,隆冬時分,霧蒙蒙。

  陳平安縮了縮肩膀,低頭捧起雙掌,輕輕嗬氣取暖。

  ————

  萬眾矚目的宮柳島上。

  劉老成已經放出話去給整座書簡湖,不準任何人擅自靠近島嶼千丈之內。

  無一人膽敢逾越。

  這天酒品依舊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後,隻剩下荀淵與劉老成兩人,在一座破敗涼亭內對飲。

  對於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神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長壽,一年當中的酷暑嚴寒,毫無感覺。

  兩人並沒有怎麽聊天。

  荀淵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劉老成點點頭,“桐葉洲缺不得荀老坐鎮。”

  荀淵搖頭道:“高冕是不會多想事情的,他覺得我這趟遊曆寶瓶洲,就是奔著他去的,事實上,隻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樣,如今算是我們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密事,也該與你坦誠相見了。”

  在書簡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劉老成,沉聲道:“荀老請講。”

  荀淵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給朱斂送過“才子佳人打架書”,在高冕那邊,低聲下氣,簡直就是無敵神拳幫老幫主的小跟班,當了一路的錢袋子,荀淵始終都樂在其中,並非是作偽,圖謀什麽。

  但是在劉老成這邊。

  麵對荀淵,卻是高山仰止。

  荀淵輕聲道:“我呢,其實機會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躋身十三境,束縛太多,不如現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高個子頂著嘛,比如我們桐葉洲,以前就是桐葉宗,是那個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認,也得認了。至於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躋身飛升境,我暫時也不確定對錯,你以後自會清楚。”

  荀淵擰轉手中酒杯,“可我畢竟是玉圭宗的宗主,還是要為自家人考慮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是你劉老成搶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塊而已。還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說的玩意兒,也就是我們修道之人所謂的機緣,所以薑尚真能夠從原本屬於我的那份機緣當中,截取多少,又能從桐葉宗修士手中搶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薑尚真一無所獲,被我灰溜溜趕到這座書簡湖,劉老成你到時候就能者多勞,多幫襯著點這麽個廢物。”

  “如果薑尚真還算不錯,也是好事,一個選址寶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時兩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鄰居的觀湖書院,還是大驪宋氏,都不敢輕辱你們了。”

  劉老成點點頭。

  這些是實在話。

  劉老成自己之所以沒有在書簡湖開宗立派,不止是心灰意冷那麽簡單,其中的門道,彎彎繞繞,極其凶險,而且極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會耽誤甚至是阻礙大道登頂。而且每次拔高,無論是境界和修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邊親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盡的難言之隱,苦不堪言。劉老成是吃過大苦頭、栽過大跟頭的,當年差點連命都丟了。

  黃藤酒,埋在宮牆柳。

  那是一本很有些年頭的陳年舊賬,糊塗賬。

  就連鐵石心腸如劉老成,一樣不願舊事重提。

  如果不是徹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選址在書簡湖,劉老成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返回這座傷心地。

  與荀淵相處越久,劉老成就愈發膽戰心驚。

  這不隻因為荀淵是一位老資曆的仙人境山巔修士而已。

  這是一種讓劉老成熬過一次次險境的直覺。

  他為何沒有對劉誌茂這個聰明人、以及那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痛下殺手。還有個原因,劉老成沒有與高冕和荀淵說出口。因為那會讓他變得很被動。把柄留在劉誌茂手上,不痛不癢,但是留在荀淵和薑尚真手上,劉老成會被扒掉一層皮,鮮血淋漓,還要乖乖受著,要不然就是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劉老成躋身上五境之後,反而愈發沉寂,就在於更大的壯闊畫卷攤開在眼前後,才發現一個讓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發寒的殘酷真相。

  大道之爭。

  聽上去很籠統。

  可當境界夠高、視野夠遠的一位山澤野修,低頭看一眼自己腳上道路的寬窄,再看一看同等高處的譜牒仙師上五境,看看他們腳下的道路。

  那是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與通衢大道的差別。

  劉老成難道真不希望自己成為荀淵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著能夠真正決定一洲走勢?

  有心無力,做不到而已。

  荀淵笑望向眼前這位寶瓶洲野修。

  荀淵眼中的劉老成。

  是個身負氣運和大勢的人。極其難得。極其出類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長捉對廝殺、又有殺力巨大本命物的薑尚真,都未必是對手。

  但是一旦躋身十二境,仙人境。薑尚真就會可以扳回劣勢。

  所以劉老成擔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剛剛好。薑尚真心性本就不差,一肚子壞水,根子上,跟劉老成是差不多的貨色,都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越是大爭亂世,越如魚得水。

  荀淵微笑道:“劉老成,放寬心,我會保證你安安穩穩躋身仙人境,到時候就不是你次次給我敬酒了,再有酒局,無論大小,我都會回敬的。”

  劉老成提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謝荀老一杯酒!”

  荀淵與之輕輕碰杯,各自飲盡,自然仍是劉老成率先喝光,荀淵慢悠悠喝完。

  ————

  池水城高樓頂層的寬敞屋子中,崔東山數次準備走出那座雷池,又縮回腳。

  他蹦蹦跳跳,雙袖使勁拍打。

  如同一隻胡亂撲騰翅膀的大白鵝。

  水霧彌漫的宮柳島,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畫卷,已經完全無法窺探。

  若是坐鎮寶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聖人,想要看,當然看得到,但是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徑,屬於“無禮”,甚至不是道理的理。

  而這個道理高到成為禮的規矩,恰恰是禮聖當初為自己儒家訂立的鐵律,專門往儒家聖人施加的枷鎖,束手束腳,很好玩。

  事實上,在儒家坐鎮浩然天下的漫長歲月裏,有過許多驚世駭俗的秘密謀劃,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力和深遠後患。

  但是這條規矩,雷打不動,依舊牢牢約束著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覺得隻有禮聖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蓮花佛國,一樣有類似的一條線存在。

  崔東山停下動作,重新盤腿坐在棋盤前,兩隻手探入棋罐內,胡亂攪動,發出兩罐彩雲子各自磕碰的清脆聲響。

  崔東山哪怕看不到宮柳島的事情,可還是要對荀淵那晚的言行,稱讚一句,“薑還是老的辣,劉老成還是嫩了點。”

  崔東山撚出一顆彩雲子,重重敲在棋盤上。

  “提點了劉老成。如何選擇,既是對一位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驗,更是賣了一個好給劉老成。”

  “但這些都是小事。如今書簡湖這塊地盤,隨著大勢洶湧而至,是大驪鐵騎嘴邊的肥肉,和朱熒王朝的雞肋,真正決定整個寶瓶洲中部歸屬的大戰,一觸即發,那麽咱們頭頂那位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肯定會看著這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由於劉老成畢竟是野修出身,對於天下大勢,即便擁有直覺,可是能夠第一手接觸到的內幕、交易和暗流走勢,遠遠不如大驪國師。”

  崔東山凝視著那顆棋子,冷笑道:“劉老兒,所以你對於荀淵的城府,還是理解得太淺啊。”

  當時在藩屬島嶼之巔的三言兩語。

  是說給真正的幕後大人物聽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間接的。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第一,荀淵提醒你劉老成。言下之意,其實已經帶著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陳平安,還是手下留情,都會感激荀淵。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連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過程,說不定都會感激‘仗義執言’的荀淵。”

  崔東山又撚出一顆棋子,擺放在棋盤上,“第二,不殺死我家先生,他荀淵就在小處,得了風雨飄搖、幾無燈火的文聖破敗一脈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聖洞察人心,可是事實擺在那邊,捏著鼻子也得認,這就是君子之風,讀書人,沒辦法的。”

  崔東山再拿出棋子,隨便丟在棋盤上,“第三,才是真正大處的實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淵是說給頭頂那個打過交道的坐鎮聖人聽的,更是說給那個差點連冷豬頭肉都沒得吃的聖人聽的。隻要起了大道之爭,哪怕他荀淵知道陳平安身後站著的那位高大女子。一樣殺。”

  “真以為那個隻是交出了一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七十二賢之一,不生氣?當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氣,相反,這位聖賢,氣量極大,否則當初在老龍城也說不出那樣的慷慨言語。但越是如此,他作為監督巡狩寶瓶洲的聖賢之一,對於那位竟敢出劍、想要捅破天底下最大簍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滿。”

  “饒是這等聖賢、豪俠兼備的風流人物,尚且如此。那個給亞聖拎去文廟閉門思過的可憐蟲,豈不是更加心裏暢快?要對荀淵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極難之事。不是錢多錢少,不是拳頭硬不硬,而隻是儒家學宮答不答應的事情。”

  崔東山視線從棋盤上移開,瞥了眼畫卷上的模糊宮柳島,“劉老成啊劉老成,如此一來,荀淵總共才說了幾句話?幾個字?最後玉圭宗撈到手的價值,又是多少?”

  崔東山一拍棋盤,四顆棋子高高飛起,又輕輕落下。

  崔東山嘖嘖道:“修道之人,修心無用?”

  崔東山一揮袖子,四顆棋子砰然橫飛出去,怒道:“他娘的,連同老王八蛋在內,你們所有人趕緊去燒香磕頭,別讓我家先生渡過此次心劫,不然你們一個都跑不掉!書簡湖,正陽山,清風城,真武山,桐葉宗,玉圭宗,大驪宋氏,白玉京……”

  崔東山嗓音越來越低,最後神色呆滯許久,冷不丁哀嚎起來:“老王八蛋說得對啊,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

  荀淵悄然離開書簡湖後,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龍城,禦風泛海,以此返回桐葉洲。

  劉誌茂和粒粟島島主,聯袂拜訪宮柳島。

  兩人都停在島嶼千丈之外的湖麵上。

  劉老成隻見了後者,讓前者滾蛋。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看得哈哈大笑,滿地打滾。

  開心完了之後,崔東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鳧水姿態,“爬”到了金色雷池邊緣,唉聲歎氣,真是作繭自縛。

  總得找點解悶的樂子不是。

  崔東山坐起身,往棋盤上丟棋子,蓋棺定論,來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對他的好感多寡。

  齊靜春。崔東山往棋盤上丟了十顆棋子,然後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後揮袖將棋子推出棋盤。

  劍靈。崔東山一顆都沒丟,又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還是你齊靜春厲害,行了吧?”

  這才丟了六顆下去。

  又將棋子拂出棋盤。

  楊老頭。一顆。

  阿良。五顆。

  崔東山想了想,“到了紅燭鎮的話。”

  再加上了四顆棋子。

  左右。三顆,看在齊靜春的麵子上,再加三顆。

  魏晉。沒有。

  阮邛。兩顆。

  崔東山幾乎將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都在棋盤上給計算了一遍。

  最後崔東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個最討厭的家夥,“最沒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歡偏袒人!”

  他雙手抱起一整罐棋罐,嘩啦啦倒在棋盤上。

  崔東山皺了皺眉頭,收起那幅山水畫卷,將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聲道:“進來。”

  這棟高樓的主人,池水城城主範氏夫婦,加上那個傻兒子範彥,陸續走入屋內。

  範彥低頭哈腰,戰戰兢兢跟在父母身後,屋內並無椅凳。

  崔東山都是坐著的,他們三個總不好站著說話,隻好跟著崔東山坐在遠處,當然是跪坐姿態。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

  池水城範氏以前是兩麵諜子,在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之間倒賣情報,至於每一封諜報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經營書簡湖此處的大驪綠波亭諜子大頭目,出價更高,駕馭人心的手段更高,還是朱熒王朝的那幫蠢貨更厲害了,事實證明,粒粟島島主,要比朱熒王朝負責這一塊的諜報話事人,腦子靈光不少。最終池水城範氏,選擇完完全全投靠大驪鐵騎。

  池水城城主的男人,沒有說話。

  反而是那個據說隻會花錢和寵溺兒子的範氏主婦,娓娓道來,將書簡湖形勢和朱熒王朝邊軍近況,有條不紊說了一遍。

  崔東山麵無表情。

  那位女子不敢有絲毫怠慢。

  因為大驪國師,臨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極重的話語,將那個樓頂少年,以大驪六部衙門的左右侍郎視之。

  女子與自己男人商議之後,得出一個結論,樓頂那個家夥,最少也該是個大驪地仙修士,或是某位上柱國姓氏的嫡子嫡孫了。

  女子瞥了眼身邊夫君。

  池水城城主趕緊站起身,彎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邊緣,低頭伸手,雙手送出一封大驪國師交予範氏的密信,輕聲道:“國師大人交待過小的,如果今天公子還未走出頂樓,就拿出這封信。”

  崔東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開信封,隨手丟掉,打開那封密信後,臉色陰沉。

  這一幕,看得範氏夫婦眼皮子直打架。

  大驪國師的密信,竟敢如此對待?

  若是他們夫婦二人有此殊榮,早就當聖旨供奉起來了。

  崔東山將那封密信卷成一團,攥在手心,罵罵咧咧。

  信上內容,是“先前說你忘性大,肯定不會服氣。現在呢?”

  “這個圈子,是你崔東山自己畫的,我與你在這件事上有較勁嗎?我最後與你說‘逾越雷池、不守規矩’,才會針對你,那麽你出了圈子,守住規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鑽牛角尖,畫地為牢而不自知罷了,與陳平安何異?陳平安走不出來,你這個當弟子的,真是沒白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麽時候,你已經淪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規矩了?”

  “既然如此可憐,我就送你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飽,可以再開口跟範氏討要。”

  崔東山果真將那紙團塞進嘴裏,咬碎吞咽而下。

  哎呦,一股宣紙味兒,還挺好吃。

  崔東山搖頭晃腦,指了指繼續並肩跪坐的夫婦二人身後,“範彥對吧,滾出來,裝傻扮癡很好玩嗎?說說看,你是如何看待顧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禮,然後向前跨出一步,與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顯有些緊張,甚至還對這個“傻”兒子帶著一絲畏懼。

  範彥神色坦然,直視著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無怯場,微笑道:“那個顧璨啊,很簡單的,隻需要表現得傻一點,對父母感情深厚、單純一點,肯吃苦吃虧,久而久之,掩飾得很,火候把握到位,那個孩子就信了。賣他,我隻是等出得起價錢的人而已,沒想到劉老成害我損失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還沒地方訴苦。”

  崔東山笑道:“聰明人。”

  範彥說道:“可惜沒有大智慧。”

  崔東山樂了,問道:“你真是這麽想的?”

  範彥微微錯愕。

  崔東山站起身,雙手負後,一腳踹開走在金色雷池邊緣,居高臨下,盯著那個年輕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夠同時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壞。”

  “想要活得輕鬆,一種是裝糊塗,一種是真糊塗。你範彥算哪一種?慢慢想,答錯了,明兒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辦一場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喪禮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婦,瞧著還是年輕的。”

  範彥臉色慘白。

  崔東山始終微笑看著他。

  不曾想範彥驀然一笑,再無半點惶恐。

  崔東山歪著腦袋,冷冷盯著這個將顧璨心性玩弄於鼓掌中的範彥,“是不是那個老王八蛋,早早告訴你,不用擔心我會遷怒於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想的?連這個都猜不到,連我是誰都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麽跟我說話的?”

  直到這一刻,範彥才開始真正緊張起來。

  崔東山譏笑道:“大驪吃掉書簡湖,已經沒有懸念,你這種倒賣情報的諜子,先前確實對我們大驪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該給的好處,一顆銅錢沒少你們,可你們範氏那些私通朱熒王朝的勾當,真當大驪綠波亭沒有記錄檔案?你憑什麽覺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臉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樓,轟然一震。

  元嬰修士!

  崔東山走到範彥身前,伸出兩根手指,黏在一起,居高臨下,冷笑道:“捏死你這種渣滓,我都嫌髒手。還他娘的敢在我麵前抖機靈?”

  崔東山轉頭向房門那邊,吐了一口唾沫,“老王八蛋,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讓這個小雜種,勾起我攢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幫你宰了那個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對吧?”

  崔東山對一旁那對瑟瑟發抖的夫婦,厲色道:“教出這麽個廢物,去,你們做爹娘的,好好教兒子去,亡羊補牢,不晚的,先打十幾二十個耳光,記得響亮點,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們仨。他娘的你們書簡湖,不都喜歡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團團圓圓的嗎?這麽些個上不得台麵的醃臢規矩,你們還上癮了。”

  屋內一個個耳光響起。

  比棋子摩挲的聲響,好聽多了。

  崔東山總算心情大好。

  崔東山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處,神色蕭索,“顧璨啊顧璨,你真以為自己很厲害嗎?你真的知道這個世道有多凶狠嗎?你真的知道陳平安是靠什麽活到今天的嗎?你有了條小泥鰍,都注定在書簡湖活不下去,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覺得自己的那條道路,可以走很遠?你師父劉誌茂教你的?你那個娘親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為你付出了多少?”

  ————

  黃昏中。

  陳平安拎著那壺一直擱在咫尺物中的黃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門外。

  紅酥笑著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陳先生!”

  陳平安與她還是像那天聽故事、寫故事一樣,兩人一起坐在門檻上。

  紅酥眼神熠熠,轉過身,伸出大拇指,“陳先生,這個!”

  陳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動,仍是說不出那個會讓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從來不簡單。

  不是一味說真話,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結果。

  現在的門房紅酥,最少生死無憂。

  知道了真相,就可以過得更好嗎?不會變得終日惶惶嗎?

  紅酥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軟的善良女子,看到了這位賬房先生,好像有些傷心,她便想岔了,誤以為是那場跌宕起伏、蕩氣回腸的廝殺,讓陳先生受傷不輕,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見麵,瞧著更加神色萎靡了幾分,再說又有那麽一個跋扈可怕、不可匹敵的敵人,如今就待在宮柳島,盯著青峽島這邊,所以陳先生肯定是要擔憂以後的前程。

  陳平安提起手中紅酥贈送的黃藤酒,擠出一個笑臉,“之前沒舍得喝,你那邊有杯碗嗎?咱們喝喝你這家鄉的……加餐酒?”

  紅酥羞愧道:“隻有一個碗。”

  她問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討要酒具?”

  陳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著酒壺喝。”

  紅酥滿臉笑意,腳步輕盈,去陰暗偏屋拿來了一隻白碗,她坐下後,陳平安已經揭開黃紙封與泥封,側過身,給紅酥倒了些酒。

  紅酥臉色古怪,憋著笑。

  這陳先生,真是的,就給倒了這麽點酒水?一兩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後就隻有一兩半重?

  這酒可是她送給他的唉。

  他看著他,再看看酒碗,又倒了點酒。

  紅酥終於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聲,悠悠然透出指縫。

  陳平安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一次倒酒,總算給她倒滿了。

  紅酥笑得一雙靈動眼眸眯成月牙兒,雙手捧著白碗,小口小口抿著酒。

  陳平安仰頭喝了口黃藤酒。

  兩人也沒有怎麽聊天。

  紅酥有些好奇,這麽好的陳先生,上次她玩笑詢問,他扭扭捏捏點頭承認的那位姑娘,如今在哪兒呢?

  若是見著了如今這麽孤孤單單的陳先生,肯定會很心疼他吧?

  陳平安喝了口酒,望向遠方,輕聲道:“紅酥,我們是朋友,對吧?”

  紅酥使勁點頭。

  陳平安嗯了一聲,像是在與她說,也像是告訴自己,“所以,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趕緊記起一件事,山門口那邊,有個姓陳的賬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紅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還是很開心呀,她悄悄轉頭望去,身邊這個賬房先生,冬寒漸重,便不知不覺,已經換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長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