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明，曦光從窗欞間投落在大殿裏，外頭漸漸升起明霞萬丈。連綿的陰雨，終於過去了。

  耗盡全身唯一點力氣，清歡扭頭望著霞光中衣袂翩躚的人，而後一下栽在地上。

  沉沉浮浮在冰冷的水中飄忽不定，無枝可棲，四肢百骸都被烈火烘烤，痛不欲生，又置身在荊棘叢中，衣裙肢體都已劃得血淋淋的，清歡追趕著前方的背影，努力嘶叫，卻聽不見自己的一點聲音。

  曠野裏有父皇的臉，俯在天空望她，漸漸被風吹成齏粉散去。又見蹣跚學步的孩童，咯咯笑著朝年輕的帝王撲去。

  等觸到一絲衣角，腳下卻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呼嘯著往下跌。

  不要啊！尖叫，不要！

  一隻微涼的手攥住她，撫摸著她疼痛欲裂的滾燙額頭，而後一點清涼的觸感，她落在一個溫暖的懷中。

  清歡清清楚楚知道那是誰，卻又記不起他的名字，那兩個字停在舌尖，卻總是遞不出去。好累，好痛。

  有什麽東西撬開她的唇齒，溫熱的苦感漫入嘴間，苦得舌根發麻。

  不要，太苦了，清歡要吃甜甜的，她嗚咽兩聲，把那苦澀的液體擋住。

  她隱隱約約知道自己被抱在懷，縈繞著好聞的味道，熟悉的哼唱哄著她，而後覆在她唇上。

  甜津津軟乎乎，清歡抓著他，要汲取清涼的水，來緩解身體的疼痛。

  溫柔的，繾綣的，嚴絲合縫的貼合著她，別再離開，別離開啊，求你了。

  追逐的甘甜又貼近，滑進唇間，渡過一口苦澀液體。甜和苦同來，隻能一起接受。一口一口，甜得口齒生香，苦得肺腑生疼。

  耳畔是輕柔緩慢哄著她的哼唱，清歡漸漸沉入夢鄉……

  清歡終於悠悠醒來，見母妃坐床頭守著，容顏憔悴，目光怔怔望著地上。

  她支撐著身子起來，被母妃察覺，摁在枕上，“好好躺著吧，燒還沒退。”

  “父皇……”清歡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你睡夢裏一直念著你父皇……”貴妃遙望福寧殿，“你父皇若知你這份孝心，就算不在靈前哭喪，也必定開心。”

  貴妃握著清歡的手，幾日未見，明麗的她好似蒼老了許多，眼角牽出細細的紋路，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此刻隻疲憊道：“大皇子已經繼承大統，母妃，輸了。”向來驕傲的貴妃低下了頭。

  清歡緊緊抓著母妃的手，“他們說父皇是心悸而亡，我不信，昨晚靈柩前，皇後拖著我，隻區區望了父皇一眼就被擋住了，若是父皇心悸而亡，何至於如此遮遮掩掩？”何況，還有如意……

  “無論你父皇是怎麽殯天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走了。”貴妃拍著清歡的手，“事已至此，母妃無話可說。”

  她歎一聲氣，搖搖頭。向來明豔一枝獨芳滿身瓔珞的貴婦人，此刻一臉倦容，淒涼獨坐，沒有了皇上，隻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貴妃不願再多說，隻立在窗前，望著外麵柳暗花明。

  *

  銘珈靈前承大統，三日後紫宸殿聽政，二十七日釋服，以日易月，正式成為一國之君，皇後為皇太後。

  張田告老還鄉歸故裏，以前皇上身邊的內侍也都被分派出去，如意成了新皇身邊的秉筆太監，權傾朝野。

  清歡隻覺父皇駕崩絕非偶然，如意把她騙去芙蓉川大有深意，宮門洗血說明有過一場惡戰，當日呼延旻說，皇貴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軟禁。

  母妃和銘瑜未曾在宮中被禁，宮人們都對當夜延福宮的事情諱莫如深，母妃也不肯提及，清歡隻得抓著銘瑜問明白。

  “母妃不讓我說。”父皇崩後，銘瑜似乎沉穩許多，眼裏失去了少年人的光芒。

  “父皇是被誰害死的？新皇？太後？還是，如意？”清歡緊緊抓著銘瑜的手，“銘瑜，你要告訴我。”

  他抬眼看了清歡一眼，“皇姐去芙蓉川那天，宮裏突然奇怪起來，父皇宮裏的一個小宮女死了，被內侍裹著被子抬去埋葬。母妃要去延福宮給父皇請安，聽見裏頭的動靜，父皇卻一直不肯出來相見。母妃急了，找內侍去了母舅家商量。”

  “到了第二天，各宮苑來了很多的禦林軍，不讓隨意進出，母妃把我帶到延福宮……卻發現皇後也在裏麵，接著宮門有廝殺聲，母妃護著我衝進延福宮裏，卻發現父皇合衣倒在床榻上，蕊淑妃衣裳不整在一邊發抖……銘珈哥哥跪在床前哭，皇後在宣太醫。”

  “太醫怎麽說？”

  “太醫說，皇上是心悸而亡。”

  “蕊淑妃道皇上留下口諭，傳位與大皇子，銘珈哥哥就大哭起來。”

  “然後……然後母妃要太醫檢驗，說皇上是被人毒死的，可是父皇所吃的飲食和丹藥都被人嚐過了，是無毒的。”

  “母妃和皇後吵起來，被內侍攔起來，之後內都司和丞相進來送虎符來給銘珈哥哥……”

  “銘珈哥哥登基了。”銘瑜低語：“母妃抱著我哭了許久。”

  如意的確幫著皇後助大皇子得到皇位，可他出宮當日就回來，一直到皇上死的時候才出現。這一天的時間，他去哪兒了？

  蕊淑妃銷聲匿跡，延福宮許多宮人一夜之間都消失了，宮裏的道士也立刻被趕出宮。

  呼延旻緣何說母妃和銘珈被軟禁，為何奔回宮的當夜，她在暈倒之前隻看到銘珈，卻未曾見過母妃。

  新皇登基，母舅雖然進過大理寺，卻也毫發無損地出來了。

  父皇的死必然和皇後、如意脫不了幹係。

  如果知道，花盡力氣深愛，最後得到的是這樣一場結果，那要怎麽辦？

  他的柔情蜜意背後是多深的算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又算到幾分，尺度拿捏得這樣好。

  國事繁忙，他之後很長時間再不曾踏入星河苑，卻把小九兒安插在清歡身邊。

  小九兒跪在地上叨叨絮絮：“太妃娘娘慟神過甚，又要顧著二皇子，恐怕難以分神照料公主。殿使怕下人有照顧不妥帖之處，特派小的前來伺候。”

  清歡把杯子砸在他身上，“星河苑人夠了，不勞殿使大人操心。”

  小九兒怎麽也不肯走，清歡讓宮人轟他，也隻站在外麵垂手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