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主公,三見講和(三)
作者:桑家靜      更新:2020-03-23 00:38      字數:3330
  在贏稷邀請他赴這場來“鴻門宴”之後,百裏沛南倒也識趣地噤聲不再開腔了。

  隻是……他不動聲色地回看了一眼“陳煥仙”,少年一襲藍袍加身,微低著頭,柔軟而幹淨的烏發垂落幾縷於白皙的臉頰旁,細膩的肌膚,幹淨的氣息,當她不講話也不看人時,別人見她不過一長相出眾的貌俊少年罷了。

  見她至入書房後便一直乖巧弟子的模樣,由始至終也都沒有插言一句,哪怕他方才“不務正業”地應下贏稷之約,撇下正事先去“玩樂”,她亦不曾有過異議。

  忽然想起一個詞,沛南山長淺彎了一下嘴角,無人所察,怡笑揶揄。

  裝乖賣巧!

  陳白起似有所察,抬眸,一雙骨碌漆黑月眸與其相視,頓了一下,她便與他眨了眨眼。

  山長,加油!

  百裏沛南不知是看懂了,還是沒懂,他收斂起了情緒,無語地朝她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不急。

  這第一見不成,那便再尋時機。

  陳白起雖沒懂他的意思,但這搖頭的動作卻看懂了,她頷首,接著又低下了頭。

  而百裏沛南見此,疑惑地壓下岑長的眉眼。

  煥仙今日怎地有些過份……低調?倒有些不似平日裏的她了。

  忽然他想起陳煥仙講過,她曾見過贏稷,但觀方才贏稷那漠然無動的模樣,卻不似識得她的模樣……這究竟是她在講謊,還是事另有隱情?

  ——

  鹹陽宮於景湖設宴,規模雖不算盛大,但該準備的皆準備得比較完善。

  景湖有一條長長的直橋直通至湖心中央位,似一條玉帶一樣橫亙於粼粼青麵的湖麵,而湖心設有一亭,亭名曰——芙蕖亭,亭似芙蕖,亭亭玉立,倒映在清澈之湖麵,更覺翠**流,一碧千裏。

  亭中早有布置,擺上三席,並沒有再邀請其它人,一席在北,乃主席位,由贏稷入坐,另外兩席則在東西兩麵,左邊是稽嬰的席位,右邊則是沛南山長與其徒兒的位置。

  三方入座之後,便有一行穿著宮裳的貌美侍女分成三撥前來侍候,她們跪坐於旁,神態舉止皆十分規矩,並不輕浮旖旎。

  “這第一杯酒,便由沛南謝秦王特地盛情設宴款待之情。”沛南山長撩袍起身,舉起酒爵向贏稷敬酒。

  沛南山長一起,陳白起自然亦不好繼續坐著,亦一同舉起酒爵站在其後,有模學樣,舉杯相敬。

  “山長不遠從齊國前來,奔波勞碌一趟,該寡人謝你。”贏稷不愛笑,亦端正著冷硬的五官舉爵。

  “君上,嬰亦曆來仰慕樾麓名聲,百年學府文風士習之盛彬彬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今日得一見樾麓書院的山長,隻覺亦是高風亮節,厚德載物啊,與那些個奸佞小人,卑劣政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啊。”稽嬰舉爵而起,與百裏沛南、“陳煥仙”那一桌隔案相視。

  他雖笑語吟吟,但字裏行間卻在拿捏著百裏沛南的“軟肋”。

  陳白起暗道,這稽嬰還真懂講“行話”啊,明知沛南山長最重氣節,正所謂“正德厚生,臻於至善”,他愛護自己的名聲如羽毛,不肯有一點玷汙,因此他方如此忌諱與孟嚐君有牽扯。

  偏偏這次為孟嚐君請命來秦牽和,著實有悖於他平日裏的行事風格。

  雖然稽嬰他們可能也知道孟嚐君派兵抓拿了樾麓弟子一事,知道沛南山長乃脅迫所致方行這一趟,因此言語中的試探與含量,都隻是些含沙射影的成份。

  陳白起揚起黑長的睫毛,看著側前方的百裏沛南,心中隱約明白,他該難受了……

  可惡的稽嬰。

  她垂下眼瞼,眸心一定,正準備開口之際,卻聽到前方傳來沛南山長清越而清冷的聲音。

  “世上對人的評判常常以好壞劃分,然大道生眾心,而眾心生眾生,對一方而言,壞人便是損人利己者,好人,便是損自利它者,那麽我們不妨反過來看,這一方的對麵,壞人則是好人,好人則是壞人,那麽壞與好,不過是一種衡量彼此間利益的評判,自然,行事不夠光明磊落,為人不夠有情眾生,以一口唇舌來擺弄他人,自是稱不上高風亮節,所幸,沛南從不以此來說教門內弟子。”

  沛南山長講話時,總是徐徐如清風,從不刻意加重語氣來強調某些字詞,然而,他的話從來是有份量的,字句如鑿,敲入聽者的心頭。

  聽了沛南山長一席話,亭中霎時靜了下來,之前那些有些浮動暗湧的氣氛也一下便平定了下來。

  陳白起嘴角漾出了笑意,原因擔憂的情緒一下便變成一種無聲激昂——厲害了,我的山長!講得好,我的山長!懟他們,我的山長!

  而贏稷與稽嬰的心理活動估計隻有一句——失策了!跟一個教書先生玩語言陷阱,這豈不是在班門弄斧!

  稽嬰講百裏沛南標榜自個兒平日裏多高尚重氣節,倘若他背地裏卻幫著孟嚐君之流辦事,便屬名不符實,自個兒扇自個兒的臉。

  而沛南山長則講,這世上的人總是拿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別人,對自己有利的便是道德高尚之人,對自己不利的便是小人,這等標準是為無恥。

  稽嬰在啞聲了好一會兒,方訕訕一笑,暗中瞄了一眼贏稷。

  ——嘿,君上,幫襯臣幾句懟回去啊。

  贏稷目不斜視,如同臨岸之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並沒有鳥他,稽嬰頓時尷尬了,隻好自己來結語:“山長所言甚是,嬰受教了,咱們還是喝酒吧,喝酒……”

  稽嬰嗚嗚想哭,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正低頭垂腦被先生教訓了的學生,一時都不敢拿話反駁了。

  也不知道這當慣了山長的人是不是每個教訓起人來都這樣有威嚴啊。

  這次三方重新坐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沒有興趣再聊天了。

  直到安靜的亭外一陣繁弦急管的樂聲如縷如絲飄來,卻見一隊衣著豔麗的舞姬從長橋盡頭翩然而至,她們衣裙飄舞,身姿窈窕甚是優美,尤其在這碧湖藍天下,十分賞心悅目。

  陳白起不願光喝酒,便分了幾分神漫不經心地觀賞起舞蹈,忽然她聽到一道柔美旎糯的歌聲,便驀然轉頭,尋找而去。

  池塘三四月,菱蔓芙蕖馥,荷塘深處,一葉扁舟從中駛來,而飄來的歌聲亦愈發婉轉動人,如山澗中的潺潺流水,帶著莫名幾分悲淒而自憐的味道。

  雖然陳白起並不喜歡這樣卑憐到泥底的淒美調調兒,但不得不說,這把嗓子十分動人。

  她微抬起下頜,微闔著眼睛,悠慢輕拍地傾聽著,一開始陳白起並沒有意識到這唱歌者是誰,然而,待扁舟離得芙蕖亭近了,當她能夠隱約看到從湖邊乘船而來的女子時,她便怔住了。

  她噓起眼打量過去,隻見一葉扁舟之上,一身材嬌小,一身桃粉裙衣若三月嫵媚燦花的女子恬靜地俏立著,而她麵上戴著一張狐狸麵具……

  陳白起看到了湘女,沒錯,是真正的湘女,她之前因被陳白起弄昏後躺在寢室中,因此並沒有被牽扯到如意姬與贏虔的事件之中,而在如意姬死後,湘女因“陳白起”那一場表演的緣故,人氣大漲,因此這次宮宴她便由如意坊推送前來。

  在看到湘女那一刻,贏稷神色如常,唯眼神驀地一深,如幽泉下的流冰,冷澀難測。

  湘女一曲風韻幽咽的歌曲完後,向蓮步搖曳地上了亭。

  “如意姬湘女見過秦王,見過丞相與各位貴人。”她伏地跪拜,身似鷂杳,身若無骨,甚是撩人。

  百裏沛南垂眸,沒有講話,稽嬰亦搖扇漠然,笑意虛假。

  如湘女這般歌姬是沒有資格不經宣召便徑自麵君,也不知道這湘女打哪兒來的信心認為她可以特殊,如這般不懂禮數,自滿自得的姑子,在場原本因她的歌聲而興起的些許好感都皆消殆一空。

  亭外的侍衛本欲阻止,但最近鹹陽城將如意坊中公子稷出手相救即將落水的湘女、一見傾心一事傳得沸沸揚揚,甚至公子稷為了湘女而拋棄了如意姬一事也講得跟真的一樣。

  當然外麵的那些傳聞他們是不會相信的,可內部亦有人瞧見他們君上當初對這“湘女”的確有幾分不同尋常,於是他們怕貿然出手得罪了湘女又忤了君上的好心意,怕是會沒好果子吃,於是遲疑了一下,便被人趁機鑽了空子。

  湘女跪拜了許久,都沒有被人叫起,她顰緊眉頭,額汗涔涔,心中原本的信心滿滿頓時變得有些忐忑不安了。

  她心道:不是講這秦王對“我”傾心相許,甚至為救“我”而舍了如意姬的嗎?難道……這些事情都是虛假的?!

  不、不可能,這件事情能被傳得神乎其神,必有其真實性,或者……他是認出她並非那日的假冒“湘女”?

  這也不可能啊,據聞那個“湘女”一直不曾揭開過狐狸麵具,後來她在前往行館時又神秘失蹤了,秦王應當不可能認出來的啊!

  她甚至都編好了話來解釋她為何失蹤後又回到了如意坊,她有信心,隻要她與秦王接觸過,他便會漸漸忘記那個假湘女,哪怕她的謊言終有一日被人拆穿了,可那個時候秦王心中有她,她是不是那個人便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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