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身死香魂斷(八)
作者:桑家靜      更新:2020-03-23 00:38      字數:4223
  陳白起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的石板跟粗礪尖銳的枝杆,令她傷上加傷,麵容上的汗與地上的雪水混著肮髒的稀泥糊在了她白皙的臉頰,令她如一個被撕碎的破爛娃娃一樣殘敗不堪。

  而一直昏迷不醒的姬韞因她不支亦翻跌於一旁,他似感應到什麽迫切危急的事,呼吸急急喘喘,眼珠子於眼皮下急遽轉動,睫毛根根悚立,手倏然握拳緊緊鬆鬆,卻始終無法掙脫黑暗,睜開眼來。

  陳白起鼻翼不斷加速地張翕著,眼瞼被汗水的鹹意給浸濕,一片模糊泛暈,蒼白幹涸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幾下。

  她勾唇笑了一下,卻是一副笑比哭還難看。

  為何偏偏一切都是發生在今日呢?

  若非是替換上一身楚滄月送來的一身普通宮裝,她何至於一身裝備的攻擊力跟防禦力都大幅度降低。

  若非是她因赴楚滄月之約,而失了應有的警覺性,何至於半分退路跟後手都不曾留。

  若非放心楚滄月,她單獨入宮應約,又怎會落入今日這狼狽的境地。

  若非是拒絕了楚滄月的求愛,為躲避侍衛四處的擒拿,於楚宮中迷途難返,又怎會陷入敵人精心設計的陷阱之中。

  ……這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他也參與其中了?

  陳白起猜不準,亦不想去細猜了。

  她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腦袋,斜向一旁倒著的姬韞,他似乎在夢魘中,腦中緊鎖,痛苦異常,她眸底的黯淡與麻木漸漸消失,卻是明明滅滅,如燭火被風吹得動蕩忽閃。

  無論姬韞因何而在此,她都能夠猜得出來,起因定是因為用要專門對付她的。

  她若無牽無掛,倒是不好拿控,但凡人都有弱點,她的親人是弱點,她的手足亦是弱點。

  拿他來牽製她,倒還真是費煞了一番苦心。

  這果然是一場蓄意已久的謀殺。

  事情已到了最壞的情況,陳白起想讓係統暫時讓姬韞進入躲避,但係統卻並無反應,想來這便是拒絕了,她明白是她強求了,係統從來便不收任何活物入空間的,哪怕是她,亦總是入睡或者昏迷不醒之後方能入內。

  陳白起已顧不得會不會有人在暗處監視了,她撐臂爬了起來,假借闊袍的遮掩,掏出血瓶便咕嚕咕嚕地灌進嘴中,中型生命藥劑一入身體便如一股暖洋融入體內,細細滋潤修複著體內的病灶,可惜不能將毒素拔除。

  待覺身體感知恢複一些後,她便一翻而起,將身旁的姬韞一把拽起。

  她的一隻手臂受創嚴重,哪怕是連灌了幾支血瓶亦隻是暫時止血,因此她隻能夠靠著一條手臂將他扯起,她俯下身來,將他托扯於背上,然後再“嘶啦”一聲十接扯下裝的裙擺,將其扯爛成條狀,將他牢牢地綁在身上。

  她冷笑一聲,大把大把地拿出各種能夠用得上的丹藥嚼吧嚼吧吞下,拿袖抹掉臉上不知是汗還是血的濕濡感,打算奮力一博。

  無論最終逃不逃得出去,她都不會在這裏坐以待斃的!

  她陳白起,死,亦會變成一根永遠的刺,狠狠痛、懼在他們心中!

  夜,黑沉得可怕,天上掛著的缺月愈發陰暗,唯宮廊走道與門檻的銜接處的燈籠高高掛著照明。

  北麵小梅林要內傳來了一陣急促腳步聲,隻見,一名血汗模糊的麵容的少女持劍疾馳而過,她身後追擊著一群如狼似虎的人。

  “噗”的一聲輕響,利刃已經沒入了一人的體內,那人無意識地發出一聲叫喊,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靜靜地,靜靜地望著手中緊緊攥著長劍,麵容冰冷而麻木的女子。

  “鬼……”他指著她,隻吐出一個字,便咽下了氣。

  陳白起用力地拔出了劍,因是正麵迎敵,因此敵人身上的血噴湧而出,鮮紅的,溫濕的血就這麽濺了她一身——如今,她頭上,臉上,身上,都濺滿了被她殺掉之人溫熱的血液……

  陳白起已記不得自己殺了多少人,亦記不得自己這樣持續殺人多久了,她好像不斷地逃,不斷地躲,卻像兜轉子一樣,永遠破不掉這個因她而設的迷局。

  看來這暗中之人,想殺她之心甚重,不惜代價不惜人力,一環接一環,一波接一波,接踵而至。

  她若非不斷灌著血瓶跟體力劑,隻怕早已脫力失血而亡。

  隻要她不死,屠戮還會繼續。

  此時,整個小梅林的空氣都布滿了血猩的味道,整個世界仿佛在顫抖,山崩地裂。

  林中曾經一個個猙獰凶狠的生命化為烏有,他們有被斬斷手腳,有人被割破肚子,有人砍斷了腦袋,畫麵被好像千刀萬剮一樣,四處肢體崩裂著,軀幹支離破碎,地上如修羅地獄般可怖,而整個天空則被血光吞噬。

  陳白起手中的劍已斬得缺刃,係統包裹內這麽久積攢而來的血瓶已盡,丹藥已盡,體力劑也盡了,可她就如同一個不知疲憊,不知疼痛,永不泯滅的鬼魔一樣,血紅的手,冰冷泛著金光的眼,迫不及待地將一張張阻擋在她麵前的臉孔軀體給碎輾、撕破。

  她腦中早已失去了理性,隻剩下失控的殺戮的……

  如此漫長而智暫的一夜,終於將從深沉的黑,破曉了。

  於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道紅霞,紅霞的範圍慢慢擴大,越來越亮,楚宮迎來了初陽。

  一夜寒流與冷月以及凝結於梅林的霜花,經山巒中升起來太陽一照射,就像魔鏡一樣,散發出奇詭的光輝。

  山前山後,山左山右,是透著清香的樹、爛漫的山花和飛起飛落的鳥兒,那蜿蜒在林間霜霧,被風吹拂得起了魚苗似的波痕。

  陳白起衝破了小梅林,來了湖泊柳岸邊,恰巧初升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入她的眼中,這時候發亮的不僅是太陽,雲與湖水,連一身陰霾翳沉的她,也成了明亮的了。

  她如一具血人般喪失了感知般站在岸邊,她身後是無限美好的瑰麗晨景,而她的麵前,卻是十八層地獄般血腥可怖。

  一邊極美極純極光明,一邊極醜極惡極黑暗,兩相衝突對比,愈發襯得陳白起於界限中的身影詭譎而妖異。

  她將姬韞解下,放於垂柳樹下,腳步一踉蹌,整個人已恍恍惚愡。

  這時,湖水之中突然嘩啦破水而出十數矯健人手,他們每個人手持一柄三尖獵叉,他們分別瞄準她的手臂、腿腳,腰腹,用獵叉狠狠刺入她的軀幹之中,那三尖獵叉尖頭帶著倒鉤跟尾柄銜鏘著索鏈。

  這本是設計給獵戶漁人用於獵殺大型獸魚的,這種三尖獵叉一旦刺中骨肉之中,便會牢牢嵌入血肉之中,非輕易能夠拔出,一旦妄圖拔出,必定會整塊肉骨一起拔除不可。

  便是這樣,他們將陳白起控製住了,再將她整個人牢牢封鎖住,利用樹幹吊在半空之中。

  此刻的她,手不能動,身不能移,她腦袋無力地垂下,原本的發髻早已散亂垂下,發上全是染上的血,那猩紅的血便順著她的麵頰輪廓滴答滑落。

  此時,她已是氣若遊絲,無力回天了。

  但殺人們卻依舊謹慎如一,那小心翼翼的步伐,與緊張擔憂的靠近,無一不顯示他們早已被陳白起那妖魔化的形象給懼破了膽,哪怕她如今早被製服,他們亦是膽顫心驚,擔心她還有餘力反撲。

  陳白起動了動腦袋。

  底下的人頓時一陣倒吸冷氣。

  她似嗤笑了一聲,緩緩抬起頭,她此刻的臉完全不能看,蒼白如鬼的神色,猩紅的血液塗滿一臉,唯有一雙眼睛,卻是極亮極黑,但卻怎麽看怎麽瘮人。

  “咳咳……難道……我如今已這般模樣了,你……還要藏在暗處……不願意露麵嗎?”陳白起邊說邊咳血水,聲音已斷續難繼,沙啞破音了。

  一直於暗處之人聞言,歎息一聲,方慢慢踱步而出。

  他一身青衣博服,外罩青狐裘大衣,根根發絲梳得整齊嚴苟,麵容時常帶著三分暖意之笑,美須長髯,看著像一名與世無爭的好好先生,但唯有一雙世故而精明的眼睛,出賣了他的野心跟抱負。

  陳白起看著走出來之人,神色僵木了一瞬,等一連串被她忽略或者連貫不起來的事情終於匯成一個完整的畫麵時,她方麵露譏嘲,神色一片死寂。

  原來幕後之人……竟是孫鞅。

  恨她,一定要除她而後快之人,竟會是他。

  “姬韞……咳咳,原來是被你抓走的,難怪……”

  難怪如此輕易便讓姬韞失了防備,若是他,自然能夠輕易辦到。

  孫鞅見陳白起如今已是板上魚肉,便亦不隱瞞,道:“確實,他當初去疢螻找你,卻最後被我的人哄騙先來了丹陽。”

  陳白起看著他:“目的……便是為了讓我擔心,然後再調走我身邊的兵馬,出外尋找他?”

  孫鞅似不敢與她此刻的眼睛對視,他溫聲道:“陳姑子,你其智如妖,且總會一種詭異手段,你能夠入陣卻不受陣法影響,且懂得練兵之道,那樣一支山野之民竟於短短幾月變成了你手中的一支精兵,還有你能夠隨便出手的武器,幾千件兵器竟隨手便能夠拿出來,你所做的事情每一件都令人不得不認為,你背後是否究竟隱藏著什麽重大秘密。”

  他的話,已是在袒誠,他必殺她的理由。

  “所以你要殺我,是懷疑我別有居心……咳咳,還是懷疑我背後的重大秘密,是與其它幾國有聯係?”

  “倘若你願意將秘密告知主公,我並非定殺你不可,可你一直隱而不講,這對於主公而言,未勉不是一件重大的威脅。”

  孫鞅一心事主,他是絕對不會允許如陳白起這樣一個不確定、卻又有重大能力影響主公的人留在主公身邊,隻因倘若她有異心的話,那時候對於主公,對於楚國,其威脅與禍害,可想而知。

  “因為我強大,有能力……咳咳,所以……嗬嗬,所以你要殺我?”陳白起竟不知,他必殺她的理由,竟如此地可笑而荒謬!

  “你如何不知,這不是主公的意思呢?”孫鞅漠然道。

  倘若主公隻是一國公子,他或許並非定殺她不可,偏偏主公是即將登位的楚王,而陳白起既不願嫁給主公,又身懷令人可怖可懼的深沉秘密,因此他不能冒險,寧可殺錯亦不願意放過。

  他是給過她機會的,倘若她願意入宮,以姬妾夫人的身份留在主公的後宮,不再幹涉朝政之事遵守婦人本份,他或許會看在她過去為主公立下的汗馬功勞份上,不會動她,若她願意將她隱藏的秘密,向主公和盤托出,他更不會定要殺她。

  可偏偏她一樣都沒選。

  陳白起神色一窒,臉色更白了幾分。

  ——是他嗎?

  幕後想殺她的人,是他嗎?

  她如今失血過多,傷勢過重,腦子早已不複原本的清楚跟理智,她已經不確實了。

  她中了毒,唯一服用過的便是公子滄月親自倒給她的那杯酒,而她亦是在他的邀約中中了埋伏。

  她曾經以為,她對他隱藏了許多,她以為他不問,便是因為對她的信任,卻不料所謂的猜忌便是這樣一步一步累積成仇的。

  如今想來,亦有可能是他並不相信從她嘴裏得到的話,覺得還不如直接調查來得更準確,隻是誰又料得到,她身上所發生的奇異事情,又哪裏是光憑人力來調查就能夠知道的。

  她曾以為她隱藏得很好,可事實上,對於熟悉的人而言,她身上滿滿都是疑點。

  可笑的是,她對他的信任有錯嗎?

  如今想來,是有錯的。

  所以……對於她這樣的不確定因素,他在功成身退之後,做出的決定,便是第一時間……鏟除她嗎?

  “果然這才是上位者的心胸,心狠手辣,眼中眨不得沙,我倒底還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