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身死香魂斷(四)
作者:桑家靜      更新:2020-03-23 00:38      字數:4167
  姒薑帶著驍將、飛羽跟策士等陳家軍出了丹陽城之後,除開一開的緊密聯係,至後便一直都沒有與陳白起聯絡過,此事十分異常,陳白起心知定然哪裏出問題了。

  她強行按奈住衝動行事,隻欲出行宮,卻遭得行宮守衛的阻擾,說最近丹陽城中正在清肅亂黨餘孽,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公子滄月暫時讓她待於行宮,不可隨意行動。

  於是,陳白起被人用溫和卻強硬的手段給“請”了回去,她一時之間心中五味雜陣,麵色泛冷。

  她決定去找公子滄月,卻不料於半途之中遇上了孫鞅。

  孫鞅一身藍染博衣敞袍,名士風流姿態盡顯,他眉目溫和,映初著軒廊後的榮燦花蕊傲陽夜雪,更顯慈和可親。

  他手捧著一疊竹簡,簡麵墨跡未幹,正趨步而來,於拐角看到她,倒似有一瞬間的驚訝,隻是陳白起心中涼涼一曬,卻瞧出些別的意味。

  行宮路徑千百條迂回幽徑直線不可測,他偏就等在她去找公子滄月經過的唯一路徑之上,在她被門房婉拒之後,不偏不離,不早不晚,這可不像是意外偶遇。

  陳白起亦裝作沒有看出什麽明堂,她上前行禮道:“白起見過孫先生。”

  “哦,是陳姑子啊,剛漏了些重要卷宗便回來取,卻不料遇上陳姑子,陳姑子今日沒有出去?”

  陳白起不知他是不是明知故問,卻仍溫和答道:“末曾,白起聽聞近日丹陽城內似不太安穩?”

  孫先生露出恍然之色,道:“其實並不礙事,隻要帶夠人手陳姑子亦可外出。說起來,也是主公太緊張了,為了迎接齊國的西華公主與齊國婚禦使,便著手加緊丹陽的戒備,不允許讓丹陽在這期間有任何意外。”

  陳白起一聽這話,卻是一愣。

  齊國的西華公主?

  她微微偏了偏頭,隻覺從湖麵上折射過來的水色陽光,有些刺眼。

  陳白起喃喃道:“莫非楚齊兩國打算……”

  “嗯,兩國將在近期媂結聯姻,這是楚國與齊國的大事,昨日早朝時便已決定下了,莫非陳姑子不曾聽說?”孫先生訝異。

  陳白起彎唇淡知,便是搖頭。

  從她的神色上來看,即便是老謀深算的孫先生亦瞧不出什麽情況。

  這姑子的道行修得越來越高深了,連他都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這種能將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形於色之人,十分可怕。

  孫先生深深一笑:“想來定是主公擔心陳姑子會多想,但以老夫來看,陳姑子自是深明大義之人,倘若得知主公與西華公主聯姻之事,定會為主公感到高興的。”

  陳白起淡淡道:“感情之事,倒不是僅憑‘深明大義’便能夠心甘情願的……”

  孫先生猛地盯著她。

  陳白起沒有看他,她的話未完,便接著繼續道:“不過,公子即將為楚王,他的婚事的確乃楚國大事,若孫先生是問白起對此事的想法,白起的確會替公子感到高興的。”

  她抿唇一笑,但似真的替楚滄月感到高興似的。

  孫先生聽了這後話,這下才鬆舒開表情,心中如放下一沉澱澱的石頭。

  無論這話她是真心還是偽虛,但至少她表現得沒有那麽不識大體。

  見她到底是一個明事理之人,孫先生決定將話說得更深入一些:“陳姑子,想必你已知公子心怡於你吧。”

  問這句話時,他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著她的表情,似乎不打算放過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

  陳白起但笑不語,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這話接與不接,問題都不大,她知道孫先生是有話要講。

  孫先生見她如此平靜,突然覺得自己對她說這種話有些無理取鬧,但為了主公,他卻不得不將醜話說在前頭。

  “陳姑子,倘若讓主公納你為姬妾,以你之才,以你之氣度,倒是有幾分折辱於你,但若立你為王後,你之身恐怕又當不起楚宮這份責任啊。”他語重心長道。

  孫先生未有說完的是,如她這般聰慧且智勇雙全的姑子,倘若放在後宮,若是心野不馴,王後稍少些手段便治服不住,於主公的後宮必是一場災難,況且主公的心還隻在她的身上。

  主公需要的是一個賢惠大度的王後,而非一個於朝政上足智多謀的王後。

  “孫先生的話,白起醒得了。”

  陳白起知他是在提防著她未來與齊國的西華公主爭寵,這完全是沒影兒的事,但她亦不打算與他爭辨,因為他既已認定這事兒,而她亦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自己無辜,自是爭不出個什麽結果的。

  “倘若先生無事,容白起先行告退。”陳白起屈膝矮首,向孫先生行了一禮後,便越過他徑直朝前。

  孫先生與她錯身而過時,便轉過了身,他盯著她的背影,於心底無聲歎息。

  他終究是惡語傷人了,人道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樣的姑子,他真不願意與她走到最糟糕的地步。

  ——倘若她能夠時刻謹守本份的話。

  ——

  話說另一頭,平陵陳家堡的陳孛在收到陳白起的飛鷹傳信後,展開信帛一瀏十行,待看清楚信中內容時,整個人都懵了。

  他拿著帛信反反複複看了一遍又一遍,表情複雜得難以描述,一時喜,一時悲,一時誒歎,一時惆悵。

  午後,他放下手中信帛,不傳午膳,直接召集了陳家堡所有仆伇,令他們立刻收拾好一切,明白,他等準備啟程回丹陽。

  眾仆聞言,頓時嘩然,但見陳孛神色焦急,似一刻都等不了,便立即著手整理。

  而陳孛依舊捏拿著陳白起傳來的信帛,他夜不能寐,兩眼呆滯望著上方,他想不到,他有生之年,終於能夠這樣堂堂正正地重歸故裏了,當時他被迫離開之時,是帶著一身黯然與感傷的,他以為他此生或許會埋骨它鄉,卻預料不到,他如今卻憑得嬌娘的光,能夠榮歸故裏。

  此番隻是因嬌娘不顧自身安危前往疢螻幫了公子滄月,所以才幸免陳氏一族被前孽餘黨這個罪名遷連,他雖羞愧自己是借了嬌娘的勢,但到底對自家嬌娘的能幹,更多的是驕傲。

  他家嬌嬌兒,就是能耐,隻是,他如今卻很憂心嬌娘跟公子滄月兩人的關係。

  即使如今的公子滄月即位楚王,身為權傾的霸王,他仍舊不太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他希望嬌嬌兒擁有這世上姑子最令傾羨的婚姻,雖說嫁給楚王自是一樁榮耀,但他曾為官時,便了解身為後宮之人便必須接受王之雨露均沾,大度而容忍,隨時承受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他的嬌嬌兒,他百般寵愛嗬護,卻是不願意被人這樣糟蹋的,哪怕於別人而言,這是一件天大的美事,但他偏就看不上!

  將來嬌嬌兒的婚事他早已打定主意,就招一品貌皆好的佳婿,將他擱在眼皮子底下,倘若他待嬌嬌兒極好的話,便罷,若不好他亦有法子整治他,總歸是不會讓他的嬌嬌兒吃了虧去。

  就這般胡思亂想了一夜,第二日朦朦朧朧起身時,突然憶起陳嬌娘離去時曾留書給他,提過一句讓他若有事可前往聖陽湖尋相伯先生求助。

  如今他準備拔家離去,倒不好就這樣不聲不息,於是他特地讓仆伇趕車,去了一趟聖陽湖,相伯先生私下幫助嬌嬌兒良多,他與嬌嬌兒這趟去丹陽,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夠回來一趟,因此他特地前往向相伯先生告辭。

  這趟請辭倒也湊巧,相伯先生正在茅廬當中曬草藥,而小童則於一旁打下手。

  陳孛頎喜,他讓仆伇於籬笆牆門外等待,獨自入院。

  相伯先生煮來清茶侍客,陳孛想起當初公子滄月前往拜訪相伯先生時別說有茶相待,更是吃了一個閉門羹時,頓時有些受寵若驚。

  這倒是他第一次與相伯先生正麵相見,他一時便被先生的龍章鳳姿給看呆了。

  這相伯先生竟長得如此之好,還如此年輕,這卻是他沒有想過的。

  先前大多數人隻稱讚其虛懷若穀、百龍之智,但鮮少人會形容他的長相跟年齡。

  麵對這樣的傳奇生物,哪怕陳孛有些心性,亦會感覺到緊張,他就納悶,嬌嬌娘怎麽就能夠跟這位先生相談甚歡呢。

  要說相伯先生摒棄了那副病弱的絕望姿態,倒真當得起一聲讚神仙似的人物。

  聽完陳孛闡述來意之後,相伯先生並無意外,他似乎早知如此。

  相伯先生隻說替他卜卦一次,算是替他與陳白起此趟前往丹陽送行。

  陳孛早知這相伯先生乃高人,能掐會算,得他一卦,真是三生有幸,頓時再三感謝。

  相伯先生讓小童準備,一柱香後,相伯先生對算出來的結果,卻是神色一變。

  相伯先生遲疑片刻,方才道:“某正巧亦要前往丹陽一趟,若陳堡主不嫌,可與你一道。”

  咦?他方才跟他請辭時,他並沒有說要去丹陽,眼下怎麽突然就要去丹陽了?

  陳孛總感覺相伯先生的表情不太對勁,問題明顯出在他剛才衍算的結果中,可見先生不願詳談的模樣,這一下他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他坐立不安一陣子,隻問一句:“先生,這卦,可是關於吾兒嬌娘,吾兒於丹陽可會有事?”

  陳孛不蠢,相反他極其聰慧思捷,他一下便考慮到,他不認為,憑他跟相伯先生初次見麵的交情,他遇卦相會動容成這種模樣。

  除非,此卦所顯示的內容……是關於嬌嬌兒的。

  陳孛因心緒動蕩過大,兩眼充紅,神色十分焦燥。

  相伯先生見他如此神思紊亂,倘若不回他一二,怕是會因多想而癲狂神傷。

  他讓小童再去沏一壺安神茶,表情凝重而憂慮道:“倘若某說,若這趟吾等去遲了,她便有可能會……香消玉殞,陳堡主可信?”

  陳孛一聽這話如遭雷殛,臉上的血色瞬間便褪去,整個人便腿軟一般跌坐於地。

  ——

  丹陽。

  陳白起從孫鞅口中得知了楚、齊兩國聯姻之事,並沒有其它特殊的反應。

  她仍舊準備去找公子滄月,隻是最近找他,總是落空,但守衛卻說,稍晚時,楚宮便會派人帶陳白起進宮,說是公子滄月吩咐的。

  陳白起決心要見他,自是耐心地等待著。

  戌時,來了一批宮人,他們抬來各種華服美衣,頭飾珠寶,替陳白起盛裝打扮,陳白起抗拒,宮人們道,入楚宮太隨便便是不符合規矩。

  於是,陳白起便隨他們去了,他們特地給她換了一身華美迤邐的宮裝,珠釵盤髻,麵施精黛精妝,倒是將那個一向打扮得中性化的陳白起,化成了一個風華正貌的美嬌娘。

  入宮後,宮人們便盡散去,隻留一位女官替她引路。

  此時,滄月公子憑欄望著天空,戌時過後,便下起了小雪,見滿目瓊玉飄墜,他想著即將進行的事情,不禁心情大快。

  雪起先下得綿密快速,不多久地上就起了一層白,但隔了一會兒,卻又飄飄逸逸,似晶瑩白皙的玉蝴蝶般點綴著空氣。

  滄月公子於樓台憑欄望向不遠處湖泊上架立的曲折走廊,忽見遙遙垂花門外走進一個人來,她淡藍色外衣裹身,衣上氤氳得水畫似得紋路,因冬日嚴寒,肩上披著一件紫狐披裘,因廊簷遮擋,她並沒撐傘,風雪隨風而飄過她的發,她的衣,她就這樣灑脫自在、不疾不徐地步過雪中。

  她洬流而上,夜幕降臨之際,鴉青色的天幕,不遠處宮殿突現的霓虹閃爍敷展,與這波光粼粼的湖麵構成一幅流動的靚麗畫麵,如此美人、佳景、良辰,意境絕妙,賞心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