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謀士,你的婚配老大難了
作者:桑家靜      更新:2020-03-23 00:37      字數:4943
  陳氏祠堂乃一個三進五開間,大門繪有彩繪門神,其後左右建有兩碑亭,立碑碣於其中。

  再進是靈儀門,上懸陳氏祖輩提筆的匾額,穿過靈儀門即為寬大的天井,天井當中是甬道,兩旁各有廡廊,兩廡廊階前臨天井池處均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欄板。

  甬道盡頭為露台,登露台便進入第二進大廳,大廳名“善廳”,享堂懸有巨大匾額,此時廳門緊閉。

  陳白起上露台,於門扉上敲了三下,低聲貼於門縫間喚了一聲“父親”,卻久久不得人應。

  她透過細長窄隘的門隙,仿佛可見森廳內門窗緊閉不透一絲光線,卻因寢殿供奉祖先神位的所在兩盞樹燈長明熠熠,是以可窺模出一道身影正跪於一蒲團之上。

  陳白起信手一推,卻發現並未從內反鎖,是以很輕鬆地便推開了門,因著這極靜的環境門旮一聲‘吱呀”拖長,顯得異常刺割耳膜,然廳中跪著的人卻沒有反應。

  她掖著雙手緘默地重新闔上門,輕步移至他身旁,恭敬地於香壇旁取香祭拜後,也撩袍與他一同跪下。

  兩人一同跪著,麵朝著同一個方向,靜默了一會兒,陳白起似難受地輕喚一聲:“父親。”

  陳孛沒有作聲,寡容呆目像石塑一般,整個人仿佛沒了聲息。

  陳白起眉目清潤似那精雕細琢的玉佛,不悲不喜,卻圓潤自滑:“父親,歲月荏苒,你說我們從都城丹陽到這平陵縣已有多少時日了?”

  她舌尖一溜,便起了一個不鹹不淡的話題。

  自然,陳孛依舊沒有回聲,不過陳白起似亦不需要他的回答,開始了自問自答。

  “應當快四年了吧,阿姆逝世四年,又累過四年。嬌娘尤記得在離開丹陽城的那日,天空正飄著雪,街巷都靜無人煙,嬌娘正捧著一個啞嬤嬤送的紅雞蛋,說是備不齊父親在路上給粗心忘了給嬌娘過生,嬤嬤便提前給嬌娘過十歲生辰,她說一個紅雞蛋便代表這一歲紅紅火火地順利滾了過去,無病無災……“

  陳白起述說的語氣很輕、很柔,像是隨著記憶而回到了那個童年蹉跎無知的時候:“我們走的時候,除了一馭夫,一牛車,便隻剩我們父女與幾箱物件,姨娘們跟姐姐都是不願意離開地,便都拾叨好打發回娘家躲著不見人,其它人亦不願意來送我們這一對落魄遭宗家趨攆的父女,想來那時年少不知孤獨與白眼為何處,如今回想起來倒識懂個全麵了……“

  “那時候好像隻有十二弟與嫣妹妹不顧二叔二嬸的責備,硬是抓著從宗祠道法供奉的破災娃娃來送我們,一邊哭一邊將那被香煙熏得黑黑的小布偶娃娃要遞給我,我不接,他們便趴在車櫞上使勁地嚎,跟吊嗓子似的,眼瞅著我被煩得翻白眼,接受下來,他們才咧開嘴傻呼呼地笑了。兩人那張小小的嘴,牙都沒長齊,偏生愛跟著大人學喊著:敬神驅鬼,消邪去災,安安樂樂,敬神驅鬼,消邪去災,安安樂樂,小姐姐一路平安,小姐姐一定要來信啊……”

  “那個時候……我也笑了,但突然又覺得很難過,也覺得很害怕,小孩子估計也不太懂真正害怕是什麽,我隻是覺得那一刻我好像從此會失去這一對兄弟姐妹,會失去每年生辰都給我煮一顆紅雞蛋的啞嬤嬤,也會失去那個家對阿姆的全部回憶,於是,我便哭著質問父親——父親,我們為什麽要離開家,別人都不走,為什麽偏偏是我們要離去,我們這一趟,到底是要去哪裏?”

  說到這裏,陳白起轉過了頭,盯注著陳孛,哽咽而苦笑的聲音放得十分低、輕:“父親,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樣對嬌娘說的嗎?”

  陳孛一震,像僵硬的木頭樁子突然活了過來,他偏過頭,正好撞入她的晶瑩閃爍的眼睛,張了張嘴,顫抖破泣的聲音支離破碎:“我……我們離開,是為了保護家,總有一日,我們、們會堂堂正正地回來。“

  陳白起道:“你說……我們離開,是為了保護家,總有一日,我們會堂堂正正地回來。”

  一句話,他們幾乎是同一時間說了出來。

  陳孛像是被她的話捊出了心中全部的沉痛,終於繃不住,嗚咽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嬌娘,為父無能啊,不僅因一時懦弱害了自己,亦害了你,害了你阿姆啊……“

  她知道他在說什麽。

  陳白起伸臂將他掩麵痛哭的顫抖身軀抱住,他很瘦,哪怕食得好玩得紈絝,但這麽多年來,卻一點肉都不曾長過,這一把就跟抱一皮包骷髏似的,她心底微揪,輕輕一拍著他的背:“嬌娘不恨父親的,亦從不曾怪過,阿姆也是,否則便不會臨死前還叮囑我說,你啊是你父親的小棉襖,可得加緊個暖著他,不要讓他冷著自個兒了……嬌娘一直不曾忘記過的,你說我們離開是為了保護家,我知道你當時說的是那個陳家,可如今父親,你還初衷不變嗎?”

  “為父已死心了,以後……以後……我隻有嬌娘,隻有我陳家堡這個家了,但是……但是為父可能什麽都給不了嬌娘了,連婚事,連你的婚事……”陳父簡直泣不成聲,聲聲皆傷斷腸了。

  陳白起可不想他這樣哭得傷了身,便扶起他的肩膀,令他不得不抬頭看著她,這樣一來,陳父因顧及於自個孩子麵前痛哭流涕的模樣太寒磣,便收斂了幾分,他抽了抽鼻子,眼眶通紅,鼻尖酸紅,一把年紀瞧著怪可憐的。

  “父親,你看看嬌娘,嬌娘已經長大了,你不是一直跟我說……”

  她頓了一下,故意板起臉,裝著粗聲音,模範陳父當時的模樣,道:“父親的嬌嬌兒啊,你趕緊長大吧,再不長大,父親就老了,到時候怕再不能給你辮發選衣,爹爹還要給你找這世上威武高大的兒郎,到時候父親哪怕再老,也定然要與他決鬥,倘若他連為父都打不過,如何敢來求娶我漂亮的嬌嬌兒,到時候為父將他打哭了,你可不能心疼,你得一直最稀罕為父……”

  陳父聽著聽著,想到從前他抱著短小短腳的小嬌娘哄著親著的時候,心中的酸痛稍減緩一些,忍不住撲哧一聲,卻是被她逗得破涕而笑,但笑不過三秒,卻又感傷地哭了起來:“嬌嬌兒,你會一直是為父的嬌嬌兒嗎?”

  陳白起表情一滯,心底卻因為他這一句,卻泛起了千層巨浪。

  ……隻怕早已不是了。

  見陳白起久久不說話,陳父一顫,抽噎地惶恐道:“嬌嬌兒,父、父親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我……”陳白起啞了一瞬,忙收拾起不自然的神色,溫聲道:“沒有,父親,你還記得我小時候你常給我唱的那一道歌瑤嗎?我還記得呢,我唱給你聽吧,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滄浪之水……”

  她反複而失神地低婉唱哼著,陳父安靜地聽著,眼神迷離飄遠,逐漸也平靜了下來。

  如今他什麽都沒有了,國沒有,家沒有,他隻剩下嬌嬌兒這一根獨苗了,他倏在挺直背脊,紅著一雙雨打琵琶的杏眸,突然道:“嬌娘,你已經決定了嗎?”

  陳白起歌聲停了下來,看著陳父。

  果……然其女莫若父啊。

  陳白起伸出一根手指揩過他眼角滑落的淚珠,柔聲道:“父親,從他出現那一刻,嬌娘便知道,他將是我們唯一的出路。以往,嬌娘看著你退一步,他們便欺近一步,如今你已退無可退了,然那禇、陳氏仍舊容不下我等,非要趕盡殺絕,如今連楚國亦舍棄了我們……”

  陳白起見他眼底大慟,突然不忍心再說下去了,是以她垂覆下長睫,陰下一片黑影,徐徐道:“唯有他,唯有他而矣啊。”

  “為父明白了,為了我的嬌嬌兒,為父無論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這一次,為父絕不再退了!”陳孛倏地轉頭抬望向寢殿的列祖列宗牌位,一張豔若桃李的麵容徒然狠厲下來。

  ——

  從陳氏祠堂獨自搖步而出的陳白起經夏風一吹,夏樹暮雲,她麵容淡淡地,闊袍迎風而獵獵作響,似淩雲飄飄欲仙一般,身形輪廓失了實影。

  係統:恭喜你完成了“勸說陳孛”任務,獲得——經驗值10000。(支線“父女情深”(一))

  陳白起對於係統的報喜無動於衷,立於一棵樟樹下,尺樹寸泓,光影婆娑。

  這時,智能係統檢測到她情緒不穩定,突然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這樣做究竟是對或錯,我並非陳孛的嬌嬌兒,真正的陳嬌娘一心想返回那繁華的楚京,認祖歸宗,陳孛亦然。我這樣做,等同將陳孛與丹陽陳氏一族劃清了界線,從此勢同水火再無修複的可能,我……我擔得起這個後果嗎?”陳白起呼扇了一下睫毛,苦笑道。

  智能係統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陳白起,你想多了,你還沒有那麽大的麵子,陳孛的決定是他自己選擇的,或許與你有關,但你卻並非主因,在陳孛被趨趕出丹陽本家那一刻,這種結果便早有預兆,這與你何幹,況且……丹陽陳氏若勝,你與陳孛必亡,而你與陳孛若勝了,卻可以有選擇的餘地。”

  陳白起其實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但不知為何,一想起陳孛那一句“嬌嬌兒,你會一直是為父的嬌嬌兒嗎?”時,心中便五味雜陣,像什麽堵在心口,總想不吐不快。

  但經係統君一番話開解,她頓時心中卻長長鬆了一口氣。

  “謝謝你,係統君。”

  智能係統隔了一會兒,才道:“我不叫係統君。”

  陳白起突然好奇:“那你叫什麽?”

  “我不需要名字,亦不需要別人叫。”高冷的智能係統丟下這樣一句話,便遁去了。

  這會兒,掐著點兒來的姬韞背著一片光走來,他麵目模糊,聲音卻十分清潤好聽:“嶽父可好些?”

  “這會兒心中大抵還難受著呢,說是想再跪一會兒,不過我想,這道坎他估計快跨過來了。”陳白起勉強一笑。

  姬韞突然看著她,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嬌娘,有時候我常在疑惑,明明天天都見著的人,偏偏在眨眼的瞬間,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陌生,你說……這是為什麽?”

  陳白起卻不驚訝,她仰天道:“姐夫其實一直知道的吧,我與父親發生的事情,以前的父親不是這樣的,他敏而好學,是人人稱讚的小神童,如今你看他,像嗎?”

  姬韞看著她,不語。

  “而我,小時候啊因為沒有了阿姆,常被其它姐妹欺負,其中啊,欺負得最凶的就是一直被外麵稱讚為丹陽名媛的親阿姐,她啊一直不喜歡我,常偷偷在我耳邊說我阿姆的壞話,可沒有人會相信,從那時候起,我便明白一道理,人啊,都是會偽裝的,人啊,都是有兩麵的,隻看你願意用哪一麵視人罷了。”

  陳白起笑看向姬韞:“以往我寧願以不堪一麵示人,是因為的憤世嫉俗,既為父親的不公阿姆早喪,亦為親姐不善姨娘歹毒,說來無人信我,我便開始了自暴自棄……”

  姬韞眼眸一動,張嘴欲言,卻又聽陳白起道:“如今我變了,卻隻是以另一麵示人,姐夫覺得我變化大,卻不過是拿我最不堪的一麵來對比,實則陳嬌娘亦不過一普通女子。“

  說著,她將臉湊近他,指著自己五官各處:“你看,這鼻子眼睛嘴巴,可都是原模原樣,可沒咻一下變成國色天香。”

  那餘音末了,卻有著幾分遺憾之色。

  姬韞本就被她說得神色意動,又見她耍寶又耍得煞有其事,頓時破顏而笑,那君子蒹葭倚玉樹,美好得令人歎息:“罷了,我懂了。嶽父之才絕不會就這樣一直頹廢下去的,而你……終亦不會如過去般一直委屈著自己。”

  “咦,還以為姐夫會說什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她搖頭晃腦劈裏啪啦地講了一通,卻完全是在拿話逗他呢。

  姬韞失笑:“胡扯,這些話與你毫無牽扯,況且我知你主意大,我何時說服過你,然,我之前說過的絕非虛言,無論如何,我都會護著你的。”

  說到最後,他神色已然認真。

  “姐夫,我需要的不是你護著我,而是姐夫與我一起的時候感到不勉強、不將就、不犧牲,我心眼兒小,受不了別人因我承擔了過重的心思與事後的怨懟,但同時我心亦大,我不需要別人為我無私的付出而不求回報。”陳白起道。

  姬韞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嚴肅對陳白起道:“那麽,他會娶你嗎?”

  陳白起一時沒聽明白,於是便奇怪地反問一句:“你說什麽?”

  然而,姬韞卻誤會她的意思,頓時怒道:“你如此為他,莫非他不打算給你名份?還是,他隻打算拿你當一名姬妾?”

  “不……”陳白起一頭霧水,忙伸手阻下姬韞的話,然後皺著眉,一點一點理順:“這個他,莫非是指公子滄月,等等,姐夫,我、我什麽時候跟他就變成了這種關係了,我並非因為喜……”

  姬韞聽得糊塗:“嬌娘,莫非……是你不願嫁他?”

  “我怎麽會嫁他呢?我與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啊。”陳白起好笑道。

  姬韞想了想,道:“因為你們之間的身份差距?不,你其實絕非陳氏庶族,嬌娘,你乃正宗陳氏嫡女,總有一日你會拿回屬於你的地位,到時候……”

  “到時候亦不可能!”陳白起一口打斷。

  嫁人?她的目標是製霸戰國,而不是製霸後宮,再說她得到的係統也不是什麽寵妃係統,而謀士係統,心懷宏圖大誌的她,豈能婚配於某君,相夫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