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客棧
作者:touchinghk      更新:2021-08-18 03:24      字數:3053
  滿地金葉淩亂,在清風吹拂下叮咚作響。

  有一片金葉被吹落在地,立刻被回過神來的眾人一哄而上。

  這些年天災人禍,江湖門派日子都不好過,如今實實在在的金子就在麵前,誰不想要?誰不想搶?

  須臾之間,場麵變得無法控製。斧頭幫中像是有人先抽了兵器,混亂中血濺到了高台上。

  老宦官尖著嗓子喊“不要搶”,被那血跡嚇得一口氣噎在喉嚨中,再發不出一句話。

  地上的金葉子越來越多,爭搶的人也愈來愈多。搶到了金子的人拚了命往外擠,沒搶到的人拚了命往前衝,那比武高台被擠得搖搖欲墜。

  程雲站在人群之外,眉頭緊鎖。

  四要倒是很想回去:“…撿上幾片金葉子,夠咱哥倆吃很久。”

  程雲搖頭:“不值得。”

  事有反常必有妖。從一開始推舉武林盟主開始造勢,再到請來內廷宦官宮女撐場,這樣多的鋪墊,不過是為了華山派鄭三琯上台那一下。

  一切都是陪襯,唯有她出盡風頭,今日之後,江湖上無人不知鄭三琯的名字。

  “她真會點石成金麽?”四要打個寒顫,“這麽邪門,會不會是妖孽?”

  程雲微笑:“也就騙騙你這樣沒見過世麵的小孩子罷了。在場的行家哪個沒看出來?”

  所謂點石成金,不過是變個戲法。花盆是假的,內裏的花也是軟棉所製暗藏機關,假的。

  落到地上的金葉子倒是真的,隻不過早被她藏在了指縫裏、衣袖間,當眾人的注意力都被綻放的鮮花吸引住,她以常人難以察覺的速度打開機關,營造出金葉子落了滿地的幻象。

  “和你我這樣當扒手的,說到底殊途同歸,拚的都是演技。”

  程雲伸出手,仿佛牽著隱形的木偶,輕聲說:“如果我沒猜錯,她就是個傀儡。”

  紗簾後坐著的那位,四皇子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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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大會初日比武,在一片狼藉之中落了幕。

  斧頭幫率先動了家夥,一斧頭劈掉了飛刀幫弟子的半邊腦袋。兩邊大打出手互有死傷,還砸了比武的高台。晚上程雲和四要縮在破窯洞中,隱隱約約聽見沉重的腳步和壓抑的低泣聲。四要扒在門縫往外看,遠處一行人白衣白帽,夜空中冥紙四散,分明是各家門派替弟子們出殯。

  沸沸揚揚幾個月的武林大會,不過一場比武、一日不到,就連台子都塌了。還沒等江湖門派張羅著再把台子搭起來,又出了事。

  那日出來主持的老宦官,死在了自家私宅中。

  赤身裸/體、雙目圓睜、七竅流血。

  身邊散落了一地的金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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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知道華山派的鄭三琯,灑了一地金葉子。

  人人也都知道,人群哄搶,連台子都塌了,搶走了她灑在地上的金葉子。

  原本最有嫌疑的人,如今卻成了最最清白的人。

  飛刀幫屠了八十餘條人命,拿“江湖糾紛”四個字作擋箭牌,便再無人過問。

  老宦官隻死了一個,官家震怒,四處張榜督令武林大會那日曾撿到金葉子的人投案自首,隔了幾日見收效甚微,幹脆在菜市口設了信箱,專接群眾/舉/報。

  程雲和四要那晚遠離是非中心,安全倒是十分安全。可是如今街上處處有官兵,人人自危,他們哥倆開不了張,又不敢冒險擅入私宅,看到九方客棧的時候,已經分文未有彈盡糧絕。

  人總要吃飯。鋌而走險就這麽一回。

  程雲從內廷宮女出場就拉著四要往外走,,哪知道他們想象中那個“妖孽”模樣的、木偶傀儡一般的鄭三琯,會是打扮成小乞丐模樣的清秀丫頭?

  破窯洞內燭火慘淡,兩人麵麵相覷盯著眼前那一袋金葉子。

  四要連聲音都在發顫:“哥…咱們這是…要當替死鬼?”

  大難當頭,死期將至,程雲反而突如其來鎮定。

  一開始就是一場局——人聲鼎沸的九方客棧裏恰好有那麽一張空桌,恰好有那麽一個看起來天真懵懂的女孩,恰好是他們兩個餓得半死的小蟊賊。

  “無論真相究竟如何,老宦官到底是誰殺的,官家如今的意思便是,金葉子在誰手裏,老宦官就是誰殺的。”程雲咬牙道,“被查出來金葉子在你我手中,隻要你我被下獄,怕是撐不過明天。”

  好的,屈打成招,秋後問斬。

  糟的,入監當日便畏罪自殺,死無罪證。他二人身如浮萍無門無派,死後連個驗屍的親人都沒有,簡直是背鍋替死的不二之選!

  仿佛是十年前一夜間家破人亡的慘劇重演。

  程雲腦海中嗡嗡作響,冰冷的手裏卻伸進一個軟綿綿熱乎乎的小拳頭。

  “哥,沒事兒,要是官家真查上門,我就說金葉子是我撿的。我是小孩子,他們不會為難我的!”四要說。

  程雲沒有說話,隻反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

  傻孩子,真是傻。鐵棍幫八十餘口老弱婦孺,可曾有人憐惜過?

  對於高高在上的皇權富紳,你我不過泰山壓/卵的螻蟻,隻要上位者漏出隻言片語,便可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真相與正義,隻是哄嬰孩入睡的天真童言。

  程雲的目光挪到四要的臉上。

  分明是已經十歲的孩子,可他眼中的四要,卻仿佛依舊是被埋在土裏的那個胖乎乎的嬰兒。

  握著他的溫暖拳頭,卻讓他想起黃土之中握緊他的嬰兒的手指。

  程雲猛地站起身。

  “君要臣死,臣偏不肯死。”他深深吸一口氣,“想要用一袋金葉子嫁禍我,我偏不讓你如意。”

  他往前兩步,拎著那袋金葉子,推開破窯洞的門。

  四要連忙跟上:“哥,去哪裏?”

  程雲微微一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有人等我們自投羅網,我們偏不遂他的願。”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真是亙古不變的名言。

  “我們將這袋金葉子,原封不動還給她鄭三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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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的九方客棧冷清且寂靜,與白日裏人聲鼎沸的樣子截然不同。

  程雲跟著老乞丐學了十年。熱鬧的端午龍舟上元佳節他從來不怕,人群中遊龍一般閃身穿過,袖袋裏能裝十幾份戰果。

  可他真的很怕如今夜一般,晚來寂靜,白色的窗內影影幢幢,處處都似埋伏著暗兵。

  無論今夜的九方客棧是不是陷阱,他都要闖這麽一次試試。

  客棧靜得詭異。

  程雲帶著四要繞過後院芙蓉樹,順著假山石爬到山頂。山頂距離客棧的房脊還有數丈距離,程雲回頭對四要輕輕示意,深吸一口氣縱身躍起,四肢張開宛如飛燕,片刻後落在了房頂之上。

  哢噠。

  瓦片隨他落地的動作,發出一聲輕響。程雲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四周依然是一片死寂,仿佛根本沒有人意識到九方客棧的屋脊上,落了兩個小飛賊。

  程雲鬆一口氣,弓身如貓,輕輕掀開屋頂瓦片,從胸中掏出一張細線綁住的小鏡子,輕輕從瓦片的缺口裏遞了進去。

  程雲手轉繩晃,鏡中卻無絲毫反光——此屋無人。他便將細繩收起,沿著屋脊再往前,一連探了幾個房間,果然找到了鄭三琯。

  夜色漸深,她卻沒有入睡,臉上雖然不再髒汙,身上依然穿著小乞丐的衣服,在圓桌旁有些焦慮地踱步。

  程雲皺著眉頭看了半晌,恍然大悟。

  她是在等人。

  人尚未到,機不可失!若是等下房中再多一人,想得手恐怕就更困難了。

  程雲再不敢耽誤,衝四要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掀開梁上瓦片。

  一片,兩片,三片。每一片都恰到好處地挪開那麽一點點,四要謹慎地擺弄著,梁上漸漸露出了碗口大的缺口,漏出些許房內燭光。

  程雲掌心出汗,將那袋金葉子輕輕、緩緩從被掀開的缺口裏塞了進去,默默數著一二三,隻待房內的鄭三琯背身對著他的時候,好鬆手讓金葉子落下!

  物歸原主,完璧歸趙,隻要把這燙手山芋還給這位罪魁禍首,江湖上的紛紛擾擾就與他和四要再無關聯。

  程雲屏息,緊緊攥住小包袱,三、二、一,鬆手!

  屋頂的瓦片傳來詭異的響動,四要原本跪在碗口大的缺口旁,聽到那聲音心中立喊不好,連忙閃身想避開——卻哪裏還來得及!隻見他雙腿雙手並用,使出渾身解數緊緊扒住屋脊,指尖用力到泛白,可是圓滾滾的身體卻仿佛為此時此境量身定做,半點借不到力。

  是有個東西掉了下去。

  可是掉下去的,不是裝著金葉子的小包袱。

  從房頂掉到鄭三琯房間裏的,是程四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