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作者:八月於夏      更新:2022-04-14 09:54      字數:4875
  自從那日宗奎上了趟永福街, 又去趟酒肆之後,這廝從此就成了酒肆的常客。

  他這人倨傲是倨傲,但一貫來護短。

  他長這麽大, 還真從來沒交過與他年紀相當的朋友。

  霍玨是唯一一個叫他服氣且願意去深交的人。

  也因著這個原因, 不管是薑黎也好, 還是薑令與楊蕙娘也好,都是霍玨的至親之人。宗奎既然拿他來當摯友,便自自然然地也把他的至親也當做自己人。

  況且,楊蕙娘的手藝著實合他口味。

  每回去酒肆,楊蕙娘至少給他做三菜一湯並兩主食, 他才去了幾日, 便覺腰封都變緊了。

  “話說狀元郎,你日日吃楊姨做的飯,是如何保持腰身不胖的?”

  宗奎信步走在自家院子的抄手遊廊裏, 回頭瞥了瞥霍玨的腰, 好奇一問。

  說來, 他們二人年歲相仿, 俱都是身量高大、麵容俊美之人。

  可二人每每出去外頭辦案, 那路邊偷偷瞧他的小娘子遠遠少於偷偷瞧霍玨的,委實是讓他不服氣。

  如今想來, 大抵是那狀元郎的腰身比他要勁瘦些的緣故罷!

  宗奎那好奇打量的目光看得霍玨眉心重重一跳。

  卻也不好說什麽, 隻微抿唇角, 淡淡道了句:“宗大人平日多辦兩件案子, 便能同霍某一般, 吃再多也不會胖了。”

  前頭給他們二人領路的宗府管家, 聽見二人的對話, 便笑眯眯道:“小少爺若是同霍公子一般, 娶個小夫人回來,約莫也是能保持腰身不胖的。”

  宗奎一聽,像是聽見了什麽可怕的事兒一般,忙搖了搖手上的紙扇,道:“鳴叔,您別拿成親嚇我啊!我寧願胖三斤也不想成親!”

  霍玨瞧著宗奎這一臉驚恐的模樣,挑了挑眉。

  說來,這並州宗家的族規也是頗為有趣。

  也不知並州那頭的風俗是不是恐婚成性,宗家的郎君們似乎對成親之事都不大熱衷。

  於是宗家的先祖便立下了族規,年未滿十六能中舉人者,可及冠後方才成親;年未及弱冠中進士者,可二十五娶妻;中三鼎元者,可年滿而立再成家。

  如此族規,堪稱世所罕見。

  然讓眾人大跌眼球的是,這族規竟然頗有奇效。並州宗家的子弟個個恨不能懸梁刺股、鑿壁偷光一般地苦學,就為了晚些成親。

  此時那喚作“鳴叔”的大管家,見宗奎那驚恐的模樣便歎息一聲。想到在院子裏等著兩位小公子的宗彧與宗遮,搖了搖頭,又歎了聲。

  小的不省心,大的更加不省心。

  一個個的,都把成親視作了什麽洪水猛獸。偏生族規上說了,隻要你的官做得夠大,那成不成親,都由你說了算!-

  宗家在盛京的府邸還是從前承平帝在位時,賜予宗家的。

  這府邸由兩套四合院連接而成,曲廊亭榭、銜水環山,可謂是既清幽又瑰麗。

  到了辟錦堂,鳴叔在院門外停住腳步,躬身道:“老爺與二爺就在裏頭等著了,霍公子請進。”

  霍玨拱手恭敬回禮,這才與宗奎一同入了院內。

  院子裏流水淙淙,從假山上蜿蜒曲繞,叮鈴作響。假山兩側古樹參天,樹下放著石桌石凳。

  宗遮與宗彧穿著素色常服,正坐於凳上,悠然下棋。

  見二人來了,宗彧忙起身,朝他們二人親親熱熱地一招手,道:“快過來,你們二人試試解不解得了這局殘棋?”

  霍玨恭敬地朝他們二人行了禮,方才信步行至樹下,望向桌上的一局死棋。

  “這是你伯祖父今日布的棋局,我花了一個時辰都沒能解開。”宗彧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對霍玨道:“來,霍小郎,你來試試看能不能破局?”

  他這話一落,宗奎便不依了,忙道:“等等,叔叔,我也要試試。”

  他這人一貫來好勝心強,哪能讓霍玨一人出盡風頭了?便趕緊在宗遮身旁的位置坐下,捏起一枚棋子,盯著棋局苦思冥想。

  可看了足足兩盞茶的功夫,指尖的那枚棋子卻始終落不去。

  “誒,狀元郎,你有頭緒沒?”宗奎捏著棋子,忍不住抬眸望向霍玨。

  霍玨淡淡頷首,拾起一枚黑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落下一子。

  對麵的宗遮麵不改色地在他方才落子的地方貼上一枚白子,二人你來我往地下了七八手後,立在霍玨身後的宗彧高高揚起眉,詫異道:“這盤死棋竟然盤活了。”

  可不是麽?

  霍玨下第一子時還看不出來,等下到四子時方才慢慢看出點名頭,到得落下了第七子之後,整個局麵便徹底活過來了。

  這樣走一步算七八步的智謀真真是讓人驚豔。

  宗遮放下手上的白子,深深望著霍玨,溫聲道:“霍小郎棋力驚人。”

  霍玨對上宗遮深沉的目光,笑了笑,道:“非我棋力驚人,實則是多年前,家中長輩曾給玨與兄長都擺過這一殘局,當時兄長便是用此法破了這死局,玨不過是記住了兄長的破局之法罷了。”

  從見到這棋局開始,霍玨便知曉宗遮是在光明正大地試探他的身份。

  他自是可以用些手段就此糊弄過去,畢竟他作為霍玨的假身份出自外祖父之手,又得薛無問仔細周全地描補過,可謂是滴水不漏。

  宗遮便是起疑,去查也查不出什麽,若不然這會也不會用這個棋局來試探他。

  可他到底沒有隱瞞的必要。

  一方麵是因著宗家這幾位是友非敵,另一方麵也是瞞也瞞不了多久。

  這世間能將他同衛家小公子衛瑾聯係在一起的不出五人,眼下這位心細如發的大理寺卿便是其中之一。

  果不其然,在霍玨說出那話之後,宗遮淡淡一笑,揮了揮手,對宗彧與宗遮道:“你們二人先出去。”

  宗奎目光在霍玨與自家伯祖父之間來回梭巡,似是猜到了什麽,忙道:“伯祖父,我與狀元郎可是至交好友,素來無所不——誒,誒,叔叔,你這是作甚!有外人在呢,君子動口不動手!”

  宗彧揪緊了宗奎的衣領,慢悠悠道:“你還知道有外人在呢?長者之令都敢不聽,真是有辱家風!”

  說罷,便二話不說將宗奎揪了出去。

  院子裏很快又恢複了安靜,唯有流水潺潺、鳥鳴啾啾。

  宗遮給霍玨斟了杯熱茶,緩聲道:“並州獨一無二的苦茶,入口雖苦,可熬過初初的那層苦意,便會回甘無窮。”

  宗遮似是在說著茶,又似是在說著旁的。

  霍玨將那苦茶一飲而盡,平靜道:“好茶。”

  宗遮望著霍玨,說實話,這年輕郎君生得一點兒也不似衛太傅,可那周身的氣度卻是像的。

  恩榮宴上,他便覺著這寒門狀元似曾相識。

  在那之前,他雖也曾聽宗彧提過這年輕人,卻從不曾將他與衛家人聯係在一塊。

  直到恩榮宴那日,見著人了,因著那似曾相識的感覺,方才起了疑心。在大理寺做了六年大理寺卿,宗遮從來不會小瞧那近乎直覺似的疑惑。

  宗遮輕輕一歎:“這局殘棋還是我與你祖父一同發現的,那時我們二人還立了賭,賭宗家與衛家,誰家後輩能最早盤活這局死棋。”

  對賭的結果,自然是他輸了。

  不過兩個月的時間,衛太傅的長孫便解了這棋局。

  “那時接到衛太傅的信,心中著實氣悶。可更讓我氣悶的,是一年後,又接到了衛太傅的信。”宗遮慣來嚴肅的眉眼難得起了絲笑意,“他說他那小孫子無意中看了那殘局,隻用了一子便盤活了那死局,隻不過他下的那一手棋,殺敵一千,卻也自傷八百,是一個妙招,也是一個狠招。當真是讓他又驕傲又擔憂。”

  盡管是狠招,也是盤活了那死氣沉沉的棋局的。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兒郎,能下出這樣一手棋,怎麽不讓長輩驚喜?

  但這樣的殺招傷了敵人,也同時傷了自己。

  都說觀其有道,一個人下棋時的章法往往透露了這人的行事風格。那樣一個兩敗俱傷的招數,又豈能不讓衛項擔心?

  宗遮說到此,微微一頓,道:“我方才以為,你會用那兩敗俱傷的狠招破這棋局。倒是不曾想,你用了你兄長的破局之法。”

  霍玨知曉宗遮與祖父有舊,卻不知曉他們二人因著這棋局還有過那麽一段往事。

  宗遮三言兩語間,便使霍玨想起了祖父的音容笑貌,甚至猜到了他會用何種語措寫下那兩封信。

  原來他那時心血來潮落下的那一子,竟讓祖父那般驕傲,又那般擔憂。

  重活一世,霍玨自然理解了祖父的擔憂,上輩子他便是用了兩敗俱傷的方法複仇。

  大仇是得報了,可他失去的比得到的還要多。

  宗遮緩緩提起茶壺,暗紅的茶水從壺嘴傾泄而出,冒出嫋嫋白煙,朦朧的水霧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眸色。

  “霍小郎,你此番進京,所謂何事?”

  霍玨抬眸與宗遮對視,也不遮掩,堂堂正正道:“洗冤。”

  宗遮輕輕頷首,要洗去衛家霍家的冤屈,不是易事,可也並非毫無可能。

  前兩日都察院的魯都禦史拿著一本賬冊來尋他,說那賬冊出自兵部尚書之手。循著那賬冊查下去,說不得能給七年前的謀逆案徹底翻了案。

  兵部尚書胡提是淩叡的人。

  胡提並不難對付,難對付的是淩叡、齊昌林和宮中的那位王貴妃,而君心難測的成泰帝亦是一個未知之數。

  成泰帝能登基為帝,靠得是淩叡多年的謀劃。

  眼下成泰帝對淩叡顯然不如剛登基時那般信賴,甚至還隱隱有了借都察院、大理寺並錦衣衛來與淩叡一脈相抗衡之勢。

  可朝堂之事,變數往往就在一夕之間。誰都不知曉,眼前似乎越來越不喜淩叡的成泰帝在最後一刻會作何選擇。

  畢竟以成泰帝的膽子,七年前的案子,他是提都不敢讓旁人提的,更別說翻案了。

  也因此,如何讓成泰帝下定決心鏟除淩叡並且允許三法司給先太子翻案,這才是最難的。

  “宗奎說那賬冊是你在兵部的官衙裏找到的,霍小郎,我隻問一句。”宗遮放下手上的茶杯,那雙在朝堂浸淫多年似能看穿人心的眸子定定望著霍玨。

  “那賬冊,是真是假?”-

  宗奎被宗彧帶出辟錦堂後,便理了理略顯淩亂的衣襟,不滿道:“叔叔,伯祖父這是在審人麽?連聽都不讓我們聽。”

  “伯父的事情哪輪到你這小輩來管?”宗彧瞥了宗奎一眼,“就你這對何事都好奇到不行的性子,再不改,早晚要惹出大禍來。”

  宗奎“啪”一聲打開了紙扇,正了正臉色,道:“狀元郎既然是我帶進來的,那我不管如何也要護他周全。”

  宗彧一聽,胸口登時一堵,“你這說的什麽話?還當我與你伯祖父會害霍小郎不成?”

  說著,又揪住宗奎的衣襟,道:“陪我下棋去,連個棋局都破不了,還自詡自己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

  就這般,宗奎才理好的衣襟再次被弄亂,還被逼著下了一下午的棋子。等到再次回到辟錦堂時,霍玨早已離開了。

  宗遮望了望宗奎,指了指石桌上的棋局,道:“霍小郎統共想出了兩種破局之法,你回去好生想想,可還有旁的解法?你是宗家這一輩最傑出的子弟,別同我說,連一種解法你都想不出來。”

  薑還是老的辣。

  宗遮這話一出,宗奎骨子裏那股不服輸的勁兒又冒了出來,咬咬牙,扭身便往自己的書房去。

  宗奎一走,宗彧便坐回原先的位置,問道:“伯父,那賬冊……”

  “那賬冊是真的,卻並非出自胡提之手。”宗遮慢慢撿起棋盤上的棋子,放回棋簍裏,邊撿邊道:“這事我親自處理,你不必插手。”

  “明白了。”宗彧頷首回道,想了想,又道:“那……那陳屍案我可還能繼續查?”

  宗遮不答,等到所有棋子都放回了棋簍裏,方才循循善導道:“阿彧,若前方起了霧,我們是不能繼續往前走的。因為你永遠不知,藏在那迷霧後頭的,究竟是出路還是懸崖。我知你破案心切 ,可那案子眼下隻能壓著,我們宗家從來不會在局勢不明之時輕舉妄動,你可明白?”

  ……

  霍玨離開辟錦堂後,便由管家鳴叔親自送出了宗府的大門。

  “霍公子怎地不留下來用晚膳? ”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笑眯眯問道。

  霍玨淡淡笑道:“今日乞巧,玨要回去陪夫人過節。”

  鳴叔聞言便是一怔,在宗府這充滿陽剛之氣的地兒,他都差點忘了今日是乞巧節。

  “那倒是不好留霍公子了。”鳴叔笑道,瞧著霍玨的目光簡直就像是在看塊寶。

  年紀輕輕便中了狀元,還這般疼娘子,當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兒郎呀,真是希望自家那孔雀少爺能多學些!不求他像霍公子這般疼娘子,隻求他先定個親,讓他有個盼頭!

  正當霍玨在宗家與宗遮下棋之時,薑黎也正緊鑼密鼓地領著幾位丫鬟們曬衣曝書。

  這也是大周過乞巧節的傳統了。

  正所謂“子曰沐,令人愛之。卯日曬,令人白頭”,相傳七月七這日的日頭是一年裏最最如意的,在今日曬書曬衣裳,曬去春秋二季殘留下來的潮氣,接下來的秋冬兩季便會事事如意了。

  薑黎不僅把霍玨書房裏的書拿出來曬,還差何寧去蘇世青的屋子抬了兩箱子舊醫書出來。

  那些醫書已經有些年頭,箱子甫一打開,便湧出一股子陳舊的潮意。

  何寧忙把裏頭的書搬出來,這些個醫書一摞堆著一摞的,還混著不少脈案,著實不少。

  幾個丫鬟也上前給何寧搭手,將醫書一本本翻開,放日頭下曬。翻著翻著,雲朱忽然“咦”一聲,道:“這,這不是夫人嗎“

  薑黎正認認真真曬著霍玨的一本《中庸》,聽見雲朱的話,便順著聲音望過去。

  便見其中一本舊醫書裏夾著一疊小像,風一吹,那疊小像便“嘩啦啦”落在地上。

  十數張畫像,都畫在了最普通宣紙裏,瞧著就像是隨手畫下的一般。有些小像的紙看起來還是新的,有些卻泛了黃,像是歲月沉澱下來的痕跡。

  按說霍玨文采飛揚,書畫雙絕,平日裏沒少提筆作畫,醫書裏夾著這麽一疊子畫像倒也不是多令人驚訝的事。

  可問題是,這些小像,每一張,畫的都是她。

  九歲的阿黎,十歲的阿黎,十一歲的阿黎……一筆一劃,入目皆是她。

  薑黎心髒“咚咚咚”地響,也不知想到什麽,細白的臉火燒火燎般地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