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書
作者:大河自西      更新:2021-08-17 02:13      字數:3854
  002

  橫跨九十年的時間長河,在民國二十二年的夏天,葉大醫生忽然就懂得了後世網民那種“我裂開了”的心情。

  因為長期在國外工作,葉一柏閑暇時候就喜歡看華語片,也不仔細看,就電視裏放著,聽著熟悉的語言自顧自做自己的事,這會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心感。

  早些年網絡還不怎麽發達的時候,網內的片子不好找,葉醫生來者不拒,什麽香江老電影、古早言情連續劇他都不挑,反正他就聽個聲,圖個氛圍。

  《金陵煙華錄》就是他聽過的一部片子,聽說還是根據民國才女葉芳的回憶錄改編的。因為這是他當時能找到的少有的製作精良的完整電視劇,葉一柏無聊的時候還瞅過兩眼。

  比如葉嫻跳江、張素娥跳江、沈富被抓進牢裏……

  葉一柏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換句話說,算上原主的話,黃浦江就是他們一家三口的最終歸宿???!!!

  昨天葉一柏沒忍心告訴張素娥,原主的這次落水生病並不是意外,而是原主主動跳下了黃浦江。

  昨天下午,小少爺下課後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

  平日裏對他十分器重的老師一臉複雜地遞給他一張海報,海報上方畫著色彩斑斕的燈牌上寫“東方不夜城”,下方則是一個拿著話筒的妍麗女子。

  “這是你姐姐吧,一柏啊,外事處對於背景審查是很嚴格的,他們不會錄用背景有爭議的人員的。還有……”老師頓了頓,看向他的目光帶上一抹審視,“人做什麽事情都要量力而為,聖約翰的費用確實高,我看你平時的花銷也不小,如果你們家已經需要女人去賺這個錢了,那我覺得你沒必要來上這個學校。”

  小少爺當時是又驚又羞又惱,他知道姐姐葉嫻外出工作貼補家用,但他從來不知道姐姐竟是在舞廳當歌女。

  小少爺紅著眼睛跑回家問張素娥,在張素娥遮遮掩掩的回答下他才知道,原來葉家每個月給的家用根本支撐不起他在聖約翰的費用,他能過上現在這種衣食無憂的少爺生活完全是姐姐葉嫻在舞廳唱歌換來的。

  原本以為自己是救世主頂梁柱,家裏就靠他靠上外事處才能風風光光地回葉家,才能給母親姐姐爭一口氣,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就是個累贅,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姐姐的犧牲上。

  原主本就是個驕傲的人,不然也不會憋著一口氣一定要考上外事處給葉家人看看,驚聞事實,悲憤交加,跑出家門後一時想不開竟從黃浦江上跳了下去。

  雖然很快就被人救了上來,但睜眼再醒來的卻不再是原主而是他這個九十年後的人了。

  “你……你這麽看著我幹嘛?”沈富見好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瞅,隻感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葉一柏上下打量著沈富,微胖,皮膚很好,笑起來還有那麽一絲流氓兔的感覺,比電視裏那位扮演沈富角色的演員扮相好多了。

  “你,喜歡我姐姐?”葉一柏記得電視裏沈富是因為葉嫻的原因才不斷給男女主找絆子,最後被男主好友抓進了監獄。

  沈富驚得一蹦三尺高,身體巨大的重量和地板接觸,發出“碰”得巨大聲響。

  “你……你胡說什麽呢!我……我才沒有……”

  這個時代的人大概不習慣葉一柏這種直來直去的問法,這不,小胖子的舌頭都不靈光了,嘴巴一張一張愣是沒蹦出一句話。

  “哦,沒有啊。”葉一柏點頭,淡定轉身,向著樓梯下走去。

  沈富紅著一張臉呆立在原地,直到葉一柏快要跨出家門了,他才反應過來,急慌慌地邁步去追,下樓梯的時候還差點絆著自己,變成圓球滾下去。

  “我……我真沒有,你姐就是我姐,真的,親姐。”沈富一邊跑還一邊不忘解釋。

  兩人先後上了車,臨到車要開了,張素娥穿著高跟鞋從街口一路小跑過來,“哎呀,師傅,等一等。”她一邊跑一邊喊道。

  葉一柏搖開車窗,還未說話,手裏就被塞進一個熱乎乎的飯團,“早飯帶著路上吃,今兒個街口那個攤子沒開,我多走了個路口,差點沒趕上。”

  看著張素娥額頭因一路快跑滲出的汗水,葉一柏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狀,他嘴角揚起,麵頰兩側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來,“阿媽。“他麵色鄭重地開口道:”我們一家人一定會很好的。”他絕對不會讓黃浦江成為他們一家人的歸宿的!

  張素娥一怔,吃驚於兒子突然的鄭重其事,隨即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笑出聲來,“當然了,你好好去上課,其他交給阿媽我!”

  看著張素娥瞬間鬥誌昂揚的模樣,葉一柏一噎,所有的話都咽回了肚子裏。

  他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

  葉一柏和沈富都是約大外文係大四的學生,和後世大學一樣,約大實行學分製,到了大四,學生們的學分都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眾人都已經在為畢業後的工作做準備了。

  就好比原主小少爺一心想要考外事處,約大的學生非富即貴,目標都很明確,原主能在這麽一群人中突出重圍考進外事處,著實是不容易。

  但再不容易……難道讓他一個拿手術刀轉行去當外交官?

  在葉一柏思緒亂飛中,車子穩穩停在了約大門口。

  兩人剛下車,腳都還沒有站穩,就聽到前麵傳來一聲譏笑,“我當是誰呢?這不是葉大少爺嘛?當世名流、杭城富商葉家的長子,一個靠著女人賣唱錢來上聖約翰的妾生子,居然還好意思來上課。”

  葉一柏尋聲望去,隻見前麵一輛車旁站著一個穿著西裝馬甲的瘦削男子,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正仰著頭一臉蔑視地看著葉一柏。

  許昌,郭文玨的跟班。

  葉一柏目光掃過許昌身旁的那輛車,不出意料地在車窗上看到了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影。

  許昌的聲音不小,加上葉一柏成績好、長相出眾,在聖約翰本就是受人注目的人物,兩人的對峙逐漸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沈富眉頭緊皺,他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被葉一柏拽了回來。

  “你這麽抬著,脖子不酸嗎?”葉一柏目光下視,看向許昌。

  脊椎是有舒適區的,超過一定角度就會產生酸脹不適的感覺。

  葉一柏猜想許昌大概想表現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奈何受硬件條件限製隻得仰著頭,這氣勢就差很多了。

  許昌一滯,半晌才反應過來葉一柏話裏的意思,霎時又氣又惱,“你少避重就輕的,你一個妾生子……”

  “妾生子?你是看不起妾生子?”還沒等許昌說完,葉一柏就已經開口,他目光暼過周圍及許昌身後車裏的人影,麵上露出恰好好處的驚訝表情。

  民國不比後世,這是一個更迭變化的年代,舊的秩序和新的秩序在鬥爭,舊的思想和新的思想在碰撞,很多在後世人看啼笑皆非甚至不可理喻的論調和行為,在當時人看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就好比民國的妾和姨太太,1930年,金陵政府頒布民法《親屬編》從根本上廢除了妾的製度,在後世人看來,既然妾製度都廢除了,那當然就一夫一妻製了,其實不然,《親屬編》廢棄的僅僅是“妾”的這個稱謂,在人人平等的口令號召下,妾們搖身一變變成了姨太太,不僅自身地位提高了,連所生孩子的地位都有一定程度提升。

  說起來就是新社會,人人平等,說什麽嫡庶、倫常的都是封建殘餘,都應該被打倒。

  聖約翰這種一個學期學費就要兩百多銀元的學校,考進來的非富即貴,其中正妻生的有多少,姨太太生的又有多少,許昌這一口一個妾生子的,得罪的可不止葉一柏一個人。

  果然周圍人群中的許多人已然微微皺眉,但許昌仍然不覺,還在叫囂,見許昌一口一個妾生子說得歡的模樣,葉一柏的眼中笑意更盛。

  葉一柏的脾氣說好好,說不好也不好,麵對病人時,葉醫生的笑容如春天裏的花朵,令人如沐春風,但轉身對著手底下的小醫生,那就是另一副麵孔了,但凡底下人出了點差錯,他能罵得他們懷疑人生。

  畢竟醫生的工作不同尋常,特別是他們這種上手術台的,平時一點不甚注意的小失誤都有可能造成難以挽回的遺憾。

  不過麵對許昌這種人,既不能像接待病人那樣溫和,又不能像對待底下小醫生那麽暴躁,葉一柏忽然間就領悟到了上輩子行政部門所推崇的“說話藝術”的好處。

  “按照你的算法,你的好朋友郭文玨也是妾生子吧。”他瞅著許昌,很認真地說道。

  許昌聞言先是一愣,剛才被氣紅的臉瞬間就白了,他下意識地向旁邊的車窗看去,嘴裏輕聲磕磕巴巴地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文玨,我……”

  許昌父親是郭文玨父親的下屬,許家能在上海立足多半是依靠郭家的扶持,許昌得罪誰也不敢得罪郭文玨。

  車子裏的郭文玨沒有反應。

  許昌顯得有些著急起來,也顧不上葉一柏了,低著頭努力對著車窗解釋。

  這場麵變化之快,看得沈富一愣一愣的,他看向身旁僅僅說了兩三句話就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順便把許昌揣進坑裏的葉一柏,瞬間覺得葉一柏的形象變得偉岸起來。

  “一柏,我們走吧。”眼瞅著許昌顧不上他們了,沈富拉了拉葉一柏的衣袖,輕聲道。

  葉一柏搖頭,他將吃了一半的飯團往沈富手裏一塞,從兜裏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隨即不緊不慢地走到許昌旁邊的車窗前。

  許昌還在磕磕巴巴地解釋,但是車窗始終沒有降下來。

  葉一柏將許昌往旁邊一擠,抬手敲了敲窗。

  “你幹嘛!”許昌怒道。

  葉一柏沒有理他,見車裏沒反應,又敲了敲。

  兩三秒後,車窗緩緩下降,裏麵露出郭文玨的笑臉,“是一柏啊,聽說你昨天不小心落水了,我還擔心來著,現在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多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葉醫生臉上同樣堆上了一看就是假兮兮的笑容,“文玨啊,勞你費心了。“見郭文玨成功被他惡心到了,葉一柏繼續道:”我倆關係這麽好,你有什麽事,比如你看上了我的什麽東西,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像今天這樣,一言不合就讓什麽東西出來亂吠,那就比較傷感情了。”

  葉大醫生也不是白吃這三十幾年飯的,把原主記憶捋一捋就知道許昌為什麽會這個時候跳出來給他找不痛快,這回外事處公開招錄符合條件的人就這麽幾個,在招錄考試中,郭文玨名次恰恰在葉一柏後頭。

  也就是說,如果葉一柏放棄名額,那這個名額十有八九就是郭文玨的了。

  葉一柏說話的聲音很輕,也就他、郭文玨、許昌三個人能聽見。

  郭文玨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許昌的臉更是瞬間就變綠了。從紅到白再到綠,葉一柏看著許昌這臉上顏色的變化,覺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嗯,活著,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