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相聞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3663
  又是那段漫長而黑暗的路,照不進一絲光亮,隻有陰冷和潮濕仿佛要滲入他的身軀。

  ??薛景陽知道,這又是一場夢,這麽多天來,他每天都做著同樣的夢,不知何時才會夢醒,不知何時才會被救贖。

  ??漫無邊際的黑暗裏,有棘人的荊刺在拉扯著他的皮膚,每走出一步,都會伴隨著一種深入肌膚的刺痛感,血的腥味很快就飄進了他的鼻腔,然而他隻是毫無知覺地繼續向前走著,眼神灰冷如死。

  ??——“如果你蘇靈郡注定要經曆這些磨難與坎坷,那些棘人的荊刺,就由我代你去承受。”

  ??刺入耳膜的聲音打破了這份沉寂,從四麵八方傳來,薛景陽終於頓住了腳步。

  ??說這句話的人聲音堅定不容置疑,但在此刻的環境裏就顯得滑稽可笑,他凝視著眼前的黑暗,兀自譏笑了一聲。

  ??他已經看不見光亮,隻有深不見底的絕望籠罩著他,像是有一把看不見的枷鎖扣住了他的心脈,近乎壓迫。

  ??薛景陽意識混亂的走在這條道上,隻覺得那麽多的承諾和誓言顯得荒唐又可笑。

  ??還能怎麽樣呢?他又能怎麽樣呢?

  ??掙紮求生的歲月已經取代了他生命的一半,但都已經隨著時間逐漸淡去,現在唯一能讓他回想的也隻有蘇靈郡的眉眼和笑聲了,日複一日,隨著時間的疊加而愈加清晰。

  ??然而就是這樣的記憶,卻比任何屈辱和折磨都要來的致命。

  ??對於君長川所做的一切他都可以視若無睹,哪怕是被鞭子抽得麻了半身,他也可以置若罔聞,但為什麽到這,卻如何也割舍不下呢?

  ??他越是想忘記,那些源源不斷浮現出的畫麵就越加清晰,以至於隻要一閉眼,眼前便是那個遙遠卻又熟稔的名字,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自己,如夢如幻。

  ??——“活下來,答應我。”

  ??這短短的六個字,直直貼附在薛景陽的耳畔,慰藉而和煦。

  ??記憶裏,有一雙溫暖而柔軟的手抱住了他,他趴在那人的背上,疲累至極。

  ??“蘇蘇?!蘇蘇!”薛景陽徒然心魂欲裂,不顧一切地要去追聲音的源頭,那些荊刺劃破他的肌膚,又像灰燼那般腐化散去。

  ??他一聲又一聲的呼喊追逐著,無盡的黑暗中終於破出了一點微光,為他指引了方向,他拚了命的掙開荊刺,想要接近那僅剩的希望,就在他指尖觸碰到的一瞬間,黑暗突然崩裂,迅速吞噬了他,連唯一的光點也被侵蝕。

  ??一切又重新歸於黑暗。

  ??視線中,光已經四分五裂,血腥之氣隨著喉嚨而湧了上來,薛景陽悚然驚起,劇烈地咳了幾聲,身子也禁不住抽動了起來。

  ??身體還處於半麻的狀態,身下的石塊冰冷堅硬,擠壓感隨之而來,身旁的藏獒發出了不耐煩地低吼,掙了掙扣在頸上的鐵環,對他張開了利齒,惡狠狠地示了威。

  ??薛景陽能感覺到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讓血塊又重新化開,順手一抹,血便拖出了一條痕跡。

  ??牢籠窄小,黑黢黢的看起來有些虛幻,但耳畔傳來的咆哮與嘶吼卻是真實存在的,震得他頭皮發麻。

  ??這間牢房,是君長川用來訓練獒犬的地方,每隻籠子裏關有兩隻獒犬,由天性的爭鬥來決定誰可以活到最後,也隻有最後活下來的才有資格做君長川的坐騎。

  ??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爛爛,薛景陽想拉扯脖子上的頸環來透一口氣,但無奈鐵環扣著他的四肢實在是太緊,他隻能兀自吐息,幾番喘息平定之後,才眨了眨酸澀腫脹的眼睛,勉強適應縫隙中透出來的光線。

  ??光線是從破裂的牆壁裏透出來的,隻有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零星,四周皆是不見五指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被關在這個牢籠裏多少天了,這裏也沒有任何能讓他判斷時間的東西,連那從縫隙中透出的光,也不過是隔壁牢籠裏傳來的燭光。

  ??臉上的血早已幹涸,薛景陽勉強擦拭了一下手臂上的血跡,那是被這隻和他關在一起的藏獒抓傷的,深可見骨。

  ??君長川有意這麽做,不過是想讓他明白,你薛景陽就是我的狗罷了,而他現在的處境,就是要和這個籠子裏藏獒爭奪活下去的權力,這樣才有資格再見到君長川。

  ??鐵門終於被人打開,有刺眼的光線從外麵透了進來。

  ??薛景陽下意識的抬起手臂,遮住了這束光,但不過片刻,黑暗又重新湧進這裏。他費力的眨了眨自己的眼,但還是有眼淚抑製不住的流了出來。

  ??長時間的暗無天日,讓他一時間很難適應這樣的強光。

  ??開門的人是每段時間都會過來固定送狗食的侍從,說是狗食,其實不過是些教中之人吃剩的飯菜,攪拌在一起,裏麵不知道被吐了多少口唾液。

  ??薛景陽在黑暗中別過了臉,這隻藏獒正在吃著那些令人作嘔的殘渣剩羹,吃得津津有味,或許隻是因為這是每天唯一的飯食,所以由不得它們選擇。

  ??它們能做的,大概也隻有活下來了。

  ??薛景陽反握住手腕上的鐵鐐,背靠著牆坐了起來,血順著他的身子淌了下來,然而他毫無知覺,隻是輕悄悄的探出指尖,用溫熱的鮮血在地上寫了一個“蘇”字。

  ??這是現在支撐他活下來的唯一信念和理由了。

  ??隻盼這份故人之心能夠跨越山水萬重,承載而歸,與夢相聞。[1]

  ??薛景陽沉默著,眼睛卻不由轉向了飯盆,已經很多天沒有進過食,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開始變得薄弱,視線昏花了許多,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讓他覺得這裏的每一瞬都是煎熬,明明是半刻鍾的時間,在這裏好像就成了百年。

  ??他的目光很快又轉向了那隻藏獒,長時間的身處黑暗已經能讓他的眼睛逐漸適應,雖然模糊,但也可以判斷出,飯盆裏還是有些它吃不完的殘渣,而這隻藏獒已經打起了盹。

  ??薛景陽下意識的滑了一下喉結,忽然覺得那些東西或許也沒有想象中的肮髒。

  ??人在絕望的黑暗中,本就是難以生存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薛景陽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地獄還是人間。想必君長川也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擊潰他最後的意識與神智。

  ??活下去。薛景陽對自己說道。

  ??無論怎麽樣都要活下去,隻有這樣,才能有機會再見他一麵。

  ??他不斷安撫著自己,然後在無聲中靠近了那隻飯盆,生怕弄出一絲聲音,因為獒犬的聽覺是極為靈敏的,他手腳被束縛,根本不可能打得過這隻有人高的藏獒。

  ??飯盆離自己的距離算得上遠,想必那些膽小的侍從也不敢靠近這有一人之高的獒犬,所以才特地放在了接近門口的位置,隻要藏獒想要去吃,就必須得繃直鐵鏈叼過來。

  ??而眼前的這個飯盆已經被獒犬叼過來了,薛景陽嗅了嗅,令人窒息的腥臭撲麵而來,他想象不到這個飯盆裏裝著的到底是什麽可以發出這麽濃烈的腐爛和惡臭。

  ??薛景陽屏息,隻覺得胃裏一陣惡心,但強烈的求生欲讓他不得不小心謹慎的將手又往前探了探。

  ??拴住他的鐵鏈在逐漸繃直,薛景陽咬著牙,用盡力氣要將指尖碰到那個盆上。

  ??他隻是想活著。

  ??鐵鏈繃的太緊,薛景陽的肌膚上很快印出了一條條的青紫的血痕,勒地他險些喘不上氣。

  ??終於,他彎曲指關節,將盆一點點的勾了過來。

  ??這隻巨大的藏獒正在打著盹,似乎也沒注意到自己的飯盆已經被人拿起。

  ??薛景陽鬆了口氣,心道隻要再小心地挪回來,應該就沒事了,以這隻藏獒被鎖的距離,離自己還是有點空隙的,雖然很小,但也足以讓它的利齒碰不到自己。

  ??然而,就在他想把飯盆拿過來的瞬間,他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溫軟潮濕的東西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黑暗中,這隻藏獒已經不知在何時睜開了眼,虎視眈眈的看著他。

  ??該死。薛景陽在心底暗罵了一聲,然而他還來不及發出聲音,那隻藏獒便已是張開利齒朝他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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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取自元稹《酬樂天頻夢微之》,原句為: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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