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酒相候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5302
  北方的長空上,有一隻巨大的仙鶴穿過了雲層,不過眨眼之間,便隻留下一方雲煙。

  ??漆黑的匣子在夜色裏隱隱浮出黯淡的血光,蘇靈郡緊緊抱著它,沉凝了片刻,最終決定在去往南疆之前,將柳思卿的遺骸送去鹿鳴穀。

  ??身上的傷痕還在隱隱作痛,滲入髓骨的刀傷幾乎要撕裂他的左肩,那位秦總管的刀法著實一流,兵行險招,興許是知道蘇靈郡的弱點,他的每一次出刀幾乎都有意要貼近對手的身體。

  ??如果不是念在自己生病時,秦總管悉心照顧,蘇靈郡也不會心慈手軟,隻是打暈了人,並未把他如何。

  ??一路來到鹿鳴穀時,天剛蒙蒙亮。

  ??這一條路,他五年來走過無數遍,而如今再踩在這片土地上時,蘇靈郡隻覺得身心有說不出的沉重與乏累,仿佛每一步都有千鈞重。

  ??曾經的別院已經隨著時間的變遷而殘缺潰敗,他就這樣怔怔凝望著院中的凋落的梨花,眼中最後的光在逐漸斂去,多少次的險象環生裏,已經足夠讓一個人的心緒沉澱。

  ??“先生,是靈郡對不起你。”他尋了一棵梨樹,俯身將木匣子放到樹下,長跪於此。

  ??模糊的記憶裏,酒裏的梨花被吹開,隱約浮現出一雙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小小的孩童對著碗裏的酒露出了好奇的目光。

  ??無休止的雪夜裏,梅樹上稀稀落落的紅梅為那一方白色增添了幾分豔麗,柳思卿抱著他,用蒼老而柔和的聲音給孩子唱了一首童謠。

  ??先生寬厚溫暖的手掌輕輕覆在了他的腦袋上,他再也無法忘記在昆侖的雪夜裏,爐火映照著柳思卿寧靜而祥和的側臉,他哄著小小的孩子入睡,眼神惆悵而不舍。

  ??那是先生將他送走前的一日,昆侖山上有斜陽黯淡飄忽地照亮了廊前的銅鈴,柳思卿為他折了一隻紙鶴掛在了綻著紅梅的的枝幹上,枯瘦的手指輕輕覆在他的臉上,笑意恬然:“靈郡,以後你要是想先生了,就折一隻紙鶴像這樣掛起來,先生就能感受到了。”

  ??“那先生會來看我嗎?”小小的蘇靈郡仰起稚嫩的臉龐,兩隻手拉著先生的寬大的袖子,不願鬆開。

  ??“當然了,先生怎麽會舍得我們家靈郡呢?”柳思卿抱起他,愛憐的揉了揉他的發頂,“先生答應靈郡,日後若是有緣,一定會再見的。”

  ??那時候的他還不懂得柳思卿話裏的意思,隻覺得先生和他一定會再度相逢的。

  ??可惜世事無常,昔日的故人已經不會再兌現自己的諾言了。柳思卿留給他的,也隻剩下那些依稀溫暖的回憶,黯淡地替他照亮了身後回家的路。

  ??如今,又到了梨花落敗的季節,凋零的花瓣落在了他的衣襟上,風一吹,便洋洋灑灑的散了,宛如下了一場江南雪。

  ??不知道遙遠的北方,雪夜裏的那株梅樹是否還在孤芳自賞?

  ??“先生,我答應您,等解決完一切事情之後,我會帶您回到昆侖的,所有的事情都將會有個終點,您也應該沉冤得雪。”蘇靈郡站起身,寧靜而坦然的將最後的一抔土埋在了木匣子上,然後轉身,不再回頭。

  ??他欠的債實在太多了,如果時光可以倒回,他也許會選擇在十歲那年長眠雪山。

  ??回到穀口時,碧落正在舔舐著自己的羽毛,蘇靈郡抬眸望向遠處的群山,春日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興許知道主人的感受,碧落抖動羽毛,彎下頭,用腦袋蹭了蹭蘇靈郡的掌心,蘇靈郡愛撫地摸了摸這隻靈鶴,眸光最後在鹿鳴穀停滯了一瞬,而後掠到它的身上,引領它朝南疆飛去。

  ??世事沒有回轉,經曆了這麽多變故,如今的他再也不願被別人掌控命運,哪怕日後等待自己的隻有刀山火海,他也要背水一戰,為自己闖出一條道來。

  ??眼下已經沒有抉擇的餘地了,蘇靈郡思忖之後決定先去苗疆,凡事過猶不及,如果要解開身上的蠱,薛景陽一定會去找君長川的,而薛景陽絕對不會獨自冒險,如果還來得及,他興許可以在薛景陽找君長川之前助他一臂之力。

  ??他們已經錯過了這麽久,這一次,無論如何,他也不想再錯過了。

  ??***

  ??在蘇靈郡穿越千裏趕往苗疆同時,九華山的絕頂,第一縷陽光覆在了空蕩蕩的雅舍上,庭前的桃花已經凋落了一地,隻有一隻棲息的鳥兒立在落敗的枝頭。

  ??顧雲澤已經在一個月之前就動身去了墨雲觀,與薛錦铖會合準備一切事物,再過不久,他們便會在春末的時候攜劍一並前往南疆。

  ??在墨雲觀的這段時日裏是非常無聊的,楚藍閑來無事便會拿些好吃的去喂金絲籠中的雪鷂,那雪鷂長得不僅十分好看,還總會逗人開心,一看見楚藍便伸出小小的喙,輕輕啄兩下他的手,咕咕直叫。

  ??據說這隻鳥是薛錦铖的愛寵,顧雲澤見他喜歡的緊,便破天荒的“借”來了,說是借,其實無非是讓他好好伺候著,雖說這鳥也就是普通的鳥,但這鳥的主人可不是一般的人。

  ??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吃的還都是些好東西,楚藍興致起來的時候,甚至還會親自下廚給這隻鷂鷹做頓吃的,雖然每次都被它嘔完了吐出來,但他仍舊樂此不疲,直至薛錦铖忍無可忍地囑咐那些弟子千萬別再讓他進柴房,否則一律重霄警告。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日,他除了吃了睡,睡了吃,似乎也沒什麽事情可做,然而顧雲澤每天卻像有忙不完的事,夙興夜寐的,每當他回房時,楚藍已經睡得四仰八叉了。長時間的不語,讓他們的關係一度冷淡了下來,楚藍是個閑不住的人,而墨雲觀的弟子又太過無趣,他無事時就喜歡逗逗這寶貝雪鷂,給自己尋個樂子。

  ??喂完了鳥,他便又開始無所事事,雪鷂吃得飽,已經立在杆上打起了盹,幾經煩悶之後,他決定不能讓自己一個人不快樂,於是向絕塵殿中跑去。

  ??絕塵殿坐落在仙林山莊的最中心,四周景物舒朗有致,從極遠處眺望,甚至能看見鬱鬱蒼山,霧靄茫茫,若說是仙山也不為過了。

  ??顧雲澤正在和薛錦铖正在談論最後的計劃,見他來了,便擱下手中的事務,起身問道:“怎麽了?有什麽事嗎?”

  ??“顧雲澤,”楚藍癟著嘴道,“你已經好多天沒有陪過我了。”

  ??“不要胡鬧,我在和薛掌門談論要事,”顧雲澤將手中的卷宗放到了一旁,好聲道,“聽話,等我日後得了空再陪你。”

  ??“嘁。”楚藍冷哼著斜睨了他一眼。

  ??顧雲澤:“……”

  ??薛錦铖見狀,隻得幫顧雲澤說道:“楚公子,你若是悶得慌,貧道讓穆淺他們陪你玩可好?”

  ??楚藍沒有接話,隻是撇了撇嘴,往顧雲澤那挪了挪,自從薛錦铖把他吊著拖回墨雲觀,他對這個看著麵善的掌門多多少少還是有點餘悸的。

  ??“……”薛錦铖語塞,心道這小公子倒是挺難哄。

  ??“我平時住的那間屋子裏有一架琴,若是實在煩悶,便去那裏看看罷。”顧雲澤溫聲說道。

  ??楚藍依言,果真扭頭跑了。

  ??“想不到堂堂九華山的玄清劍聖也會有這一麵啊。”薛錦铖望著逐漸遠去的背影,繼續挖苦道,“鐵漢柔情?”

  ??再轉臉時,顧雲澤已經又斂起了眉頭,那目光好似剛從冰水裏浸過,他看也沒看的回道:“做你的事。”

  ??薛錦铖笑了笑,沒再接茬,其實他也能看出來,這個一貫冷淡的劍聖也有了軟肋,似乎至始至終,他對那個紫衣裳的小公子都懷了幾分遷就,哪怕是再無理的要求,顧雲澤都會想辦法去滿足,他看他的眼神,是不同尋常的,就好像他硬著頭皮來問自己借那隻雪鷂送給楚藍的時候,眼睛裏有光漫溢。

  ??如果他有一天真的敗了,估計也隻會敗在這個小公子的手上吧。這樣沉靜文雅的公子,若是沒有修道,倒更像是拿得起琴簫的人。

  ??“前不久,音瑤閣發來了通信,長安那邊有人放出了柳思卿的消息。”顧雲澤整理完桌案上的卷宗,繼續說道,“師傅正在徹查此事。”

  ??“柳思卿不是清凝宮的前任聖主嗎?”薛錦铖有些困擾地抬起頭,“他也參入我們了?可是這件事,你不是說別告訴任何門派嗎?我這邊還沒有消息遞出去。”

  ??“嗯。”顧雲澤淡淡應了一聲,“對方放出的消息是柳宮主已經逝世了,而他的遺骸在自己手中,若是想要,自行來取,我覺得,那人應該是在刻意放消息給他想找的人。”

  ??“那你覺得,放出消息的人會是誰?”薛錦铖問道。

  ??有些遲疑的,顧雲澤抬眼,過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在想那人的話可不可信,或者說,他們是不是想引蛇出洞。”

  ??薛錦铖許久沒有接話,顧雲澤說的在理,柳思卿貴為清凝宮聖主,若是真的逝世,清凝宮那裏怎麽會什麽消息也沒有傳出?再加上柳先生一直深居簡出,自歸隱之後便再無消息,他們一時間也很難判斷對方說的話是真是假。

  ??“如果說,這些事都是真的呢?”薛錦铖微微蹙起眉頭,“若是如此,看來清凝宮那裏,也並不太平啊。”

  ??“嗯,所以我在等師傅的消息,如果是真的,音瑤閣不會坐視不理。”顧雲澤緩緩站了起來,聲音平靜,“應該過不了兩日了,等師傅那邊消息一到,我們便動身去南疆。”

  ??“好。”薛錦铖鬆了一口氣,“這次的事,還是得麻煩顧仙長幫忙了。等我找到阿陽,一定讓他給你當麵道謝。”

  ??“不必了。”顧雲澤淡漠道,“我隻是想幫你找一個和解的機會,以免你日後總是心懷愧疚。況且,就算我不說,薛景陽也遲早會知道的,你又何必為此介懷。”

  ??薛錦铖有些驚訝地望著他,似乎很難相信這是顧雲澤說的話,印象裏,顧雲澤從不愛多嘴別人的事,更何況是和他從小不和的薛景陽。

  ??“你這次去南疆,是為了蘇先生嗎?”相對的靜默中,薛錦铖忽然問道。

  ??顧雲澤頭也沒抬,隻是忙著手中的事:“嗯,也是為了天下的安平。”

  ??薛錦铖頓時心亂如麻,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開口,蘇靈郡是在幾個月前中的毒,如果他和薛景陽在一起,那是再好不過,可倘若,那日他並未和薛景陽在一起呢?白素清的毒,不會好解的吧。又或者,他那日還出了其他什麽變故,其實現在所有的一切,一直以來隻是他們的推測,他們根本不知道蘇靈郡是否真的在十陵教,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

  ??“顧雲澤,”再三糾結之後,薛錦铖還是決定說出來,“如果蘇先生真的有什麽不測,我是說如果……如果他——”

  ??“沒有如果,他不會的。”顧雲澤冷聲打斷了他的話,“蘇靈郡隻是看似柔弱,其實他比任何人都堅韌。”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薛錦铖略顯尷尬地試探道,“阿陽已經去了魔教,如果蘇先生真的和他在一起,這麽久都沒有消息,我怕……”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擺的很明了了,隻看顧雲澤願不願意捅破這層薄紙。

  ??“不會的,任何人都無法動搖他,他不會入魔教,更不會遭遇不測。”顧雲澤說的極為冷靜,但薛錦铖卻在他的眸光中捕捉到了與之相反的空茫與不安,這話與其說是說給薛錦铖聽,倒不如說更像是他在慰藉自己。

  ??一時間,兩人各懷心思的安靜了下來,偌大的殿中氣氛沉滯。

  ??院中的花還在含苞待放,風寒料峭。顧雲澤望著花苞出神了好一會,眼神幾經變幻,最終沉澱,變得冰冷無光,“他不會有事的,他若是有事,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傷害他的人。”

  ??薛錦铖多少有些意外:“你和蘇先生,到底是什麽關係?”

  ??顧雲澤依舊是淡淡的回道:“跟你對薛景陽的感情一致。”

  ??薛錦铖欲言又止,隨即朗聲笑道:“哈,貧道隻是隨口說說的,你也別太往心裏去,等這次解決完十陵教的事,貧道邀你和蘇先生一同來墨雲觀,我們溫酒相候!”

  ??顧雲澤沒有回答,猶自遲疑了一會才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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