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6402
  長長的夢裏,似乎隔了一片血色。

  ??耀奔跑在這片殷紅中,血的腥味充斥在他的鼻尖,揮之不去。

  ??那是一場極其慘烈的追殺。

  ??滔滔黃沙,卷舞直上,這裏的一切似乎都是蒼莽而渾濁的,天地間仿佛都陷入了一片昏沉,起伏連綿的黃沙上,蒸騰著熾熱的空氣,雲層緩動,遮下了巨大的陰影,稀稀疏疏的綿延了千裏。

  ??在如此空茫的大漠上,耀感覺自己的體力已經達到了極限,似乎再多一步,都有隨時倒下的可能。

  ??身後有大批大批的殺手,但無論他怎樣拚命的廝殺,那些人都會無休無止的再冒出來。

  ??風沙萬裏,望不盡邊際,他急促地喘息著,竭力維持自己的身形和神誌,以免就此倒下。

  ??他還不能死,不能死。

  ??還有人在等他回來。

  ??那個等他的人是誰?

  ??他不知道,如何也想不起來。所有關於對方的回憶都在從他腦中淡去,每當竭力去想,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與恐懼便幾乎將他吞沒。

  ??不可遏製的思念在肆意侵蝕著他的大腦,可是他什麽都想不起來,腦海裏隻餘下了一個蘇字,便再無其他,這種感覺真是逼瘋了他。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蘇蘇……

  ??可是,蘇蘇是誰?

  ??“是誰……”夢裏的人發出了一聲微不足道的低喃,帶著幾分茫然和急切。

  ??“嗯?”蘇靈郡正在整理餘下的藥品,聽見對方似乎是說了什麽,便走過去,觀察了他一陣。

  ??他把手輕輕搭在他的額頭上,剛要替他擦汗,便被睡夢中的人一把拉住,拽到了自己麵前。

  ??這個男子連眼睛都尚未睜開,可是他居然在他的緊閉的眼角處,看到了尚未幹涸的淚痕。

  ??可怕的噩夢還在繼續,而這次,耀清楚的意識到了自己在做夢。

  ??他看見自己抽出了浮生劍,一劍斬在了君長川的榻上,可是原本有個人形的被褥裏麵居然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血流出來。

  ??該死,上當了。當他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君長川已然出現在了他身後。

  ??偷襲失敗,他變成了被十陵教追殺的目標。

  ??君長川似乎是很喜歡玩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他明明可以催動蠱術來了解耀的命,可是他偏偏不願意,他就是喜歡看著對方一次次在劍鋒上舔血求生的樣子。

  ??真是個該死的變/態,耀在心裏咒罵著,這個渾身藥味的男子總是喜歡用各種方法折磨他,想讓自己對他死心塌地。

  ??夢裏的畫麵在飛快的轉換著。

  ??這樣的追殺持續了兩個月,他終於跟隨一眾商隊混進了長安。

  ??再往後,便是大片大片的血,他什麽都看不見,仿佛有紅紗遮住了他的雙眼,但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從身上傳來的疼痛,以及喉嚨裏的幹澀。

  ??無邊無際的血色鋪滿了他的世界,他掙紮著想要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動不了身體。

  ??冷汗從他的額頭滲出,他的胸膛不斷起伏,似乎是想說什麽話,他翕動了幾次嘴唇,最後都沒有成功。

  ??“別怕,別怕,我在。”有聲音附耳安撫著他,輕柔至極。

  ??是誰……

  ??緊接著,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拍了拍,漫無邊際的血色驟失,像是有什麽溫軟的東西握住了他的手,骨子裏酥軟讓他倍感舒適愜意。

  ??如果可以,他甚至就想這樣沉眠下去,聽著那個溫柔的哄聲,當作這漫長黑暗裏的唯一救贖。

  ??噩夢消失,他就這樣睡了不知道多久,再睜眼時,天色已經大亮。

  ??視線逐漸清晰,有幾縷發絲拂過了他的臉,酥酥癢癢的——那不是他的頭發。

  ??誰?!耀猛地驚醒,手裏下意識的一緊,便感覺好像捏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

  ??像是人的手。他低頭,這才看見自己的手竟緊緊握著另一個男子的手,他順著那雙指骨如玉的手往上看去,看到了一張有點熟悉的臉。

  ??兩人相對沉默了一瞬,耀連忙鬆開了自己的手。

  ??“你醒了?”那人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被捏出的印子,不但沒有絲毫的生氣,反而還微微笑了起來。

  ??耀揉了揉額角,隻覺得頭還有些疼。

  ??渾身的傷口已經被包紮了起來,就連手上的傷也被細心地敷了藥上去,他試著動了動身子,雖還有血滲出,可也沒什麽大問題了。

  ??戒備和不信任在這一刻終於放下,已經多久沒有像昨天晚上那樣舒服的睡過了?他不由的抬起頭,借著晨曦的光線好好看了對方一回,這個看起來琴枝雖弱的男子臉上還掛著俊朗清秀的笑容,宛若江南微濕的晨風一般,又好像是讓人沐在淡青色的煙靄中,月曉風清。

  ??“你叫什麽?”耀別過臉,不再看他。

  ??就是這個感覺……明明從不認識,為什麽心會徒然跳的這麽厲害?昨天也是因為這種感覺,他才甩開了對方的手。

  ??“我姓蘇,你叫我蘇靈郡就好了。”對方似乎沒有意識到他的反常,笑意吟吟地回答了他這個問題。

  ??“哦。”耀從榻上坐起來,微微眯起了眼,忽然轉開了話題,“我怎麽好端端地會跟你睡在一起?你該不會趁人之危吧?”

  ??他說完還扯開了自己的中衣,仔細看了起來。

  ??“……”蘇靈郡扶額,“是郎君昨晚抓著我的手不肯鬆開,我沒辦法了,隻能趴在你旁邊睡了。”

  ??“胡說!”耀一口否決了他,扯上被褥掩住了自己暴露出來的上半身,一本正經道,“我一個柔弱病人,還能怎麽你?分明就是你對我圖謀不軌。”

  ??蘇靈郡:“……”

  ??見對方一臉黑線的樣子,耀笑的毫不遮掩:“那蘇先生要不要考慮對我負責?若是不考慮,那我對你負責也不是不可以。”

  ??“……”蘇靈郡氣結,轉身要走。

  ??“哎呦,我就是隨口說說嘛,蘇先生至於這麽生氣?”耀看著他,笑的風流浮浪,好似在逗弄什麽有趣的事物,他迫不及待的想看對方反應。

  ??誰知蘇靈郡居然不動聲色的回道:“有病就去治。”

  ??他的眼睛隱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裏,讓耀看不真切,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由得,耀微微側過了臉,想要看清他的眼。

  ??在目光交錯的一瞬間,耀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極大的悲愴和壓抑從心底破出,連著周圍的光景也開始變得模糊不定。

  ??怎麽會這樣。他驀地閉上眼,扶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又躺回了榻上,想要休息一會。

  ??蘇靈郡一邊幫他把被褥掖好,一邊細心叮囑:“你好好休息,我去醫館給你抓藥,在此之前,你不要亂走,如果有人要進來,你就先藏起來,有什麽事都等我回來再說。”

  ??“早點回來。”耀輕輕應了一聲,把全身都縮在被窩裏,聲音聽起來有點委屈,“不要去太久。”

  ??蘇靈郡點頭安撫了他幾句,便離開了。

  ??離開宅子的時候,陽光已從天宇傾瀉,懶懶散散地照在了雪地上。

  ??迎著東邊吹來的暖風,蘇靈郡無聲歎了口氣。

  ??果然隻是像,這個人,和薛景陽終究是不一樣的,依稀記得自己剛把薛景陽救回的那段時間裏,他隻會一個人戒備冷漠地躺在榻上,眼睛裏隻餘一種情感,那便是孤寂。

  ??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話,他隻相信自己。他把所有的情感都隱在了眼底,像是看戲那般,唇角總是帶著居高臨下的笑意。

  ??而昨天救回來的這個男子,雖然說話語氣和薛景陽很相似,但蘇靈郡卻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了另一種東西——光。

  ??***

  ??外麵的雪不知是何時停的。

  ??耀在黑暗裏緩緩睜開了自己的眼睛,那個醫者還沒有回來,房屋裏靜的能夠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

  ??他安定了片刻,然後從榻上坐起,去翻找一切有關於這個醫者身份的信息。

  ??他要知道這個人有沒有在說謊,他還沒有辦法完全信任一個陌生的人,尤其是那個醫者的眼睛,仿佛能夠安定身體裏所有的狂躁不安,讓他不由地唯諾是從,產生依賴。

  ??避寒香的氣味充斥在房間裏,驅減了不少寒意,耀靜默了許久,目光一寸一寸的逡巡過去,終於注意到了屋子裏一直燃著的香薰。

  ??香氣在室內縈繞,他走過去,眼前卻忽地一暗,突如其來的疼痛從他的腦部開始擴散,然後貫穿而下,一直到自己的腿部,似乎是有無數隻小蟲子在體內啃噬撕咬他的血脈,又像是很多根尖利的針刺在血肉上遊走,讓他痛不欲生。

  ??難道是那個香有問題?

  ??視線在淩亂的晃動,身子抖得越來越厲害,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想要伸出手掐斷那支香,然而卻因無法支撐身體而半途跌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滾來滾去,試圖減輕這份痛苦。

  ??屋子裏的家具很快被他弄得淩亂不堪,他忍著疼痛,吃力地抬起自己的手腕——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似乎有什麽細小的東西在那上麵蠕動,撐起了他一層薄薄的皮膚,隱隱顯現出一條血紅的紋路出來。

  ??這樣的紋路一直從手腕延伸到了心口的位置,再沿著胸口上行,直達麵部,但奇怪的是,從下顎開始,這條貫穿了全身的紋路看不見了,仿佛被直接截斷了一般。

  ??癢,他覺得臉上又癢又痛,難受地恨不得把臉皮撓破。

  ??他開始四處翻找,終於翻到了蘇靈郡放在櫃子裏的藥箱,他顫抖著把藥箱打開,將東西全部倒了出來。

  ??那是一瓶褐色的藥液,可以消炎止痛,昨天蘇靈郡給他塗傷口時用的,效果也是出乎意料的好。耀極力保持著冷定,把剩下的藥液悉數倒進了一隻碗裏。

  ??然後,他開始在自己的臉上胡亂摸索,用指腹在鬢角處微微一撚,竟搓起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皮膚,緊接著,他熟練的用手撚完了臉上剩下的地方,直至一張薄薄的□□徹底被他從臉上揭下。

  ??他把麵具扔進了碗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定著心口的絞痛。

  ??眼角下的蓮瓣在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微微起伏,像是快要墜下來了一般。

  ??平定之後,他把帷幔拉起了一角。

  ??在這樣微不足道的光線裏,耀原本的容貌終於徹底暴露在了日光下,他鳳眼微微的挑起,少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淡和疏遠,反而顯現出一種沉魅的氣息,他咬著牙,用手去輕輕觸碰自己的臉,那樣血紅如絲般的紋路一直朝上延伸,直至遍布了他的整張臉,看起來有說不出的詭異和可怕。

  ??他用碗裏的藥水小心翼翼地擦拭起自己的臉,從下顎至耳後,再到額角,不多時,那種癢痛的感覺便漸漸消失了。

  ??可是臉上的紋路並沒有消失,隻不過平定了呼吸後,他的臉色慢慢柔和了下來,不複方才的猙獰可怖。

  ??君長川的蠱,讓他每一日都要遭受一遍這樣的痛苦。

  ??他氣的微微發抖,連牙齒都咬的咯吱咯吱響。

  ??這樣的蠱術,不知道那個醫者能不能解開,如果不能,自己又該如何?

  ??他心神煩亂的坐回了榻上,眼神最終落在了那張□□上,麵具是為了防止太容易被人認出而做的,無論從做功還是材質上來說,都是十分罕見的,膚質光滑細膩,吹彈可破,讓人完全看不出破綻。

  ??他閉上眼平複了一會情緒,斂上了眼角眉梢的殺氣,準備重新帶上麵具。

  ??正當此時,他忽然聽見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急匆匆地,還伴隨著談話聲。

  ??“先生近來身體如何?”

  ??“托少主的福,蘇先生的身體已經可以活動自如了,連咳嗽也比之前好了不少,他近來還經常出去散心呢。”

  ??“散心?我不是說過不準他隨便出門嗎?這麽冷的天,怎麽能讓他出門?”

  ??“是、是蘇先生執意要出去走走的,說是府裏太悶了,他想出去看看長安的梨花開了沒有。”

  ??“這樣的季節哪裏來的梨花?真是胡鬧!快帶我去找他。”

  ??“是。”

  ??少主?是這間宅子的主人嗎?耀把視線投向窗外,門卻在這時被人從外敲響。

  ??糟了!他驚了一瞬,手一揮拿住了那隻裝著麵具的碗,迅速趴下滾到了床底。

  ??“蘇先生?”他聽見那個侍女在屋外喚了一聲。

  ??見喚了幾聲無果後,侍女又道:“蘇先生不在這間屋子裏,那應該是出門了。”

  ??“什麽叫應該是出門了?我讓你們看好他,你們居然連他出門了都不知道?”這回開口的應該是個少年,聲音冷的徹骨,“你們是怎麽辦事的?他若是在外麵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十個腦袋都不夠賠的,明白嗎?!”

  ??“少主饒命,是奴婢辦事不周。”侍女驚恐的匍匐在地。

  ??少年:“還不趕緊給我去找?!”

  ??“是。”侍女逃也似的跑走了。

  ??耀藏在床下,眼神一直不離外麵的那雙腳。

  ??那很明顯是個孩子的腳,他穿著一雙錦靴,從屋外不徐不慢地走進了屋子裏。

  ??然後他頓了一下,走到了塌邊。

  ??耀凝神屏氣,盡量不讓對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然而那個少年隻是停頓了一會便走到了窗邊,刷的拉開了帷幔。

  ??耀眼的光線瞬地籠罩了整個房間,耀小心地往後挪了挪身子,直至再也看不清對方的舉動,隻能憑借著聲音來推測對方的動作。

  ??他似乎在整理著剛剛被自己打亂的東西,動作輕快小心,但一個不注意,把一隻掉在地上的小玉瓶踢開了。

  ??小玉瓶咕嚕嚕地從桌角滾到了床底下。

  ??少年也沒多想,當即蹲下身,想要把玉瓶撈出來。

  ??耀看著那個快要趴下來的身體,眼睛裏已然沒有了任何的感情,唯有殺意在慢慢滲出。

  ??如果對方再敢靠近一步,那便隻有殺了他了。

  ??※※※※※※※※※※※※※※※※※※※※

  ??相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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