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言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6940
  凜冬遷至的時候,九華山上已被白雪覆蓋,雪後的天空廣闊浩渺,寒梅吐著心蕊持雪而開。難得的出晴,散漫的陽光穿透雲層,照的樹下那襲廣袖長襟如同薄霧般迷蒙。

  ??楚藍趴在窗台上,看著顧雲澤把一堆彩色的糖紙折成了紙鶴,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它們掛在了盛滿了梅花的枝頭上,他這樣重複了約莫幾十次,那些彩色的糖紙才逐漸從雪地上消失,統統變成了掛在枝頭上的紙鶴。

  ??那是前段時間顧雲澤帶他去集市買的,一開始他沒當回事,隻以為是顧雲澤可能喜歡吃糖,直到他看見對方把買來的糖都分給了孩子吃,自己則留下了所有的糖紙,他才恍然想到什麽。

  ??有些人,即便是擦肩而過,也會在生命的長涯中留下無法忘懷的色彩。

  ??自從昆侖學滿而歸之後,顧雲澤幾乎每年都會做與今天相同的事情,收集糖紙保存好,等著逢年寒梅盛開的時節,再把它們疊成紙鶴一一掛上。

  ??那段童年最真切美好的回憶一直被他珍藏在內心的深處,每當風過枝頭,紙鶴無聲晃動,那份期待與故人重逢的心情就會尤為迫切。

  ??“我們會再見的。”時間的長流早已模糊了蘇靈郡孩童時所有的眉眼,但他還是清楚的記得他曾站在樹下對他的諾言,一字一句,言猶在耳。

  ??眼前逐漸浮現出故人的臉龐,顧雲澤站在樹下,對著盛開的梅花微微淺笑,楚藍撐著下巴,輕哼著小調,把目光望向了浩遠遼闊的天空。

  ??四天空寂,幽靜中,仿佛萬物俱息,陽光從天宇傾瀉,顧雲澤轉過臉看向了楚藍,沉靜的眸中此刻仿佛散發著微光,他問道:“你有什麽心願未了嗎?”

  ??“你這說的像什麽話?我又不是要死了,”楚藍停止了哼唱,別過了臉,“我才不信這些小孩子的把戲。”

  ??“試試吧,會很靈的。”顧雲澤對他道。

  ??楚藍看了他一眼,目光堅定不移,擺出了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不試試嗎?”看到對方的反應,顧雲澤眼裏流露出了無奈的光,他伸出指尖,輕輕點了一隻紙鶴,那隻紙鶴便仿佛活了,抖擻著翅膀,欲要飛起。

  ??“在我還沒有開始修煉術法時,這些‘把戲’就是我長時間的信仰和支柱。”他凝視著那隻飛起的紙鶴,目光流轉,接著道,“去年彼時,我以為這是我最後一次向神虔誠的許願,我也以為,我此生不會再遇到能夠讓我感受情是什麽東西的人了。”

  ??顧雲澤極少會說自己過往,是以他每次開口時,楚藍都會安靜認真的聽他訴說著自己的曾經。

  ??“你是我的始料未及,”顧雲澤抬頭,那隻紙鶴落入了他的掌心,極為乖巧,“感謝神明讓我遇見了你們,讓我有生之年還可以觸碰到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東西。”

  ??冬日的微風蕩漾著柔柔的陽光,他的話音很快便消散在風中,隻剩餘味徘徊。

  ??“顧雲澤,”良久的沉凝,楚藍終於開口,他依舊趴在窗台上,撐著下巴,目光遊離,“你會後悔認識我嗎?”

  ??幾乎是想也沒想,顧雲澤毫不猶豫的回答:“不會。”

  ??“為什麽呢?你這麽在意蘇先生,如果不是我,你本該帶回九華山的是他才對。”楚藍沒有看他,眉間沉鬱頓挫,“你們錯過了二十多年,你就這麽甘心再錯過一次嗎?”

  ??“你怎麽會這麽想?”似乎意識到了對方的情緒低落,顧雲澤轉身走進屋子,站到了他旁邊,“他和阿姐一樣,是親情,得之,我幸,失之,我命。[1]”

  ??屋外的紙鶴在風中搖晃,楚藍憫默許久,忽然有點委屈的問道:“那……如果有一天你拿不起避寒劍了,到那時候你會不會怪我?我聽李鄴師兄說,你一旦被感情所控,就再也拿不起避寒劍了。”

  ??顧雲澤沒有說話,隻是把目光移到了旁邊,良久的無言後,他終於開口反問道:“那你覺得,現在是我在控製避寒劍,還是避寒劍在控製我?”

  ??他言罷,手掌向上攤開,隻一瞬,有流光閃過,避寒劍在他掌心迅疾凝成。

  ??壓骨的寒氣讓屋外的雪氣都為之一頓,顧雲澤收手,把劍置在旁邊桌上,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難道不是你在控製避寒劍嗎?”楚藍看著那把光澤閃爍的劍,沉凝了一會,轉念一想似乎有所不對,轉口又道,“好像也不全是……如果一個人,因為一把劍而割裂了自己的情感,那應該算劍在控製著他吧。”

  ??“我從小到大,因為避寒劍,被束縛了太多太多,你們所謂的劍聖,不過是九華山的傀儡罷了,”顧雲澤收劍,把手中的紙鶴輕輕放在了楚藍的掌心,“其實對他們而言,隻要足夠強,足夠聽話,任何人都可以做玄清劍聖,這點道理我從小便懂。”

  ??聽見顧雲澤第一次毫不掩飾的說出了內心所藏,楚藍有些許的驚詫,但這樣的感覺很快便被另一種感情所壓下,他垂頭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紙鶴,忽然對顧雲澤露出了平日裏玩世不恭的笑容:“那我也向神明許願,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掙脫這個束縛,希望我們生生世世都不會分離!”

  ??他說的直言不諱,讓顧雲澤有些許的愣怔,這樣的諾言,好像有些沉重……

  ??“你笑什麽?”看到了對方臉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楚藍湊過去問道。

  ??“沒什麽,隻是覺得生生世世跟我在一起你不會覺得膩嗎?”顧雲澤忍俊不禁,忽然轉口問道,“你是不是怕我死了,就沒人保護你了?”

  ??這是楚藍第一次看見他開玩笑,那種笑容,仿佛是初春時節,冰雪微融,又好像是寒冬的冰層碎裂,緊接著有溫柔的春風拂過,真切的恍惚。

  ??“顧雲澤,”他噘嘴,微微挑起了一邊眉,“你為什麽覺得我是因為想讓你保護才會那樣說的?”

  ??“嗯?難道不是嗎?”顧雲澤假裝不知情的對他道,“這可是某人自己說過的話。”

  ??“我說過這樣的話?”楚藍眯起眼,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全然不覺自己在哪裏說過這樣的話。

  ??“在洛陽的時候,那日正好是中秋節,你非要與我喝酒,然後你說……”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顧雲澤噎了一下,旋即轉過身,眼神不自然的看向了院子裏的梅樹,那上麵還掛著紙鶴,是他一隻隻折好了掛上去的。

  ??“來吧,許完願要掛上去才會靈驗。”他言罷,撩袍走了出去。

  ??“誒?你怎麽不把話說完?!”楚藍追上去,隻覺得顧雲澤有些莫名其妙,“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難道你那天對我表白了?”

  ??“……”顧雲澤斜睨了他一眼,岔開了話題,神色開始慢慢凝重起來,“我明日要去墨雲觀處理事務,你——”

  ??“我明白,我懂!”楚藍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豎起兩根手指對準了天空,“我發誓,這回絕對不亂跑。”

  ??“……”顧雲澤冷色看了一眼他豎起來的手指,半晌無語。

  ??楚藍順著他的目光也朝自己的手上看去,這才發現還少豎了一根,連忙又補上,大言不慚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知道了,”顧雲澤的表情更加嚴肅,他轉身走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補一句,“小人,你準備好明日隨我一並去墨雲觀。”

  ??楚藍:“……”

  ??自從上次下山白嫖被逮到,顧雲澤就再也沒有讓他離開過自己的視線,好像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對方就又會做出什麽有違門規的舉動來。

  ??好在楚藍這段時間裏也算乖巧,沒有多生事端,但即便如此,顧雲澤還是毅然決然的選擇帶他去墨雲觀處理事務。

  ??楚藍就差沒把我不喜歡墨雲觀寫在了臉上,結果在顧雲澤三番五次的拒絕之後,也隻能悲憤交加的跟他去了墨雲觀。

  ??連著三日的馬不停蹄,等兩人到墨雲觀時,已是滿麵風塵。

  ??“見過顧仙長,掌門已經吩咐過了,請跟我們來罷。”

  ??在門外迎接的是墨雲觀的弟子,他們彬彬有禮的把兩人請到了大殿。

  ??尚未到達絕塵殿,便聽見大殿中傳來的爭吵聲,嚇得其他路過弟子一哆嗦,統統加快了腳步,趕緊離開了這片“不祥之地”,以免多生事端。

  ??激烈爭吵聲不斷從大殿裏傳來,楚藍激動的一陣亂抖,好久沒有聽過這樣的吵架了,想起以前聽街坊鄰裏的市井吵架,似乎就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他還經常湊熱鬧擠進去看。

  ??八卦的心在這一刻再也按耐不住,他豎起耳朵,屏住呼吸,急不可耐的想要聽那兩人吵的什麽。

  ??“三從四德被你吃了?!”

  ??“君子六藝被你吞了?!”

  ??“你胡攪蠻纏!”

  ??“你顛倒是非!”

  ??“我說了,他不在我這裏!”

  ??“胡說!一定在你這裏!快點交出來!”

  ??聽聲音,應該是一男一女在吵架。楚藍心裏一咯噔,忍不住想到:難道墨雲觀真的是個拐/賣男人的窯/子?還是被拐進來的男子,家裏人找過來了?

  ??他正在後麵胡亂猜測著,前麵領路的其中一位弟子卻終於按耐不住性子,神色為難的示意好友要不要去提醒薛掌門,貴客來了。

  ??然而旁邊弟子臉都擰成了苦瓜,害怕的搖了搖頭,小聲對同伴道:“還是別了吧,掌門最近被那個丫頭煩的天天沒有好臉色。”

  ??“那……那這可怎麽辦?”那弟子小心翼翼的撇了顧雲澤一眼,然後迅速挪開了目光,“來的人怎麽說也是顧仙長,可不能怠慢了貴客,而且掌門不是說,等顧仙長來了,就把他請到絕塵殿嗎?可現在……”

  ??“罷了,”同伴搖頭,“我去吧。”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大殿中傳來了一聲怒斥:“滾出去!墨雲觀不歡迎你!”

  ??顧雲澤神色一沉,微微皺起了眉頭,對兩位弟子言道:“你們先下去吧。”

  ??“啊?”他們愣了一下,似乎是不太好意思,但想了想後還是躬身作揖的離開了。

  ??楚藍嚇得躲在了顧雲澤身後,小聲囁嚅:“我、我就說吧……他可嚇人了,當初把我一路拖回了墨雲觀是真的一點沒心慈手軟。”

  ??“不必擔心。”顧雲澤安撫道,“等他先處理完自己手邊的事情,我們在找他吧。”

  ??他言罷,轉身要往旁邊的殿走去,然而他剛走出兩步,便聽見大殿的門吱呀一聲被撞開了。

  ??“薛錦铖,你今天不把我哥哥交出來,本姑娘是不會走的!”說話的是個容色清麗的女子,雙眼澄澈,發上纏著流蘇,一動起來便簌簌作響。

  ??她踉踉蹌蹌的被人從裏麵推了出來,差點從台階上直跌了下去,幸虧她身手極好,眼看大殿的門要再次合上,她足尖一點,翻身一腳踹了上去,震得木質的朱漆大門轟然崩裂。

  ??楚藍目瞪口呆:“這……這可是正殿的大門。”

  ??顧雲澤:“……”

  ??“潑婦!真是潑婦!”裏麵的人被氣的口不擇言,“旻嚴怎麽會教出你這樣的女兒!!你真是把你爹的臉都丟光了!”

  ??“少拿我爹說事,你什麽時候把我哥哥交出來,我什麽就走,別跟本姑娘裝蒜,說什麽人不在你這。”女子叉著腰,睜著一雙純澈的眼睛,往門裏不屑的一瞥。

  ??“嗬,神祭真是一把好手,能調/教出你這樣的弟子。”裏麵說話的是個男子的聲音,顯然他被氣的不輕,每句話都帶著濃濃的譏諷,“早就說了,你要找的人我根本就不認識,更別提在我這裏了,你若是再敢拆了我墨雲觀的門,就別怪我把你扔出去!”

  ??“嗬,”女子聞言也是嘲諷,“你可別在這包庇你那不爭氣的弟弟了。我來之前仙君已經交代清楚了,哥哥那日為了救薛景陽,不惜違反門規也硬要帶他回墨雲觀,你的意思是堂堂一界之君的逸塵仙君會說謊?”

  ??“說不說謊我可不知道,”薛錦铖忽地笑了起來,“你在這撒潑倒是真的。”

  ??“狡辯。”旻紫玥輕嗤,“你弟弟受了重傷,我哥哥也中了毒,兩個人根本跑不了多遠,肯定是來你墨雲觀了!”

  ??她話音方落,顧雲澤臉色倏地一變,打斷了兩人的爭吵:“你說蘇靈郡怎麽了?!”

  ??一語出,大殿裏陷入了安靜,兩個吵架的人不約而同的回過頭,這才注意到台階下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

  ??這……這兩人什麽時候來的?旻紫玥跟薛錦铖大眼瞪小眼的愣了半天。

  ??“我問你蘇靈郡怎麽了?!”那樣充滿殺氣的一句話,仿佛利刃出鞘,壓的台階上的兩個人又是一驚。

  ??“沒,沒什麽,哥哥隻是被……”旻紫玥有點倉促的想要解釋,但看到對方的神情,她還是選擇換個謊話來打發,“被……被……”

  ??隻是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麽樣的謊話才不會露出破綻。

  ??“是不是六道盟做的?”然而顧雲澤似乎不想再聽她把謊言組織好,隨即轉身就走了。

  ??楚藍愣怔的站在旁邊,眼裏閃出了異樣的光,看得人心裏不由一冷。

  ??顧雲澤身形一轉,幾乎是一瞬就消失在了楚藍的眼裏。

  ??三個人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他怎麽這麽大的反應,等兩個人瞪完眼時,楚藍也已經跟著顧雲澤的步伐跑走了。

  ??但是既不會術法也不會武功的他跑的實在太慢了,是以,他剛出了仙林山莊,不僅連顧雲澤的影子沒捕捉到,甚至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墨雲觀的路錯綜複雜,若是沒人領路,便極有可能走進陣法機關裏。

  ??“顧雲澤!”他頹然的蹲下身,眼裏有光澤隱隱約約的流露出來,“死騙子死騙子!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你怎麽能丟下我!”他越想越委屈,便幹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蜷縮著抱住了雙膝,小聲的啜泣,“嗚——”

  ??然而他剛哭了沒兩聲,便感覺到周身突然多了一股冷氣,緊接著,有低沉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若是再不過來,我就不帶你了。”

  ??楚藍一抬頭,隻見顧雲澤正彎著腰對他伸出了一隻手,神情也沒有了方才的犀利,隻是看著他,淡淡的說道:“看什麽,還不過來?”

  ??“你、你不是……”楚藍哽咽著,吸了吸鼻子,沒有把剩下的話講完。

  ??“是什麽?”顧雲澤拉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用力,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楚藍抹了一把眼淚,露出了明亮清淺的眸子,扭扭捏捏的問他,“你既然把蘇先生看的那麽重,那幹嘛還要回來找我?你跟他好去算了。”

  ??顧雲澤看著他的眼睛,隻覺得好笑又無語,楚藍的五官生的標致,雖沒有那麽驚豔,但他的眼睛卻是極好看的,笑起來時眼波瀲灩,哭起來時又梨花帶雨,尤其是現在,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他的眼眶微紅,讓人看著便覺得心疼。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隻是把他當做僅存在世的唯一親人,跟你是不一樣的,”顧雲澤替他擦掉了眼角的淚痕,溫聲道,“我知道你追不上我,所以我就在這等你,等你追上我了為止,如果你追不上,我就不等你了。”

  ??“不等我?”楚藍瞪眼,不服氣道,“為什麽不等我?”

  ??“因為我要回去找你,”顧雲澤摸了摸他的腦袋,“走吧。”

  ??“走去哪?”楚藍破涕為笑。

  ??“去找薛景陽和蘇靈郡,”顧雲澤凝視著前方,眼神在沉靜中一分分變得冷漠鋒利,“還有六道盟。”

  ??※※※※※※※※※※※※※※※※※※※※

  ??[1]:出自徐誌摩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ps:顧劍聖已經逐漸開朗,性格上跟前期比起來會存在一定的轉變~楚公子和劍聖都是高甜,還請大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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