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永隔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6942
  是快要死了嗎?

  ??蘇靈郡的心在微弱的跳動。

  ??——蘇蘇,不要哭,我會回來的,決不食言。

  ??所有的知覺都在慢慢離他而去,唯剩一顆熾熱的心髒還在跳動。

  ??他可以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是那麽微弱,又那麽清晰。

  ??它跳的很劇烈,似乎是在承受著莫大的痛楚,隻可惜蘇靈郡現在已經感受不到了。

  ??有淚珠不斷滾落,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聽見了外麵傳來的刀劍之聲,但無能為力,毒入骨髓,他隻能安安靜靜的躺在這個山洞中,甚至連眼睛都睜不開。

  ??道長……

  ??刀劍聲戛然而止,他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卻能越發能感受到自己心如刀刺般的疼痛。

  ??這比世上任何毒藥都要來的猛烈一些。

  ??他還不能死,道長說了會回來找他,決不食言。

  ??淚痕幹在臉上,他忍著劇痛,艱難的撐起身子,從袖中拿出銀針。

  ??四肢百骸的靈氣在運轉,他用銀針紮在了手臂上,調息,試圖逼出體內毒氣。

  ??調息最重要的是心平氣和。但蘇靈郡此刻心急如焚,反倒打亂了靈氣,加速了毒氣的流通。

  ??毒氣流通太快,不多時,他小腹上的深紫已經被如濃霧般蔓延到了胸口,黑森森一片。

  ??他覺得自己的四肢已經完全沒有了觸覺,隻剩下疼痛還在緊緊圍繞著他。

  ??不管了,就這樣吧。他忽然提氣,把所有的銀針紮在胸口,迅疾點穴,然後猛地拔出,踉蹌著爬了起來。

  ??他現在無心逼毒,隻能把毒暫時封住,隻要不動靈氣,毒氣的蔓延速度就會非常慢。

  ??刀劍聲已經消失了一段時間,他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也不確定能不能再見到人了。

  ??從洞中出來時,黑夜已至,灰白的雲層透著絲絲的冷意,幽暗的光線下有寒氣浮動,幽色下的山林寂靜的如同一片墳墓,消弭了所有的聲音。

  ??夜色深濃,蘇靈郡消瘦的身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幽靈般穿梭在樹林中,輕飄飄地仿佛沒有重量。

  ??突然,他聽見了一聲如野獸咆哮般的低喘響起。他登時頓住腳步,想捕捉聲音的來源,但側耳細聽,四周又恢複了安靜,隻剩他踩在枯枝落葉上的輕響。

  ??蘇靈郡扶著樹,站定。

  ??不過片刻,他立馬判斷出了聲音的來源,似是有動物爬行過來的聲音,而且在往他剛剛離開的洞口處爬。

  ??極低的喘息聲入耳,他迅速藏起身子,逡巡著朝發聲處走去。

  ??風拂過,搖起樹葉,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爬行的聲音在洞口停下,蘇靈郡忽然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飄來,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扒開樹葉,想要一看究竟。

  ??幽暗的月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偶爾透進一絲淺淺的星光。

  ??他看見地上被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跡,直達洞口,於半丈之外,血跡停住,有人影跪在地上。

  ??隻這一眼,蘇靈郡連呼吸都頓住了。

  ??有一把長劍,貫穿了那人的胸口,黏濕的鮮血正順著傷口滔滔流下,如同泉水一般。

  ??那條長長的血跡便是那人爬過來時拖下的印跡。

  ??蘇靈郡感覺到全身都在發抖,黑暗中,他炙熱沉重的呼吸聲是如此的明顯。

  ??“道長!”他快步移去,低喚著,心裏駭然難安。

  ??那人聽見了他的聲音,渾身忽然一怔,徒然摔倒在地。

  ??蘇靈郡火急火燎的衝過去抱住了他的身子,彼時才發現他的瞳孔中有猩紅在緩緩退散。

  ??猩紅退散的很慢,如零星的火點,一點一點的熄滅。蘇靈郡忽然覺得大腦一陣空白,自己作為一個醫者,跟他在一起這麽多天,居然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的反常……

  ??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心魔?心魔為何而起?又由何而滅?修道之人,心魔不除,無非不等於自取滅亡。

  ??“你入魔了?”隔了許久,蘇靈郡顫著嗓子問道:“你什麽時候入魔的?你被反噬了是不是?是不是?!”

  ??那人躺在他的臂彎中,勉強扯了扯嘴角,抽了一口涼氣,沙啞道:“沒事的。”

  ??“為什麽不說?”蘇靈郡把手按在他的心脈處,感受著對方的極其微弱的心跳,“你有心魔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怎麽會這樣,難道是因為無法調和陰陽所以修煉的時候走火入魔了?”

  ??“嗬,”薛景陽輕笑,斷斷續續道,“都……都快死了,還在乎這個幹嘛?”

  ??“不說也罷。”蘇靈郡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心態,“我先帶你走。”

  ??“回不去了。”薛景陽躺在他的懷裏半闔上了眸子,像是釋懷,蘇靈郡看見他的唇角有一帶而過的笑意。

  ??不過是短短四個字,從未有過的恐慌與寒意,在這一刻如同洪荒奔潰堤,壓斷了蘇靈郡所有的防線,也衝垮了所有的希望。

  ??“我不在乎這個。薛景陽,你堅持住,不要有事,我要你活著,怎樣都好,隻要你活著,”他顫抖著捧住他的臉,用額頭抵在他滿是血痕的額上,喃喃道:“我要你活著,你聽見了嗎……薛景陽。”

  ??薛景陽沒有說話,他的眼皮耷拉著,一雙沉如幽潭的眼睛泛著暖光,直直的盯著蘇靈郡,仿佛要看穿他的靈魂。

  ??那把長劍從胸口筆直的透過了後背,蘇靈郡不敢妄自拔劍,隻得伸手至他肋下,想要把他拉起來。

  ??觸到身後的手立馬感覺到了一股溫熱/粘/濕的液體,手上也傳來一陣痛感。

  ??他低首看去,是方才抱的太急,被長劍劃開了一道口子,有紫色的血液滴落。

  ??他知道那是毒入骨血的信號,但顧不得那麽多,他順其一手環著薛景陽的腰,一手拉著胳膊,搖搖欲墜的站了起來。

  ??“你堅持一下。”蘇靈郡足尖點起,竟是強行運功,“我帶你走。”

  ??深紫色開始朝他的心口蔓延。

  ??汗珠順著他的額頭滑下,一張臉色蒼白如紙,本就烏紫的唇已經悄然覆上了死灰色。

  ??他覺得疼痛仿佛要壓斷他的四肢,麻木開始加速蔓延,黑暗將他吞噬,他的視線在一圈圈的縮小。

  ??然而,所有的一切在他鼻端聞到旁邊人濃烈的血腥時,他覺得呼吸不由一緊,倏然加強了內力。

  ??他絲毫沒有在意到身上的毒氣正在以飛速蔓延至他的後頸,也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呼吸已經由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

  ??“活下來,答應我。”蘇靈郡的臉色已經變得比方才還要難看,他極細的呼吸在風中斷斷續續,全身如墜千斤,卻依舊用輕功帶著薛景陽在林間疾馳。

  ??薛景陽沒有應聲,他的呼吸已經微弱到不足以支撐他有其他的動作。

  ??“隻要你活下來,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聽見了嗎,薛景陽。”蘇靈郡費力的拉著他的身子,不知疼痛的飛掠著,“道長,我什麽都可以不要,我隻要你活下來。”

  ??他真的沒有多餘的力氣來說話了,是以,他說的極輕,輕到似乎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但薛景陽仿佛聽見了,他微微動了動指尖,想要抬起手,但卻一軟,什麽也沒做到。

  ??駭人的深紫終於蔓延完蘇靈郡的全身,他再也支撐不住身子,整個人重重的從半空中摔落。

  ??風刮起凋零的落葉散向天空。

  ??蘇靈郡能感覺到他的身體被狠狠的砸在了堅硬的土地上,他聽見了利器戳穿血肉的噗嗤聲,但眼前看見的皆是一片朦朧,如同隔了一層猩紅的水霧,血色下,一切都在旋轉扭曲著。

  ??顛簸中,蘇靈郡能感覺到身體撞擊地麵的震動與四肢傳來的疼痛,但並不劇烈。他的全身都已麻木,但卻感受到了最難耐的疼痛,這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直直傳到他心底的最深處。

  ??他不敢想象方才連呼吸都已經斷開的薛景陽是怎樣在下墜的一瞬間把他圈外了懷中,用自己最後的力量護住了他的全身。

  ??這樣深切的執念,迅速灼燒了他的五髒六腑。

  ??滾動終於結束,在這樣一個冰冷的夜裏,他能感受到自己正躺在一個寬闊的胸懷中,而唯一的暖意也正在逐漸消散。

  ??蘇靈郡的神識在逐漸渙散,疼痛將他包裹。

  ??眼前的事物仿佛穿越了暖春慕夏,如同曇花綻開,一幕一幕呈現在眼前,恍惚間,他在那些虛浮的光景中看見了曾經的自己,從昆侖雪夜裏的綠蟻新酒當窗小酌,再到姑射神祭的鮮衣怒馬少年郎,無一是他,無一不是他……

  ??他看見了昔日鹿鳴穀盛開的白梨,染盡一襲墨袍黑發,在揮盡風雨之後,點開眉愁,淺綠的夢中,江山溫柔。

  ??他聽見了寒秋的雨霧中,有人輕聲喚他蘇蘇,那人揉著他的腦袋,問他疼不疼。

  ??舊影沉浮在眼前,無法遏製的痛苦從心尖蔓延出,他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心被疼痛攫住,疼的讓他無法再去呼吸。

  ??當所有的溫柔凝結,那樣深切的感情磨滅著他的全部,如同尖利的刀刃碾過咽喉,再深一寸,致命。

  ??這一生,終是要結束了。

  ??素日裏從不怕死亡的他,在最接近死亡的這一刻,心卻言不由衷地跳起。

  ??他還想要再抬起頭,隔開重重血汙,最後看他一眼。

  ??一眼就好。

  ??隻要一眼。

  ??黃泉路上,他還不想忘記他。

  ??然而他努力了半天,也終是沒有再抬起頭,他已經太累了,累到無法再去多看他一眼。

  ??或許這次,真的訣別了。

  ??過了忘川,他們都會喝下斷了前世今生的孟婆湯。

  ??一飲之後,忘卻前生種種。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

  ??待把相思燈下需,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

  ??隻願來世時光荏苒,咫尺天涯之後,他們還能在春盡中不期而遇。

  ??當所有的疼痛都在麻木中消散,蘇靈郡緩緩拉住了薛景陽冰冷的手,用全身最後一點力量,握緊……

  ??***

  ??月色慘淡的黑夜裏,有火光照亮了整片山林。

  ??“君長川,你是找死嗎?!”幾乎是咬著牙,帶著麵具的男子憤憤的甩袖,命令所有的手下出動去尋找那兩人。

  ??君長川應聲斜了他一眼,“蘇靈郡的毒又不是本座下的,你這麽牛,你怎麽不對白素清說這句話去?”

  ??“你知道,他對我們來說是什麽。”像是在極力抑製著火氣,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氣,“若是他出了事,你以為魔君能放過你?”

  ??“本座都說了,那毒不是本座下的,是白素清下的,你對本座凶什麽?”君長川不服氣的甩袖向前走去,“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快點把人找到,說不定本座還能把他救回來。你要是再跟本座廢話,小心他徹底沒救,這個責任要是算起來,我們倆都難辭其咎。”

  ??“你!”男子咬了咬牙,終是拂袖作罷。

  ??大片的火光照亮了陰冷的山林,所有的人都在尋找著那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人,君長川擰眉,看了旁邊男子一眼,忽然道,“薛景陽當時是想跟本座同歸於盡的,辛虧本座跑得快,才沒有跟他死在一起,真是個瘋子。”

  ??男子冷銳的目光透過銅製麵具看向他,忍不住冷嘲熱諷,“你來找他之前不是篤定了他打不過你的嗎?怎麽變成了逃?”

  ??“你話可不能這麽說,他胸前的那把劍,可是本座親手插進去的,非死即傷,”君長川慢悠悠道,“按理說,他都被劍戳個對穿了,就算大羅神仙在世,也是救不活了,那他人怎麽會沒有呢?難道是炸飛了?本座就不信蘇靈郡能救得了他。”

  ??“那可未必,蘇靈郡自小在昆侖的清凝宮學習醫術,是柳思卿的學生。”男子的語氣突然沉了下去,“柳思卿……清凝宮的聖醫,也不亞於大羅神仙了。”

  ??“嗬,那還不是一樣——”

  ??“夠了。你有這個說話的閑工夫,不如去找人,別忘了,浮生劍還在薛景陽的手上。”男子打斷了他的話,嗤之以鼻道。

  ??君長川也懶得計較,自顧自翻了個白眼,不急不慢的找人去了。

  ??看著遙遙夜色,帶著麵具的男子輕輕歎了一口氣,徐徐拿下了麵具,未幾,一張少年青稚的臉龐顯映在了黯淡的月色下,他的指尖摩挲著麵具的紋路,像是在思考著什麽,靜佇片刻,又把麵具重新戴了回去。

  ??“少主,人找到了。”

  ??失神間,有下屬來報,男子豁然回神,立馬率先走了出去,“快點帶我過去,通知君長川趕緊過來。”

  ??“是。”

  ??山林的一處陡坡下,正聚集著大量的火光,有數十名高手圍在那裏,築起了一道防線,男子一路急奔,很快便趕了過來。

  ??“怎麽樣了?”他急急的問道。

  ??“死了一個,還有一個重傷了。”有人邊說邊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男子俯身,一隻手按住了蘇靈郡的胸膛,隔了半晌,那裏空蕩蕩的,他什麽也沒感受到。

  ??“君長川呢?君長川呢?!”他失聲大吼道,“把他給我叫過來!”

  ??“屬下已經發了信號了,君教主在趕來的路上。”

  ??“讓他快點!”男子扭過頭,小心翼翼的扶起了蘇靈郡的頭,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因中毒而唇部烏紫發黑。

  ??來不及再做思考,他連忙把蘇靈郡抱起來,卻忽然被一道力量所阻,他順著目光朝下看去,這才發現是有一雙緊緊握在一起的手。

  ??他蹙眉,隻是微微一用力,那雙握在一起的手便被扯開,“我不想看見這個人,結束後就交給君長川吧。”

  ??“是。”

  ??有血循著他的手指流下,他把蘇靈郡抱進了懷裏,輕輕拂開了他散在麵上的長發。

  ??細長的額印不知何時在他的眉間消失了。

  ??“……”隻一瞬,男子驟然顫抖了起來。

  ??“你們剛剛說的,是……誰死了?”無法控製,他的聲音裏帶著幾分嘶啞。

  ??“回少主,就是你懷裏的這位,”旁邊有人謹慎的回答著,“旁邊的男子隻是重傷,一時半會的暫且沒事。”

  ??“是這樣啊……還是來遲了嗎?”他對著那具屍體低聲喃喃,但轉瞬又變成了暴躁的怒吼,他用手指著一旁的墨衣男子,狠狠的對著懷裏的人吼道,“你為什麽要救他?他這樣的人,死一百次也死不足惜,你為什麽要救他?!蘇靈郡你說話啊!別給我裝死,你說話!起來!”

  ??他拚命搖動著懷裏人的身體,像是想要急切的知道答案,又像是無法相信麵前的人已經死去。

  ??“為什麽要用自己的神識救他?”或許知道了對方不會再有反應,他頹然低下頭,閉眸深吸了一口氣,“也罷也罷,這樣也罷。”

  ??幽幽月色下,山林如同墳墓一般,寂冷無聲,所有人都在這一刻不敢發出絲毫的聲音,他們看著年輕的少主緩緩放下了懷中的人,再次站起身時,已經恢複了一貫的冷色。他甩袖揚長而去,頭也不回的吩咐道:“通知君長川,薛景陽交給他了,而這個死去的人,我要帶回六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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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難之後必有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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