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適如常
作者:妙年潔白      更新:2021-08-14 21:15      字數:6386
  “是嗎?”蘇靈郡輕聲笑了出來,“好吧,那是我想多了。”

  ??“本道剛剛問你的話呢?”

  ??“……噓。”蘇靈郡忽然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濃重的酒氣噴灑在了他的麵上,好不誘人,“師尊不讓我說,我可就隻告訴你一個人,你不能說出去。”

  ??“嗯,本道答應你。”薛景陽一隻手抱住了他的腰,免得他直接像後仰去。

  ??“五年前……五年前……”蘇靈郡歎息著,像是掀開了重重往事,他慢慢開口道,“也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得到了絕密的命令,暗殺了一個門派上下幾千口人,那個時候,我有好多次都差點死在他們手上。”

  ??“怎麽可能,”薛景陽不可置信的搖搖頭,“你真的喝多了。”

  ??“才不是!”蘇靈郡忽然站起了身,搖搖晃晃的朝著二樓走去,“那種用雙指戳穿心髒的黏膩感和滿手鮮血的感覺,我不會忘記,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別摔著了。”薛景陽步伐一緊,跟在了他的身後。

  ??“我曾在睡夢中無數次的驚醒,我問我自己,你害怕嗎?”蘇靈郡轉過臉,目光冷了一半,“我怕。我真的很害怕,這麽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著那些人臨死前看我的眼神,你想象過嗎?他們倒在地上,怨恨地看著我,而我踩過他們的屍首,那種無法訴說的恐懼。

  ??“但是,沒有人會在意我害不害怕。”他說到這,苦笑了一聲,“除了先生,從來都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想法,也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感受。”

  ??這麽多年來,數不盡的往事在他腦海中不斷翻頁,但唯獨這次的事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如何也忘不掉。

  ??但世事變遷不過白雲蒼狗之後,時隔今日,平靜堆砌了他浸染風霜的雙眸,溫柔瀲灩了他的曾經悲切的過往,再多的難忘,最終也隻得歎一聲隙中駒罷了。

  ??他能告訴自己的,也隻有苦盡甘來,刻在心尖的痛苦,總會煙消雲散。

  ??隻可惜過盡千帆之後,那份隱在心底的恐懼卻依舊緊緊扣住了他的心脈,如同多少年前的那個夜晚,大雪掩埋了他的身軀,絕望遮蔽了他的雙眸。

  ??漫漫長路,豈謂寒暖,孑然一身,如魚飲水。

  ??薛景陽怔怔的看著他,除了震驚之餘,忽然覺得自己對眼前這個人的了解是少之又少。

  ??“我清楚的記得在那樣的雪山,那樣冷的夜晚,師尊在我的九針裏動了手腳。”蘇靈郡的聲音輕了許多,“那是我最後一次的追殺,因為九針被動了手腳,我被十幾名高手乘勝追擊,僥幸掉進了冰窟,才得以苟全性命於長刀之下。

  ??“那天夜晚,垂死之餘,我失足掉進了冰窟,那樣深的冰洞,那樣長的寒夜,他們守了我整整一晚,斷定我是活不了才肯離去,但是我奇跡般的活下來了,我等他們都離開之後,從冰窟裏爬了出來,回到了神祭,我沒敢驚動任何人,因為師尊說過,這是絕密。”他說著,竟忽然背對著薛景陽解開了自己的衣帶,露出了堅實的後背。

  ??他的背後有大大小小的傷疤,然而最顯眼的還是一條從肩頭貫穿到腰跡的疤痕,仿佛隻要一閉眼,就可以想象到他當時的傷是如何的徹骨,血液是如何浸透了整個背部。

  ??這麽重的傷……他當時到底是如何回到神祭的?薛景陽忽然間有種愧疚之意,他緩緩走到了他的身後,鬼使神差般的伸出了手,輕輕撫在他的傷疤上。

  ??他的肌膚清冷如玉,長長的傷疤如同一隻被折斷了的羽翼。

  ??“那次之後,我便想了結這一切。”蘇靈郡側首,如瀑布般的墨發便滑到了他的後背,遮住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疤。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這些年的歸隱山林,不問朝夕,不諳世事,已經讓他的身心愈來愈淡雅溫和。

  ??折一身瘦骨,在空山新雨後采梨花以釀酒,摘春露來煎茶,閑來沾筆墨備藥方,功名浮華皆為空。

  ??“唉……”他長長的一聲歎息,猶如穿過了時間光景,沉的令人心疼,“皆是過往之事了,提它作甚。”

  ??他言罷,又開了一壇梨花醉,坐到了階梯上慢慢的飲。

  ??“茶需獨飲,酒需對酌。”他輕輕笑了起來,“道長還要嗎?不要我可就全喝了。”

  ??“你不能再喝了。”薛景陽按住他的手,心裏五味雜陳,“你喝的已經很多了。”

  ??“不醉,就不會忘記。”蘇靈郡淡淡的笑著,一雙明眸裏映照著滿屋的星光,醉眼朦朧間,他仿佛又回到了烘焙著新酒的小屋,先生在桌案前畫了一副墨梅。

  ??疏筆墨梅,梅瓣點點,飄灑俊逸。

  ??酒在紅泥小爐中散出了淡淡的香氣,先生笑著問他,“靈郡要不要嚐嚐先生釀的酒?”

  ??他點點頭,踮起腳尖,接過了先生給的杯子,望著大雪飄搖的夜晚,明燈映亮了廊前綻著的梅花,銅鈴被風吹的玲瓏作響。

  ??“為什麽一點都不辣呀?我記得叔伯告訴我,酒是辣乎乎的。”蘇靈郡嚐了一口,酒香濃鬱,酒味清甜,似酒又不是酒。

  ??先生抱著他,憐愛的揉了揉他的腦袋,“這是用梨花做成的蜜水,酒是用來解愁的,先生不希望靈郡以後喝酒。”

  ??“那靈郡答應先生,以後一定不會喝酒的。”蘇靈郡歪著腦袋又嚐了一口,不由咦了一聲,“先生,昆侖常年大雪,是沒有春天的,為什麽會有梨花呢?”

  ??“托故人送來的。”柳思卿微笑道,“現在正值春季,若是嚐不到這梨花醉,先生可就要心心念念一整年了。”

  ??“先生很喜歡梨花嗎?”

  ??“是呀,先生很喜歡春天,也很喜歡梨花,”柳思卿抱著他,臉上笑容綻開,“但先生最喜歡的,還是我們家靈郡。”

  ??小小的蘇靈郡撒嬌的鑽進他懷裏,靦腆的笑了。

  ??“先生……”像是呢喃,蘇靈郡終於支撐不住沉重的身子,手一鬆,酒壇便骨碌碌的滾了老遠。

  ??薛景陽啞然。那個他在受傷的時候總會呢喃的先生,究竟帶給了他多少溫暖,才會讓他在夜深人靜時一遍又一遍的低喃。

  ??強烈的占有欲在一瞬間侵占了薛景陽的大腦。

  ??蘇靈郡枕在他的肩上,濃重的酒氣噴在他的耳邊,一直散到了麵上,香的醉人。

  ??薛景陽似乎也懶得再去跟理智做鬥爭了,他把蘇靈郡的頭抬了起來,然後按住他的後腦勺,讓蘇靈郡幾乎是自己把自己送上來了。

  ??“唔。”蘇靈郡掙紮著想要起來。

  ??然而薛景陽卻不會讓他這麽做的,他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讓蘇靈郡的唇緊緊貼合了自己的唇。

  ??醉人的酒氣,在頃刻間湧進了薛景陽的口中,溢滿了他的鼻端。

  ??蘇靈郡被他強製的按住了腦袋,竟是半分也動彈不得。

  ??薛景陽的吻與之前的大相徑庭,這次是極其溫柔的,他用唇瓣輕輕摩挲著蘇靈郡的唇,然後伸出舌尖,輕柔的試探,像是引誘,又像是品嚐,攻城掠地,讓蘇靈郡緊緊咬住的牙齒不多時便緩緩鬆開。

  ??不知是沒有力氣再去掙紮,還是不想再做無為的抗爭,蘇靈郡竟逐漸放棄了抵抗,頭一回老老實實的沒有了任何動作。

  ??無數的聲音在他耳邊交錯,但都被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逐漸蓋過,他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麽,但他能清楚的意識到薛景陽在做什麽。

  ??真醉也好,假醉也罷……就放縱這麽一回,也不為過吧。

  ??幾乎是無法抑製,薛景陽翻身把蘇靈郡放在了身下,然後一隻手摟住他的腰,繼續加深了這個吻,不過這次他沒有再往下侵占,反而把蘇靈郡沒有穿好的衣服重新拉回肩上,然後用指尖捏住了他的下巴。

  ??這個吻,纏綿而深沉,以至於薛景陽也像飲了酒,呼吸間都是一股濃鬱的梨花酒香。

  ??蘇靈郡全身軟綿綿的,也就這樣被他抱著親吻,沒有任何的反抗,也沒有任何的不情願,唇齒交匯間,好像還多了一點迎合。

  ??這個吻無休無止,薛景陽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等他再睜開眼時,蘇靈郡已經睡了過去。

  ??這種事也能睡著???

  ??薛景陽忽然有種從心底冒出的無力。他把他的衣帶係好,在被他吻的有些紅腫的唇上再次啄了一下,然後一手穿過他的長發,一手勾住他的膝彎,想把他整個人打橫抱起。

  ??但蘇靈郡像是突然清醒了,他斜著身子,迷迷糊糊的想要站起身,誰知腳下一個不穩,便摔了下去。

  ??薛景陽本能的護住了他的腦袋,抱著他翻了個身,自己半躺在了階梯上,把蘇靈郡護在了懷裏。

  ??“本道都讓不要喝那麽多了。”他有些嗔怪的揉了揉蘇靈郡的腦袋,“沒摔著吧?”

  ??蘇靈郡倒在他的懷裏,半晌沒有反應。

  ??他沒說話,薛景陽就抱著他,輕輕說,“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人殺了,準確的說,是我娘被殺了,我爹是自刎的。”

  ??蘇靈郡在他懷裏動了一下。

  ??“我那時候無法明白他怎麽能夠拋下我和哥哥,就那樣去了。”薛景陽的指尖穿過他的長發,眼眸裏多了幾分笑意,“現在,我大概懂了。”

  ??“蘇蘇,其實在你死的時候,我也在想,如果你回不來了,那本道活著也就沒什麽意思了。”他的聲音低沉溫柔,也是第一次把心裏話說出來,仿佛柔出了水。

  ??“本道恨了二十多年,每天都在想為父母報仇。”

  ??蘇靈郡微微睜開了眼。

  ??“我其實知道薛錦铖為何□□我,但我不能理解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薛景陽把蘇靈郡往上抱了抱,好讓他保持一個舒服的姿勢躺在自己的懷裏。

  ??“我修煉了二十多年,無非是想為父母報仇,我也成功的憑一己之力滅掉了殺我父母的那個門派,但當我回來想要找薛錦铖一起慶祝時,他卻在當天晚上就把我囚/禁了起來,並廢掉了我所學的一切。”

  ??蘇靈郡惺忪的打了個哈欠,從薛景陽的懷裏抬起了頭,用帶著濃濃醉意的眸子看著他。

  ??“後來我逃了出來,他就派人追殺我。”薛景陽輕蔑笑道,“你說,本道幹了件這麽漂亮的事,他為什麽這樣做?他難道不恨嗎?爹娘可是在他眼前死去的。”

  ??“他應該是在擔心你。”蘇靈郡枕在他的懷裏,回道,“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追殺你。”

  ??“嗬,顧雲澤也是這麽說的。”薛景陽一哂,忽然又問道,“你先生是誰?”

  ??“啊?”蘇靈郡楞了一瞬,才笑道,“清凝宮的柳長老——柳思卿。”

  ??“長老?”薛景陽睜大了眼睛,如鯁在喉,“你……你不會……”

  ??“不會什麽?”蘇靈郡奇怪的看著他,像是突然懂了什麽,嗔怪的拍了他一下,“我對先生孺慕情深而已,你在胡思亂想什麽?”

  ??“哈……”薛景陽訕訕的笑了一下,“沒什麽。”

  ??“蘇蘇。”他叫了他一聲。

  ??“嗯。”

  ??薛景陽看了他許久,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小如蟻呐:“你喜歡我嗎?”

  ??“什麽?”

  ??“沒事。”薛景陽別過臉,旋即轉開了話題,“你會為了一個人心跳加速嗎?”

  ??“唔……”蘇靈郡思考了一下,鄭重的點點頭,“會。”

  ??薛景陽:“那你會為了本道心跳加速嗎?”

  ??蘇靈郡:“好像有吧。”

  ??“那你就是喜歡本道咯?”薛景陽挑眉道。

  ??“……”蘇靈郡無語,“我對很多人都會這樣,比如第一次遇見師尊的時候,我心髒也跳的厲害。”

  ??“你為什麽對他跳,他把你害成這樣,你不恨他嗎?”薛景陽問道。

  ??“不恨,”蘇靈郡搖搖頭,“如果連撫育我長大,傳授給我功業的師尊的都要恨,那這世上會有多少人讓我恨?我不想偷覷來的浮生中,帶著永無止境的憎恨活下去。”

  ??“我以為你隻是心大。”

  ??“所謂的心大,不過是看清紅塵時的豁達罷了。”

  ??“你知道嗎,今天之前,本道自以為很了解你。”薛景陽指尖繞著他的青絲,把玩了許久。

  ??“我每天都帶著笑容去麵對所有的事情,但我知道,這並不是真正的我,我也會生氣,也會絕望,也會因受傷而哭泣。我不能時時刻刻都保持著微笑,真心笑著的日子總是少之又少。”蘇靈郡歎息,“自昆侖一別,便再也沒有見過先生了。”

  ??“你很喜歡先生嗎?”薛景陽問道。

  ??“嗯,先生待我很好,是我這二十多年來每次孤身奮戰身後的唯一溫暖回憶。”蘇靈郡笑了笑,語調空寂,“先生說,我是被他從山川溪流間撿回來的,那年不知是哪裏發了洪水,他撿起我時,我的母親雖然已經去了很久,但她還緊緊把我擁在懷裏,想要給予我冰冷河水裏的唯一的溫度。”

  ??“我想,我的阿娘一定很愛我。”他看了看薛景陽,回憶道,“我的風寒病,也就是自那時起有的,先生沒有辦法根治,所以隻能把我送到了神祭,告訴我隻有逸塵仙君的獨門心法才有辦法救治我,要不然,我是活不過十歲的。”

  ??“那本道是不是還得多謝他們倆救了你?”薛景陽看著他,眸光深沉而溫柔。

  ??“我很感謝先生當年在溪穀抱起我,也很感謝逸塵仙君能夠不嫌棄的接納我,讓我做他的衣缽弟子。”蘇靈郡溫柔的笑著,“哪怕逸塵仙君那次是真的想要殺了我,我也會唯命是從。”

  ??“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了,都過去了。”薛景陽揉了揉他的發頂,“本道希望你以後每次笑著的時候都如同你今天這樣,發自內心的笑,不帶有半點虛情假意。”

  ??“嗯。”蘇靈郡微笑著點點頭,他笑的清清淡淡,不染雜陳,仿佛拋下了塵世的一切,隱約間竟真透露出一股仙氣。

  ??深秋的夜晚寂寥涼爽,木葉蕭蕭,紅燭半殘,清冷的月光蠶食著天末殘星,倏有一片落葉飄零,不禁讓人喟歎,苒苒光陰,不過彈指一瞬。

  ??“道長……”蘇靈郡睡眼朦朧間,像是夢囈一般,他趴在薛景陽的胸前低喃道,“有你真好。”

  ??有你真好,往後餘生,山長水短,我安適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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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行且珍惜。謝謝各位大大的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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