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命運是天使用小銀錘鍛造出來的，有些人的命運是魔鬼用斧頭砍出來的。——《在人間》

  這天是新學年開學的日子。

  仲春燦爛，富士山巔白雪皚皚，猶如一把打開倒懸的銀扇。山腳向西約二十公裏，圍繞著河畔建立的小城名叫南葛市，在最繁華的濱河區，坐落著市內過半的學校。漫溢街道的除了淡淡芳草香，更有濃鬱青春。

  “這位同學，你的製服呢？”市裏唯一的公立小學——南葛小學校門前，值勤教師中村攔下了一個正準備進入校園的便服女生。女生盯著他兩秒，吐出一句：“Idon'thaveone。（我沒有那個）”

  “你說什麽？”中村沒聽懂，又問了一遍。女生卻不再說話，也不往裏頭走，隻是站在原地看著他。

  中村皺了皺眉頭，回手拿過登記簿和鋼筆，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女生也沒有回答。中村擺弄著鋼筆帽，粗略打量著她：淡紫色連衣裙，逆著光，皮膚有些蒼白，看上去最多十二歲；沒背書包，斜挎著一個咖啡杯造型的小小背包，左手還攥著一個長方體，看起來像是最近常在黃金時段做廣告的移動電話。

  這身裝扮，別說在這著裝統一的校園裏，就是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也挺突出的。

  中村正想再問一遍，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還有清脆的女聲響起：“中村老師，對不起，那個應該是我班的新學生！”

  中村轉過頭，看到半小時前就等在校門外的年輕女教師芳賀琴乃急匆匆地走來，仔細看了女生一眼，對他解釋道：“是她。幾天前就打電話確認過了，我正在等她去辦轉學手續——”

  “芳賀小姐教六年級吧，怎麽這時還會有新學生？”38歲仍單身的中村，見到女教師免不了要多說幾句話。

  芳賀小聲說：“這女生剛從美國回來不久，插班的。”

  “哦？”中村又把目光投向女生，卻被芳賀擋住，她一把環住女生的肩膀，打了個招呼，“謝謝你，我們先進去了！同學，這邊——”

  那女生收回注視著中村的目光，一言不發隨芳賀走進校門，在中村好奇的目光中留下一個高挑的背影。

  女生們統一著裝的碧綠色校服中，那一抹勻淨的紫，就像草坪中一朵淡雅的花，非常醒目。

  ·

  “鏘鏘！有重大新聞！”六年3組，領書回來的班長拍著講台大聲宣布，“我們班今天來了個轉學生誒！”

  “快畢業了，怎麽還來轉學生？”大部分學生正在排桌子，聽到這個消息，有人隨口問道，“有看到是男是女嗎？”

  “女的。隻偷瞄到一眼背影，這麽長的頭發，還蠻高的；那皮膚——像雪一樣白啊！那打扮、那身材……”班長比劃了幾下，雙手捧心，眼冒紅桃，“一個字，帥！帥呆了！”

  “真的假的？”班上剩餘的男生立即將講台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卻異口同聲，“大美女？”

  “從背影看，貨真價實！”

  得到這個答複後，男生們哄笑起來：“聯係方式、興趣愛好，還有出生年月日，靠你了哦！”

  與此同時，教師辦公室裏則是另一番景象，六年級教師們很罕見地聚在一起，訓導主任田中和其他幾個班主任各自就坐，卻不時互相交換目光，偶有小聲交談，也盡量不使聲音傳到忙碌的芳賀那邊。

  “開學第一天就讓小女孩一個人到校？家長做什麽去了？”質疑的是來到辦公室泡茶的體育老師佐藤。

  “學生手冊是從美國傳真過來的，這女生回來的時候正好是春假時間——”年過五旬的英語老師同佐藤咬著耳朵。

  芳賀的好朋友、六年2組班主任，北方惠子的目光中充滿同情：“那學生手冊我幾乎看不懂。琴乃沒關係吧……”

  “不大會說日語，有點棘手……”田中遠遠地望著芳賀和那女生，皺著眉頭，“芳賀老師要做的功課多著呢，可不能因為有外國轉學生就拖太多後腿啊。”

  在芳賀忙著核對入學資料時，女生百無聊賴卻極有教養，靜靜打量著四周。過了近一刻鍾，芳賀終於抬起頭來：“讓我想想，從哪裏入手——先來把學生手冊完善一下？你名叫露華，姓呢？”

  女生眨眨眼，顯然在表示不明白她的意思。芳賀拿出工作簿耐心地講著：“每個人除了有名字，還有姓氏。比如我姓芳賀，琴乃是我的名字，你家姓什麽？”

  “媽媽叫茱帕·吉爾伯特（JhumpaGilbert），外婆叫林千秋（はやしちあき）。”女生這兩句日語說得還算清晰，卻沒回答芳賀的問題，“媽媽給我的名字是‘露華（ろか）’。”

  “你現在跟媽媽一起生活嗎？”芳賀讀過介紹新學生的學生手冊，知道這女生和父親一起住在紐約，然而她偏偏閉口不提自己的父親，便猜她是由母親撫養長大的。其他的家人似乎沒有提及？

  女生垂著眼：“Mommyisinparadise。（媽咪已經去了天國）”

  芳賀聽懂了，也傻眼了，母親去世，父親仍在美國，難道這女孩要一個人生活？今後怎麽跟家長聯係呢？芳賀開始覺得頭疼起來。

  沒等她發問，女生接著說：“老師，你說的姓，是不是放在名字後頭的Lastname（姓氏）？”

  “是的……”芳賀快速翻著嶄新的學生手冊，“你在美國上學時，那裏的老師都是怎麽稱呼你的？”

  “‘露華’。”女生沒有理睬辦公桌上堆得滿滿的紙筆，自己從挎包裏抽出一支手電圓珠筆，攤開便簽簿撕下一張，“在機場時也有人問我‘姓’什麽，也問起過家庭情況。入學一定要一個跟家人有關的‘姓’嗎？Letmesee——（讓我想想）”

  芳賀看到女生一筆一劃寫下兩個漢字：秋庭，又一一寫出羅馬音，然後抬起頭來，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自己。

  “你會寫漢字？真了不起！”芳賀忙露出讚許的笑容，也拿起一支筆，“取個日語姓氏也不錯，記得去社會局登記。”

  她在露華寫下的兩個字後麵補充了她的名字“露華”，抬眼看到女生的眉心仿佛微微靠攏了一些。

  “這樣……可以嗎？”芳賀覺得，這女生很伶俐，能夠結合外祖母和母親的名字想出來一個姓氏，不知為什麽她不隨父姓呢？不過僑民給自己登記一個常用名並不違反規定，聽說美國小孩都習慣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

  女生點點頭，芳賀於是把“秋庭露華”四字簽在學生花名單上，站起身：“校服、書本、學生手冊，沒有忘記的東西……大掃除應該已經做完了，我們去教室給你安排座位，在放學前和同學們打聲招呼，好嗎？”

  女生雙臂環抱，輕鬆地端起分給她的全部東西，站了起來。芳賀驚訝地發現，她的手臂線條緊實，很有力氣。

  “OK。Please。（好的，請便）”

  不愧是海外歸來的留學生，開口閉口不經意全是英文，看來這個學年會非常辛苦了。芳賀暗暗在心裏流淚。

  （第一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