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雲依回歸
作者:凝望的滄桑眼眸      更新:2021-08-13 04:54      字數:13764
  輕緩的腳步聲慢慢走了進來,掀開珠羅簾帳,入目的是一截明黃長袍,掩蓋了同色繡祥龍的靴子。

  ??素顏下意識抬頭望過去,對上一張溫潤如謫仙的容顏,尤其一雙眸子透徹如水,晃動的波光柔和如風,深黑的瞳仁像極了美麗的黑曜石,引人不斷沉淪。

  ??那是一張鬼斧神工而幹淨的容顏,沒有絲毫淩厲冷漠,令見者隻會不由自主的靠近。

  ??楚詩韻起身走過去,斂衽道:“臣妾見過皇上。”

  ??沐輕寒扶著她的手站起來,笑道:“私下裏不用這麽多禮。”

  ??素顏這才從方才一眼的驚豔回過神來,連忙要掀開被子下地行禮。

  ??楚詩韻忙按住她的手,道:“你身上的傷還沒痊愈,不可下床。”

  ??“可是…”

  ??素顏猶疑的看向沐輕寒,雖說沐輕寒很少擺架子,但到底現在是帝王,她一個民女自然是要下跪行禮的。

  ??沐輕寒已經走了過來,“你重傷在身,還是躺著吧。”

  ??素顏又是一愣,沒想到他一國之君竟然如此溫和待人。

  ??楚詩韻也笑了笑,對她點點頭,她這才又重新靠了回去,低頭道:“謝陛下。”

  ??沐輕寒坐在旁邊,抬頭看向素顏。

  ??“朕聽皇後說,你失憶了?”

  ??素顏抿唇,“是。”

  ??楚詩韻笑容溫和而憐惜,“陛下,臣妾瞧著她十分喜歡,便做主將她留在宮中了,請陛下恕罪。”

  ??沐輕寒淺淺而笑,“這樣也好,自父皇駕崩後柔太妃也不過問後宮之事,專心禮佛。這皇宮冷清得很,我又忙於國事,不能時時陪伴於你。如今難得多一個伴兒,我也放心。”

  ??楚詩韻有些詫異,知道血書一事瞞不過他,回宮以後她便據實相告。當時他便反對借助崔宛芳來為他解蠱,她苦苦哀求,再加上彼時崔宛芳命在旦夕,他不能視若無睹,便拂袖而去,什麽也不管,這段時間也沒過問,好像已經忘記了這件事。今天崔宛芳醒來,果然已經失憶,她便傳了信去朝堂,讓他過來。

  ??本以為他不會讚成將崔宛芳留在宮中,沒想到…

  ??相較於她的震驚,沐輕寒則是表現出來波瀾不驚,如玉的麵容上依舊從容微笑。

  ??“緋兒剛剛來信了。”

  ??楚詩韻眼眸一震,繼而了然。

  ??原來如此。

  ??他如此仁心仁善,定然不會為了自己活命而罔顧他人性命的。可若是那個人的願望,他又如何能拒絕?

  ??早該想到的。

  ??她垂眸,眼底劃過黯然的輕歎,隨即唇邊又勾起淡淡笑意。

  ??“緋兒說了什麽?”

  ??沐輕寒眼角不自覺劃過一縷溫柔,道:“她派了離恨宮中頗通醫理的魍樞來了西秦,大約三日就到了。”他淡淡看了眼素顏,道:“宮中太醫畢竟醫術有限。”

  ??楚詩韻眸光一閃,已然知曉鳳君華的用意。大約她也猜到沐輕寒不會接受他們的安排,所以鳳君華提前給他寫了信,派了離恨宮的人來給素顏醫治,也是為以後移出蠱蟲做準備。

  ??“如此甚好。”

  ??沐輕寒坐了一會兒便起身,“我還有事要處理,改日再來陪你。”

  ??“恭送陛下。”

  ??腳步聲慢慢離去,楚詩韻抬頭看著他逐漸消失在珠簾外的身影,有片刻的怔忪和失神,以及微微的失落。

  ??素顏靠坐在床上,若有所思的看著楚詩韻。楚詩韻分明就是對那年輕的帝王情根深種,而那看起來溫和的帝王似乎對這個美麗高雅的皇後並無男女之情,而且剛才那男子提起那個叫做緋兒的女子之時,眼底明顯有著隱藏的溫柔情誼。楚詩韻明明知曉,卻沒有絲毫嫉妒或者仇視。

  ??她有些不明白了,女人不都是善妒的麽?還有,她總覺得那年輕的帝王似乎對她頗為冷淡,似乎不大喜歡她,然而又不得不將她留在宮中,這又是怎麽回事?

  ??楚詩韻已經回過頭來,見她盯著沐輕寒離去的方向發愣,眸光一閃,然後笑了笑。

  ??“陛下已經同意你留在宮中,所以你不必著急,且先留下來就是。”

  ??素顏頷首,“謝皇後娘娘。”

  ??……

  ??三日後,魍樞來到西秦皇宮,專心為素顏診治。要說魍樞的醫術雖然比不上雲墨,但也是當世少有,不到一個月,素雅身上的傷就好得差不多了,能走能跳的,隻是記憶依舊一片空白。

  ??她很樂觀,心中總是隱隱有種感覺,以前的記憶肯定特別痛苦,所以她寧願一輩子不要想起來。隻是讓她有些意外的是,楚詩韻對她特別好,幾乎將她當做了親妹妹一般來照顧。她也知道了,那日見到的那個豐神玉朗的年輕皇帝叫做沐輕寒,不過才登基不到一年,後宮沒有嬪妃,僅有楚詩韻一個皇後。以及先皇的那幾個少有封號的太妃,除此之外,還有四個未成年的公主。

  ??自那以後,沐輕寒就沒有再來鳳鑾宮看楚詩韻,他似乎特別忙,又似乎在刻意的逃避什麽。

  ??天氣越來越冷了,國都裏早就下了好幾場雪,皇宮的琉璃瓦也被大學覆蓋,雪茫茫的一片,倒是極為美麗。

  ??素顏裹著一身貂毛大衣,漫無目的的四處走動著,身後兩個侍女小心翼翼的跟著,生怕這位主子有絲毫的閃失。

  ??前兩天柔太妃感染風寒,楚詩韻親自去照顧,她一個人無聊,便想著出來走走。皇宮無疑是華麗奢靡的,隻是看著那些富麗堂皇的建築,她腦海裏偶爾會浮現如燕子般翻飛的角隅,蜿蜒而上的鏤空階梯,茫茫的白雪霧繞,以及置身在煙霧中莊嚴氣勢磅礴的樓閣…

  ??更多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那裏有刀劍有酷刑有嚴苛的訓練手段…

  ??每次腦海裏浮現這些畫麵,她都會有短暫的失神。

  ??或許,那是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然而那麽冷那麽黑,那麽…恐怖。

  ??忽然覺得頭有些疼,她一隻手扶著柱子,好看的眉頭皺了皺眉。

  ??“姑娘,你怎麽了?”

  ??身後的侍女連忙上前詢問,麵色焦急,其中一人道:“奴婢立即去叫魍樞公子…”

  ??“不用了。”

  ??素顏搖搖頭,阻止了侍女,剛準備說什麽,身後忽然傳來溫和的男音。

  ??“發生什麽事了?”

  ??素顏一愣,旁邊兩個侍女立即跪在地上。

  ??“奴婢參見皇上。”

  ??素顏立即轉身,見沐輕寒一身明皇龍袍,頭戴金冠,顯然剛剛下朝,還未來得及換下朝服。她這才發現,自己無意間竟然來到了禦花園外一條寬敞的大道,而這裏剛好是他下朝後去禦書房的必經之路。

  ??她低頭,斂衽福身道:“參見皇上。”

  ??沐輕寒虛虛一扶,一雙明淨的眸子打量著她。他自問看人還是精準的,這女子並非心機深沉手段狠辣之輩,若是故意跟他在這裏來一個巧合,也不該如此鎮定從容。想起之前楚詩韻說過的話,又想起鳳君華的來信,他無奈的輕歎一聲。

  ??“外麵風雪大,怎麽出來了?你身體還沒好,應當好好靜養。”

  ??他素來便是溫文儒雅的君子,這番話說出來含著幾分關心卻並無刻意討好曖昧的意味,隻是對朋友的普通關心罷了。

  ??素顏抿唇,淺淺笑了笑。

  ??“神醫說民女如今身體大好,不該天天關在屋裏悶著,要適當出來走動走動吸收新鮮空氣,不然身上的傷好了也會悶出其他的病,得不償失。”

  ??沐輕寒溫和的點點頭。

  ??“說得也是。”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北方的天氣冷,如今又是臘月寒冬的季節,你一個弱女子又有傷在身,隻怕受不住。若是覺得煩悶,便趕緊讓自己好起來再出來走動也不遲。”

  ??素顏含笑點頭,覺得眼前這個少年帝王絲毫沒有上位者的淩厲和咄咄逼人,倒是十分溫和有禮又不顯得唐突輕浮,令人好感倍增,難怪楚詩韻那般女子也對他一往情深。

  ??“民女記住了,多謝陛下叮囑。”

  ??沐輕寒嗯了聲,便抬步離去,與她擦身而過,直往禦書房而去。

  ??素顏低著躬著身子,待他離去後才站起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嘴角不期然露出一抹微笑。

  ??背靜處,楚詩韻站在朱紅宇柱旁,身上裹著厚厚的白狐大衣,靜靜的看著離去的沐輕寒,雪花飄落,與同色的大衣融合,漸漸分不清顏色。冬日的大雪很冷,她的心卻在冷熱交替煎熬著。連帶著手中捧著的掐絲琺琅的手爐,也似乎被那雪給消融了溫度。

  ??“娘娘。”

  ??貼身丫鬟語薇擔心的喚了聲,她自然是知道娘娘救下那個女子的用意。當日去鍾鳴寺,她發現那血書的時候雖然是折疊的,但是隨著那女子暈倒而散開些許,她也瞥見了部分內容。陛下登基不到一年,未曾選秀納妃,與娘娘相敬如賓。外人都道陛下是情深專一之人,和娘娘兩情相悅,隱有效仿東越雲皇與其子雲墨之行,一生隻願娶一妻。但是她這個與皇後娘娘最親近的婢女卻知道,皇上和皇後娘娘並非如外界那般恩愛。

  ??例如,皇上從不會在鳳鑾宮過夜,每次隻是來坐一坐便離去。她守在外麵,並未聽見裏麵有除了對話以外的其他聲音。

  ??作為世家大族培養出來的丫鬟,男女之事,她自然也是懂得幾分的。

  ??說出去恐怕都沒人相信,外界所傳聞的帝後情深,不過隻是假象而已。陛下的確是情深專一之人,隻是那個人不是皇後娘娘罷了。

  ??可即便是這樣,娘娘依舊對陛下情深不悔,如今更是為了陛下,不惜親手為自己安排一個情敵來接近陛下。

  ??無論陛下是否心動,她知道,最心痛的還是娘娘。

  ??楚詩韻長長吐出一口氣,嘴角一勾,道:“走吧。”

  ??語薇低著頭,“是。”

  ??主仆倆轉身往鳳鑾宮而去。

  ??楚詩韻靜靜的走著,不知道是飄飛的大雪還是寒風迷蒙了她的眼,她眼底漸漸氤氳出淡淡水痕。

  ??本就是她一手安排的不是嗎?她早知道他心裏沒她,如今能夠得他信任尊重便已是極限,她也沒想過要求更多。隻是知道他命不久矣,卻真心為他心痛著急。她早就知道,他不碰她,是想著等自己離世後便給她改造身份,讓她再嫁一戶好人家。也或者過個一年半載的就宣布她暴斃死亡,讓她清清白白的離開,再選擇自己的幸福。

  ??他何其寬容,又何其殘忍?

  ??他不忍害了她,自然也不會利用素顏。即便是收到那女子的來信,他依舊沒有刻意的接近素顏。

  ??按理說她該高興的,可是她隻會憂心。

  ??他可以不在意她,可以對她漠視,但她卻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死。

  ??愛情本就如此,誰愛,誰輸。

  ??……

  ??素顏改名換姓在西秦養傷的同時,顏家也查到崔宛芳流落西秦的蹤跡。顏老爺子陰沉著一張臉,蒼老的眼睛閃爍著精銳的光。顏諾麵無表情,他相信雲墨既然敢讓顏家知道崔宛芳的消息,便有辦法讓顏家找不到人。他現在也終於明白那個女人的作用了,也難怪雲墨那般苦心孤詣了。

  ??想起那個女子,他又微微失神,眼神裏光芒互相交錯,思念又隱著沉痛。

  ??他迫不得已要與她為敵,但有些事尚未發生,便還有轉圜的餘地。他隻望能夠傾其所能助她,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行。

  ??在他失神的空當,會議已經結束。最後顏老爺子派了崔宛容下山,身邊跟著那個小丫鬟紫菱。

  ??顏諾瞥了眼隨著顏老爺子離去起身的崔宛容,這個女人可不是崔宛芳。崔宛芳好歹本性善良,崔宛容卻心胸狹隘,善妒深沉。上次被她給算計了,這次下山定然會找機會尋仇。

  ??他想了想,讓雲墨解決這個女人也好。上次崔宛芳的失蹤已經讓那老頭兒對自己有所懷疑,如今再貿然行動有些不妥。

  ??崔宛容抬頭看著他,眼神殷切含著濃濃情絲。

  ??“少爺…”

  ??他麵無表情的起身,連多看她一眼似乎都覺得髒了自己的眼睛一般。

  ??崔宛容站在身後,一張臉慘白如雪,她清晰的看見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和不耐煩。

  ??她站在原地,顫巍巍的發抖。耳邊忽然回想起姐姐曾說過的話,這個男人當真冷血如斯,他眼裏從來就沒有她的存在。

  ??果然,一切隻是她的癡心妄想而已。

  ??癡心,妄想。

  ??十指緊緊相握,她眼神裏流露出深沉的暗光。

  ??……

  ??顏諾剛回到自己的屋子,便看見顏如玉已經坐在那裏等候多時,她身後站著低眉順眼的雲依。

  ??他揚眉走過去,“小姑姑今天怎麽有空到我這裏來了?”

  ??顏如玉抿了口茶,抬頭看他一眼,淡淡道:“我是來帶她離開的。”

  ??顏諾抬頭看了眼雲依,沒有絲毫意外,隻勾了勾嘴角。

  ??“小姑姑是怕她在我這兒受委屈麽?”

  ??顏如玉冷靜的看著他,坦然道:“自然。我讓你替我照顧她一段時間,你卻將人家當丫鬟使喚。好歹她以前也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成日裏給你端茶倒水的伺候,確實委屈。”她漫不經心的瞥了眼顏諾,“前段時間我在養傷,沒時間安置她。如今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她還是跟在我身邊比較好。”

  ??顏諾給自己倒了杯水,曼聲道:“小姑姑不準備將她送回去嗎?”他將被子擱在唇邊,風流俊目閃動著別樣的流光。“誠如小姑姑所言,她好歹是東越的郡主,這樣留在玉佛山上也不是個辦法。要知道,她父兄可找了她很久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雲依聞言眼睫顫了顫,又低下了頭。

  ??顏諾瞥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顏如玉依舊十分淡定,“她不願回去。”

  ??“哦?”

  ??顏諾又瞅了雲依一眼,雲依把臉埋得更深了。

  ??顏如玉又道:“好了,反正你也不要人伺候,便是需要,父親也會給你安排,我先帶著她走了。”

  ??顏諾沒有阻止,隻是看著雲依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老爺子是知道雲依在玉佛山的,他沒有反對,也就是表示默認。如果此時自己將雲依送走,難免遭到老爺子的追殺。雲依死了倒是不要緊,反正這個女人留著也是個禍害。這樣難免就引起東越和顏家的矛盾,這也不算什麽。顏家本來就和南陵統一戰線,早就成為了東越的死敵。可關鍵的是,老爺子定然會借機派人追殺她。

  ??他眯了眯眼,或許這是一個機會。在東越的地盤,雲墨怎會讓她受傷?老爺子現在還掌握著顏家主要勢力,隻要削弱了老爺子,她手中的鐵令便無所顧忌。到時候就算自己不在了,她也有能力抵抗顏家。

  ??他無神的想著,眼神不由自主的飄向了窗外。窗外綠紅肥瘦,雲蒸霧繞一派祥和。而山下,如今應該是冰雪紛飛吧。

  ??她在做什麽?

  ??前兩個月她的生辰,聽說雲墨給她舉辦了一個花燈盛景,煞費了一番苦心。她定然是很開心的吧?

  ??眼裏劃過苦澀,嘴角卻是緩緩的翹起淺淺弧度。

  ??有這麽一個人如此用心的愛她照顧她,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他不能陪在她身邊,但隻要知道她是幸福快樂的,他也就能安心了。這人間戰火,江山風雲,沒什麽比她的快樂更重要,不是嗎?

  ??他悵然的吐出一口氣,忽然覺得周圍很冷。屋子裏有明光輝映,亮堂得幾乎要刺瞎人的雙眼,然而他卻覺得自己置身於黑暗之中,周遭沒有一分光明顏色,死氣沉沉的沒有絲毫生氣。就如同整個玉佛山,四季如春白霧繚繞,美得像仙境,花團錦簇人聲嘈雜,但依舊那般寂寞和孤獨。

  ??原本就是等同於黑暗的存在,偏偏要給自己披上華麗的外衣。其實顏家那位先祖,也沒世人說的那般清高孤傲,反倒最是虛偽。

  ??不貪戀權勢,卻偏偏又建立了連皇族都要懼怕三分的江湖勢力。不貪戀榮華富貴,卻偏偏又修建了如此富麗堂皇的殿宇。

  ??要不是南陵始皇仁慈寬懷得民心,隻怕他那位先祖也未必願意退隱江湖,更甚者操兵造反。

  ??他嘴角噙起譏誚的笑。

  ??難得,顏家後代子孫還能效忠南陵皇族。不過也對,好歹人家有軍隊,江湖之人甚少願意參合朝廷鬥爭的。要聚集這些人為朝廷所用,大抵也不那麽容易。

  ??要是落得個兩敗俱傷,顏家什麽也得不到,倒不如安逸的做一個世外賢王來得榮耀。

  ??他又深吸一口氣,看著窗外暮色一寸寸降落,四周的景色開始被遮掩,那繚繞的雲霧也被黑暗吞沒。

  ??屋子裏似乎更冷了呢。

  ??他起身走了出去。

  ??子時,西閣裏無數黑影攢動,不多時,一個黑衣人閃身而出,腋下夾著一個纖細的女子。他看了看周圍,而後終身一躍,來到僻靜的角落。樹下站著一個人,背對著他負手而立,顯然是在等待著他的出現。他走過去,恭敬的叫了聲。

  ??“公子。”

  ??顏諾緩緩回頭,看著月光下躺在地上毫無知覺的雲依。

  ??“有沒有驚動其他人?”

  ??黑衣人道:“暫時沒有,不過七小姐應該很快就會發現。”

  ??“好。”

  ??顏諾麵色清淡,瞥了眼雲依道:“你將她帶下山,送到東越去。”

  ??“那公子您…”

  ??“無妨。”

  ??顏諾看向遠處亮堂起來的燭火,以及隱約的人頭攢動,依舊麵不改色。

  ??“祖父前段時間為我療傷元氣大傷,如今正在閉關恢複,如此難得的機會,我不能錯過。”顏家那批不安分的人,也是該時候給他們施點壓力了。“你且下山就是,這裏不用擔心。”

  ??“是。”

  ??黑衣人一把將雲依抓起來,終身一躍立即消失在黑夜深處。

  ??遠遠的聽見有人的驚呼聲,似乎顏如玉在吩咐著暗衛將雲依找回來。

  ??他眯了眯眼。

  ??顏如玉為人清高,以前在顏家,很多人都不喜歡她的性格,可苦於她的身份和勢力,沒人敢說半個不字。上次她被挑斷了筋骨送回來,便再不如從前驕傲了。她的那些勢力,也被自己給瓦解得差不多了。隻是老爺子偏袒她,依舊保證她在顏家的地位,隻是那些頂級暗衛,卻不是那麽好操縱的。如若不然,今天他也不能這麽輕易的從她身邊把雲依帶走。

  ??他想了想,飛身而去。遠遠的就看見顏如玉佇立在月色下,一張臉冷如寒霜。看見他,眼瞳深處劃過一抹厲色。

  ??“小姑姑,發生了什麽事讓你這麽興師動眾的?”

  ??顏如玉冷冷的看著他,知道這個時候能在她手上把人帶走的,也就隻有顏諾有這個本事了。隻不過她沒有證據,沒底氣質問他。

  ??於是她淡淡道:“沒什麽大事,隻是剛才睡得熟,突然看見窗外有黑影飛過,以為是刺客,便追出來了。”她說到此話音又是一轉,道:“這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在這兒做什麽?”

  ??顏諾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如此月色,我自然是出來賞月的。”

  ??顏如玉嘴角抽了抽,麵色更寒。

  ??“你倒是好雅致…”

  ??話未說完,一個暗衛匆匆而來,對顏如玉道:“稟七小姐,剛才入山的機關被人開啟,那賊人已經下山。”

  ??還是晚了一步。

  ??顏如玉閉了閉眼,控製心裏那股要將顏諾撕裂的衝動,睜開眼冷冷道:“下山找。”她說完就轉身,在顏諾身邊停了停,眼神有些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入山的機關一旦開啟,若是有他人闖入,顏家可就麻煩了。你如今是顏家家主,擔負著整個顏家的重任。此事若驚動了父親,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該如何向父親解釋吧。”

  ??說完她便帶著人離去,頭也不回。

  ??顏諾站在原地,笑得如沐春風,眼神裏卻滲透著幾分寒意。

  ??威脅他?

  ??威脅他?

  ??隻是可惜了,從前或許他俱怕那老頭兒三分,現在嘛…

  ??他抬頭望著夜空裏一輪彎月,朦朧的月白光華淡淡散發,恍如輕紗般的美夢。

  ??人一旦沒有了顧及,便不再俱怕任何人。

  ??他所在意的那個人,他們永遠也動不了她。如此,他便無所畏懼。

  ??指尖一圈白色縈繞,是一張紙條。他對著空中吹了個口哨,一隻鸚鵡無聲出現,落於他胳膊上。他將那紙條放入竹圈中,捆綁在鸚鵡的腿上,拍了拍他的頭,神色十分溫和。

  ??“去吧。”

  ??鸚鵡撲騰著翅膀,迅疾飛身而去,消失在夜空中。

  ??==比起北方的冰天雪地,南陵的氣候卻頂多隻算得上溫涼,大抵也就深秋的季節。京城依舊如往昔繁華,茶館酒肆依舊熱鬧嘈雜,街上依舊人流如水,各大府邸依舊相互竄門,走親訪友。

  ??而皇宮,莊嚴肅穆下卻顯得有些低沉和壓抑。

  ??東宮。

  ??明月殤佇立在窗前,有些失神的看著窗外泛黃的樹葉在風中零落成泥。

  ??又是一年過去了。

  ??他垂下眸子,眼底一望無際的深沉黝黑,再慢慢升起幾分亮光來。

  ??還沒到最後的結局,不是嗎?

  ??……

  ??同樣的季節,金凰。

  ??大約是先帝才駕崩不久,比起其他幾個國家,金凰顯得更加沉悶一些。新登基的女帝陛下天天都很忙,忙著和大神商議朝政。沒辦法,去年和今年年初發生的事兒太多,都對金凰內部造成了一定的重創,再加上原本和南陵的聯姻計劃也因先帝驟然離世而宣布暫停延緩。

  ??大臣陸陸續續從禦書房離開,凰靜芙靜靜坐著,神色有些微的茫然和悵惘。腦海裏回想起今日早朝上禮部尚書說的話,她登基未有大婚,後宮妃嬪也屈指可數,而且自從她登基後便沒有踏入過後宮。身為帝王者,子嗣為重,大臣們都勸她臨幸後宮,早日誕下皇兒。

  ??臨幸後宮?

  ??她嘴角噙起淡淡譏誚的弧度。她這麽多年未曾大婚,大臣們未曾有非議,如今倒是比她還著急。

  ??向後靠了靠,她抬手揉了揉有些疲倦的太陽穴。

  ??不用問她也知道,定然是她父後示意的。否則孝期未滿,便是她冷落後宮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她有些厭倦了。厭倦這無休無止的宮廷生活,厭倦每日的早朝,厭倦每日和那些人虛與委蛇,厭倦這江山重任。

  ??有時候想,她要是生在普通人家該多好?沒有那麽多的陰謀算計,沒有那麽多的爭權奪利,也沒有那麽多的不得已。

  ??那樣的日子,多輕鬆啊。

  ??隻是可惜…

  ??忽然眉心一皺,外麵有宮娥走了進來,低頭道:“啟稟陛下,十二皇女在外求見。”

  ??“靜貞?”

  ??她怔了怔,隨即道:“宣。”

  ??宮娥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凰靜貞走了進來。

  ??“臣妹見過陛下。”

  ??凰靜芙笑著揮了揮手,“你我姐妹,不必如此多禮,起來吧。”

  ??“謝陛下。”

  ??凰靜貞抬頭,目光沉靜如幽潭,唇邊噙著淡淡笑意,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她長得並不算極美,至少在凰靜芙這樣的絕色美人麵前,凰靜貞便黯然失色不少。仔細看她五官生得端正而秀氣,尤其一雙眉細致而悠長,似要斜飛入鬢。還有那雙眼睛,永遠平靜如水,又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深淵,讓人無法窺視和探索。

  ??雖然她的容貌算不得傾國傾城,但也是上乘之姿。

  ??凰靜芙示意她坐下,才道:“今日進宮可是有重要的事兒?”

  ??凰靜貞頷首道:“也算不得多大的事兒,隻是來稟報陛下,臣妹想要去南陵。”

  ??凰靜芙有些驚訝,“去南陵做什麽?”

  ??凰靜芙低頭默默飲茶,表情淡然無波,好半晌才道:“臣妹和南陵齊王原本就有婚約,隻是母皇大去才延遲了大婚。我金凰民風開放,雖然男女私下授受有礙大忌,但也不至於婚前男女雙方不可以見麵。況且我和齊王是先帝賜婚,也算不得違了禮教。”她緩緩一笑,“況且臣妹並非常住,也就是到處走走而已。作為鄰國加同盟國,臣妹相信南陵明皇和明太子會好好盡地主之誼的。”

  ??“這是自然。”凰靜芙點點頭表示讚同,而後話音一轉。“不過,靜貞,你隻是去隨便走走?”

  ??凰靜貞眨眨眼睛,仔細想了想,道:“也不是,我隻是想看看我那未來夫君到底長什麽模樣,心裏先有個數總是好些。”

  ??凰靜芙眼裏閃爍著幾分愧疚,“靜貞,委屈你了。”

  ??凰靜貞搖搖頭,“我聽說齊王雖然不良於行,但也是才貌雙全,而且武功智謀都非泛泛之輩。臣妹嫁給他,不覺得委屈。”

  ??凰靜芙沒說話。她見過明月笙,對他沒什麽意見或者歧視。然而凰靜貞好歹是金樽玉貴的公主,嫁給一個身有殘疾之人難免委屈。她也曾詢問過明月殤,明月笙的腿是否有希望恢複?他說明月笙腿部神經已經僵硬,便是大羅神仙也沒辦法幫他站起來。本來玉晶宮的神石倒是可能幫他恢複,但是神石已經被毀。便是用三魂珠,大約也是沒什麽效果的。

  ??也就是說,明月笙這輩子都無法站起來了。

  ??可惜了。

  ??凰靜芙在心中歎息,那樣一個少年,偏生就出生不良於行,不然早就名動天下了,何至於到現在還孤家寡人一個?

  ??仔細算起來,其實凰靜貞嫁給明月笙也不虧。明月笙性子冷淡不近女色,凰靜貞嫁給他,至少他不會為了傳宗接代而納妾,凰靜貞也就免受了許多委屈。

  ??她仔細想了想,道:“現在都快過年了,你離開怕是不妥。”

  ??凰靜貞則是笑了笑,“正是因為將近年關,我此時離開才避免了許多危險,時機剛好。”

  ??凰靜芙又默了默,神色有些暗淡,悵然而自嘲道:“你們都要走,這偌大個皇宮,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

  ??空氣霎時因這句話低迷了幾分,沉默壓抑的因子圍繞在書房內,久久不曾散去。不知過了多久,凰靜貞才抬頭微微一笑。

  ??“皇姐。”

  ??這是今天她第一次這樣稱呼凰靜芙,不是疏離的陛下兩個字,而是皇姐,這代表著親情和親密。

  ??凰靜芙眼神動了動,沒說話。

  ??凰靜貞又道:“人活在這世上,總是不可能事事如意的。身在高位,總是有許多不由自主。例如你今天做這帝王之尊,豈不知有多少人豔羨。或許你並不在意,但你想想曾經在冷宮的日子呢?那時你一無所有,連一個宮人都不如,缺的,不正是權利富貴麽?亦或者這是人的通病,往往不珍惜現在擁有的,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她低頭笑了笑,不過十幾歲的年齡,卻仿佛一個曆經滄桑的中年婦女。

  ??“比如你和明太子。”

  ??凰靜芙眼神又動了動,依舊沒說話。

  ??“如果你當年不是金凰的皇太女,依舊隻是冷宮中默默無名的公主,你可有機會認識他?不會。”凰靜貞拂了拂衣袖,神色依舊波瀾不驚。“那時你最大的願望大抵隻是怎樣活下去。也或者已經被冷宮的生活給磨去了鋒芒而自生自滅。這種事,誰都說不準。所以你如今想要收獲的愛情,其實也等同於你當初想要獲得權力一樣。有得必有失,你想要得到一樣東西,就必須失去你所珍愛的,比如,自由。”

  ??凰靜芙微微一震。

  ??凰靜貞又抿了口茶,眼睫微垂,淡淡道:“皇姐,你應該比我清楚,身在皇室,無論有多少願望夢想亦或者野心。最重要的,首先是,要好好的活著。隻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去爭取自己想要的一切。或許你覺得今天的尊位和富貴都是累贅,然而若沒有了這些呢?你還擁有什麽?一個不容於皇室的公主,將來無論誰登基,都無法容忍你的存在。屆時所思所想也就一場夢而已,因為沒什麽比命更重要。”

  ??凰靜芙抿著唇,深幽的盯著這個妹妹,目光裏鮮見的有些微的壓迫。

  ??凰靜貞視若無睹,麵色依舊平靜如水。

  ??“皇姐,有些話可能說出來很殘忍,但我必須讓你認清現實。你的感情我無法置喙和評價什麽,但我還是得奉勸你一句,明月殤,他並非你的良人。切莫說如今你們倆各自的身份,便是將來天下開戰,你們因同盟而聯姻,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嗎?不是。皇姐,雖然我從小足不出戶,但我多少清楚你的性格。你本正直灑脫,不屑於用婚姻來捆綁住一個心不在你身上的男人。更何況,明月殤心屬誰,你我都清楚不是嗎?他現在已經不是你從前認識對那個溫和的少年,不,或者你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他。先別急著否認,聽我說完。”

  ??見凰靜芙要反駁,她先一步打斷,麵色微笑從容。

  ??“我不否認他是一個優秀的男人,他身上有很多令無數女子動心的魅力。你喜歡的,是他的專一癡情,這本沒錯。但是皇姐,既然你清楚他的執著,為何還要如此執迷不悟?他不值得你等待,也不值得你浪費青春。你看不出來麽?他現在已經瘋了,為了另一個女人瘋了。”她又嗬嗬輕笑一聲,“何止他一個人瘋了?全世界的人都為那一個女人瘋狂。”

  ??凰靜芙不說話了,眼神沉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凰靜貞幽幽道:“皇姐,你不可以繼續縱容他。”

  ??凰靜芙目光卻一寸寸暗淡下來,流露出無言的悲哀和苦澀,好半晌才幽幽道:“靜貞,你說的這些我何嚐不懂?隻是…”

  ??“情不自禁對嗎?”

  ??凰靜貞很自然的接過話頭,嘴角一勾便道:“皇姐,你忘記了,咱們身為皇族之人,是不可以有感情的。”她聲音一頓,低沉道:“皇姐應該還記得當年是如何在冷宮出生的吧?”

  ??凰靜芙再次一震,抿著唇不說話。

  ??凰靜貞站了起來,無聲離去。

  ??……

  ??十二月二十日,一隻信鴿飛入東越帝都西郊別院裏。

  ??雲墨這個生日到底是沒有過成,因為失蹤一年多的雲依,如今已經出現。

  ??“你要親自去嗎?”

  ??鳳君華在他身邊,輕聲問。

  ??雲墨手指捏碎了那張紙條,麵色清淡,眼神卻有些深。

  ??“嗯。”

  ??“我和你一起去。”

  ??他回過頭看著她,而後嘴角一勾,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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