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下唯一
作者:天下歸元      更新:2021-08-13 04:50      字數:14462
  君珂傻在水裏十秒鍾。

  ??好端端地,一個大高手,怎麽忽然就沉了?

  ??底下有水怪?

  ??眼看著一抹白影沉下去,碧清流水裏悠悠如玉墜,緊閉的雙眸表明那家夥是真的暈過去了,君珂這才醒過神來,一個猛子紮下去。

  ??水流輕緩,墜落的人衣衫如雪絲絛飄飛,追上的少女黑發柔曼身姿輕盈,黑發與白衫糾纏,碧水同衣袂共舞,說起來是一副很美的畫麵,不過當少女一把揪住雪衣人的肩頭之後,唯美的畫麵就被破壞了……動作是迅速的,抓人是如抓貓的,泳姿急急如狗刨的,嘩啦一下就竄出水麵的。

  ??“梵因!神棍!大師!”君珂奮力把可憐的聖僧拽到岸邊,搓著手,急不可耐地道,“怎麽暈了?這個……男女授受不親,人工呼吸好像不太方便……”

  ??話音未落,梵因立即醒了。

  ??睜開眼的第一瞬間,便看見烏黑閃金的一雙眼珠子,直直湊在麵前,帶著興奮迫切渴望還有點不安的神情盯著他,灼灼得和小火炬似的,驚得淡靜從容的聖僧,慌不迭向後一讓。

  ??隨即眼光向下一落,正看見彼此**的衣物和狼狽姿態,君珂傾身半跪在他麵前,靠得太近,玉蘭一般的自然清香透膚而來,他耳根又微微透出點酡色,偏過頭去。

  ??月光淡淡照過來,勾勒他清俊秀致的側麵,梵因非常適合冬夜冷月這樣淡白的光暈,有種淺淺的神秘和纖弱,玉一般的冷輝綻放,好歹有了點真實的存在感,君珂每次都覺得,在日光下看他,他就像一層勾勒金邊的透明水晶,讓人擔心日光盛一點,他便會在那樣的金光之下,忽然如神影一般消失。

  ??君珂擠著頭發裏的水,心想神棍就是神棍,人家落水那叫狼狽,他落水還能令你感覺精美。

  ??她長發裏的水滴滴答答落下來,混著點她的氣息,落在梵因膝側,大師咳嗽一聲,臉好像又紅了。

  ??君珂奇怪地望著他,心想好久不見,和尚臉皮好像越來越薄。

  ??梵因垂下眼,避開她到安全距離,身周漸漸起了一層流轉的霧氣,霧氣散盡,衣裳已幹。

  ??君珂羨慕地看著,她現在可達不到這個境界,這該是大光明法六層以上的水準了。

  ??“大師,你剛才怎麽突然暈倒?有什麽不妥嗎?”她關心地問。

  ??梵因清靜如水的神情,忽然出現一點動蕩,隨即他咳嗽一聲,顧左右而言他,“君珂,你大光明法應該到五層了吧?怎麽也會溺水?”

  ??君珂給這句話提醒,立即想起自己先前要做的事,手剛要伸出去,忽然猶豫。

  ??如果……如果真是那種可怕的消息……自己要怎麽麵對?

  ??剛才一時衝動,此刻冷靜下來,她出現畏怯情緒,不敢將腕脈遞給梵因,害怕出現萬一,自己首先崩潰。

  ??“你……能教我把脈麽?”半晌她呐呐地問。

  ??“怎麽?”梵因一怔,“有誰生病了?”

  ??君珂含糊,“……有人需要。”

  ??“可以。”梵因一伸手,就已經隔著衣袖捏住了她的腕脈,君珂沒有準備,一驚之下已經來不及抽回,梵因手指輕輕,聲音也輕輕,“脈弦或遲,沉取無力,如你此刻,便是數種內力衝激,激蕩內腑,引起脈象虛浮,狀如胃寒脾虛之症……”

  ??君珂正在心虛緊張,聽得最後一句,驀然一呆,“你說什麽?”

  ??梵因已經放開手,展眉笑道:“脈象自然沒這麽簡單,先定浮沉遲數,定左右寸關尺,再定脈象。關前為寸,關後為尺,以後可以細細說,今日我來,原本就是估算著你大光明法到了關卡,你體質特殊,怕是會有些不妥,因此想看看你的情形,如今看你脈象,果然我猜得不錯……”

  ??君珂瞪大眼,腦子亂哄哄的,隱約從梵因話裏捕捉到了重要信息,卻一時不敢置信,喃喃道:“你的意思,我沒有……”

  ??“你有啊。”梵因語氣誠懇。

  ??“啊?”君珂晃了一晃。

  ??“你最近有胃寒脾虛之態是不?其實不是你身體出了毛病,而是你違背了內力修煉的法門,你一定在大光明法有所成的時候,強硬地試圖驅除體內其餘內息,引起內力反噬,連帶其餘內息失去平衡不穩,激蕩內腑。”梵因微笑,“君珂,欲速則不達,我來就是為了提醒你,不可用強,否則難免走火入魔。”

  ??……

  ??一刻沉默之後。

  ??君珂唰一下竄起。

  ??“好的好的!走火入魔!哦不,不走火入魔!”她哈哈大笑,衝上去一把抱住梵因,啪一下就親在他的額頭。

  ??“太好了!大師你真美,大師你真好!”

  ??“……”

  ??梵因那表情,好像又要暈過去,喜極發狂的君珂嚷完,瞟見可憐的、搖搖欲墜的、連連後退的、連耳根都通紅的大燕第一聖潔神僧,忽然醒悟自己從低穀到巔峰,巨大驚恐之後巨大驚喜導致熱血上衝,已經幹了一件足可以被大燕百姓圍攻灌豬籠沉河的缺德事,趕緊訕訕放手,正要道歉,忽聽一聲大喝,“登徒子!”

  ??喝聲未畢,數條人影旋風般卷過,跑得最快的一個人,一拳就對梵因轟了過去。

  ??梵因本就給君珂突如其來一抱驚得方寸大失,聖僧不怕搏虎擒龍,但卻吃不消這種可怕襲擊,正在踉蹌後退,眼看這一拳便要打實,君珂想也不想一抬手,砰一聲兩拳擊實,那出拳的人被撞得身子猛然一個倒飛,砰嗵一下栽到了河水裏。

  ??水花飛濺,其餘幾人還要對梵因動手的,看見同伴落水趕緊去救,剩下的人立在原地,用不可置信地目光看著君珂,大叫:“君老大,你在幹什麽?”

  ??君珂瞅著對麵怒氣衝衝,終於現身的堯羽衛,莫名其妙地道:“你們在幹什麽?好端端為什麽打人?”

  ??水波聲響,被打入水中的那個堯羽衛爬上岸來,**地憤聲道:“君老大,陛下對您的心,您還不知道?這才出來幾天,您怎麽就變心了?”

  ??君珂哭笑不得,指著自己鼻子,“我?變心?和誰?”

  ??“君老大。”堯羽衛全部盯著她,眼神裏有疑問有失望有痛心有不解,還有忍耐,那被打到水裏的護衛,是這隊人裏麵的頭領,算是最沉穩的一個,一伸手攔住其餘人要說的話,沉聲道:“陛下對您,天日可表,您在他繼位當日決然而去,已經傷他甚重,如今他日日盼你,形容消瘦,您還要在他心上灑一把鹽嗎?”他頓了頓,加重了提醒的語氣,“皇後殿下?”

  ??君珂給這個稱呼喊得怔了一怔,聽著他提起納蘭述,頓時心中酸楚溫軟,歎息一聲道:“給他心上灑鹽?怎麽可能,那不是給我……”

  ??她想說“給我心上插刀”,終究沒好意思在這麽多人麵前出口,堯羽衛們聽著,神情緩了緩,那隊長便道,“既如此,君老大,您今晚就不該出來。不該和某些人私約在此。”

  ??君珂一怔,隨即終於明白他們指的是誰,神情頓時變得荒唐。

  ??“天啊,你們不會……”她表情古怪地一指垂目宣佛號的梵因,“我說堯羽的兄弟們,快別亂說了,小心遭天譴!”

  ??“移情別戀的女人才遭天譴!”一個年輕點的堯羽衛護衛控製不住情緒,握拳咆哮,“咱們看了很久了,你一落水咱們就打算去救。誰知道他跑來這麽快,咱們也知道他,以為聖僧在,必然不會有事,也便沒打算出來打擾,誰知道你們越靠越近,言語親昵,最後還……最後還……這天殺的無恥淫僧……”

  ??“夠了!”

  ??君珂勃然大怒,又羞又惱地看一眼梵因,對方低眉垂目,那種堅忍沉默的神情,更令她覺得褻瀆,也後悔自己最近心情壓抑乍然解脫之下,行為失控,害得這雪中花雲中月一般聖潔的人被辱。

  ??“說的都是什麽話?納蘭述教過你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隨意侮辱他人?”君珂沉下臉,目光微冷,“我心中有要事,求教於大師,得他助我解脫,歡喜之下忘形,那是我的錯,不關大師的事。你們再胡說一句,休怪我不客氣。”

  ??她心中一向愛重堯羽,即使此刻怒極,還是進行了解釋,語氣也並不嚴厲,誰知這群家夥聽見她這個解釋,好像被搔到了癢處,蹦得更高。

  ??“那便是你!果然就是你!”一個堯羽衛扁著嘴大嚷,“是你約的他是不是?咱們看著你最近神情就不對勁,心不在焉,像在等什麽人,半夜偷偷溜到河邊,拍水相喚是不是?你不是溺水吧?以你的武功怎麽可能溺水?你要真溺水,怎麽他一拖你出來你就把手往他麵前塞?兩個人在水裏上上下下地不知道幹什麽!說什麽情深意重,抵不過眼見為實,哼!女人就是水性楊花,幾天就變了心,難怪最近幾天都沒有給……”

  ??他想說“都沒有給陛下寫情信了”,忽然想起陛下嚴令,偷掘情信的事不能給君珂知道,趕緊住嘴。

  ??“小四住嘴!”那隊長看這孩子說得不像話,趕緊阻止,君珂無論如何是他們的主子,容不得如此放肆。

  ??“我並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之所以允許你們跟蹤我,是因為我不想辜負納蘭的心意,不願意讓他得不到我的消息不安。”君珂再好脾氣,聽得這一連串自以為是的理解,也動了怒氣,沉下臉,負手而立,麵容如雪,“但這並不代表我允許你們隨意窺探我的**,並胡亂非議我的行為,甚至殃及他人。”她伸手一指,“從現在開始,請消失在我的視線內!”

  ??她是不想和堯羽衛吵架火上澆油,要把他們先趕開冷靜一下,堯羽衛們氣頭上卻誤會了,以為君珂是下逐客令,要將他們趕走,神色大變。

  ??氣氛頓時沉凝下來,堯羽衛們胸脯起伏,神情委屈,半晌,領頭的恨恨一跺腳,決然轉身而去,其餘人腦袋一甩,唰一下跟著跑了。

  ??君珂頭痛地揉著眉心——這一群傲嬌護衛啊……

  ??剛剛的狂喜被這一場風波衝擊得蕩然無存,她無奈地看看梵因,大師又站到她距離一丈之外,沒什麽表情,遙遠得像畫中人,月色下單薄蒼白。

  ??君珂訕訕地邀請他同行,梵因沒有拒絕,他本是前往大燕皇陵,為近期時常噩夢不寧的皇帝陛下解禳,路過羯胡時聽見了君珂的消息,從草原人描述的君珂的神功狀態中,揣摩到她可能應該到了大光明法的重要關卡,才一路追隨了過來,他倒沒把堯羽衛的辱罵放在心上,修煉到他這程度,清靜自在,寵辱不驚,更不會因此就放棄初衷。

  ??說到底,大燕聖僧唯一畏懼的,就是某個“女人老虎”……

  ??==

  ??當晚君珂得到解脫,又有點心裏不安,再次撿起老習慣,鋪開信紙寫信。

  ??“……最怕的事沒有發生,那種可能,哪怕隻是萬分之一,也叫人恨不得去死一萬次,現在我基本可以確定,那件一直困擾我的疑惑,也是不存在的。納蘭,這真叫人欣喜,欣喜我終究可以清清爽爽地,想著你。”

  ??她又炮製了一棵“納蘭樹”,在樹下擲石為記,忙完這一切,才舒心地去睡覺,步履有很多天來一直沒有的輕快。

  ??對麵的草地上,露天盤膝打坐的梵因,忽然睜開眼,遙遙看了那樹那人,眼底晶光流幻,不辨神情。

  ??……

  ??氣跑了的堯羽衛,第二天想到自己的職責,還是轉了回來,隻派了飛鴿,將那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報告了納蘭述。

  ??由於當晚他們氣跑,也忘記了每晚例行的掘石頭尋情信任務,事實上君珂由於“懷孕”困擾,已經五六天沒有寫情書,堯羽衛也暫時忘記了這碼事,所以那晚的情書,便從此真的滄海遺珠沉埋地底,直到很多很多年後,被人無意中掘起發現,成為研究那個風雲時代最風雲的男女情史的最珍貴傳奇史料之一,有足足一個加強連的曆史學者,一個字一個字地掰碎了揉開了剖爛了,試圖找出“最怕的事”“困擾”、“疑惑”那些字眼所代表的謎底,百思不得其解君珂這樣的人物,當時已經地位尊貴,還能有什麽事能令她害怕困擾疑惑?焦點集中在“君珂和納蘭述當時處於感情危機”,以及“納蘭述移情別戀”、“君珂移情別戀”等幾個主要議題上,為此寫出論文一千三百多篇,展開論戰七十八次,有三十六個人被貼大字報,還有五十三個人因此成為“君學家”,間接破產十五個家庭,並導致二十四個家庭由此暴富……

  ??當然,這是後話了……

  ??不過在當時的堯國皇宮,在禦史宬的《明泰起居錄》裏,曾經有一段看似不出奇,其實很有玄機的記載。

  ??“明泰元年十一月十九,當夜帝與諸臣議事,論及堯南小朝廷初戰失利事,眾臣言及南軍司馬家族為末帝屏藩,不如徐圖緩之,以招撫為上,宜納司馬家二女為妃。帝沉吟未決,忽東方有白羽信來,帝接之,閱,顏色和緩,眾臣遂以意動,忽帝定策一二,眾臣栗栗,禦書房有哭諫之聲……次日,群臣請戰,驃騎將軍鐵鈞換將出征,六月而定堯南,一戰滅叛軍十萬,白骨盈山……我皇山嶽之沉,雷霆之威,當如是也……”

  ??史官們筆法是有點春秋的,用詞是很粉飾太平的,關鍵之處是含糊不清的,事情真相其實是這樣的:

  ??當晚禦書房討論末帝在南方割據小朝廷之事,末帝有南方軍閥司馬家族稱腰,小朝廷對上新朝的第一戰,還取得了小小勝利,這使堯國朝野有些緊張,納蘭述卻不以為然,他早就在南方布下了棋子,堯國末帝依附司馬家族建立新朝,司馬家族卻未必願意為他人做嫁衣裳,說到底,一個需要對方的實力,一個需要對方做幌子,各自利用罷了,因此,這種同盟是最不牢靠的一種,適當的反間計足可摧毀,所謂第一戰的失利,還是納蘭述的授意,就是要讓對方小勝一場,好讓末帝信心膨脹顯露驕狂,好讓司馬家族野心更加難以遮掩,直至產生碰撞。

  ??這種運籌心術,納蘭述自然不會和群臣解釋太多,一直含笑聽底下辯論,聽見大多數人在那說,司馬家族勢大,新朝初建,百廢待興,最好不要硬磕,不如慢慢來,對司馬家族進行招安,有些心思不正的,便趁機說司馬家一對雙胞女兒豔名滿天下,不如派出使者,求納司馬家女兒為貴妃,司馬家一向偏居南隅,所謂支持南方小朝廷,要的也就不過是皇族身份,如今陛下一旦納了司馬家女兒,他家成為皇親,自然不會再有謀逆之心,定當撥亂反正雲雲。

  ??說這話的,其實也多半是自家有適齡女兒,一心指望著入宮的那一類臣子。納蘭述繼位至今不選秀不擴充後宮,花樣借口百出,這些人都猜疑是否因為皇後威望過重而導致後宮失衡,如今司馬家擁有兵權,是朝廷籠絡的對象,他家的女兒一旦入宮,皇後便不能獨大,而且一旦這事因此開了個口子,他們家的女兒自然也能入宮了。

  ??這其實也是司馬家的意思,至今司馬家沒有公開對朝廷舉出反旗,隻在背後支持南部小朝廷,其實打的就是從中謀利的主意,司馬家雖掌軍權,但一直僻處南隅,不得介入中央政權,早已蠢蠢欲動,此刻便是托朝中交好的大臣,來試探皇帝的口風,想以此獲得一個進入京畿重地,接近中央政權,成為世代京中大族的機會。

  ??納蘭述登基日久,帝王城府已經修煉得差不多,從頭到尾,神色如常,不過淡淡笑意,似乎還覺得那主意不錯的模樣,引得建議的人越發亢奮,以為終於得了帝心。

  ??告狀信便在此刻送了上來。

  ??群臣安靜下來,不敢說話,看上頭帝王慢慢看信,燭火下納蘭述眉宇寧靜,忽而唇角微微翹起,一抹弧度明豔,看著卻令人有點寒。

  ??半晌納蘭述目光移開,將信一折,柔聲道:“你們都說完了?”

  ??群臣噤聲,憋住呼吸,官場老油條麵臨危險都有一種敏銳的直覺,隻有那位建議“納妃招安”的大人還在就“論聯姻的十二大好處”滔滔不絕,並順帶攻擊了君珂。

  ??“臣等明白陛下與皇後情深義重,皇後病重,陛下無心納妃也在常理之中,然此非尋常時期,為天下大勢,女子當不可有私念……”

  ??納蘭述望定他,慢慢浮上一抹笑。

  ??“司馬家小姐既然如此美豔尊貴,對皇朝作用巨大。”他柔聲道,“怎可如此委屈,隨意下詔納為妃子?不妥,不妥。”

  ??眾臣一愣。

  ??“陛下的意思……”一位老臣小心翼翼試探。

  ??“禮尚往來,才是正道。何況司馬家態度如何,如今也摸不準。”納蘭述托著下巴,正色道,“朕要娶人家女兒,怎麽好毫不客氣伸手就要?還一要就兩個?萬一人家不高興給呢?要人家東西之前,也該先給人家一點好處不是?”

  ??“呃……”群臣聽著這話,怎麽都覺得不對勁,但又挑不出刺來,隻好含糊以應。

  ??“聽說司馬將軍年方四十許,雄壯英偉。”納蘭述淡淡揮手,“朕忽然想起來,方才勸說朕納司馬家小姐為妃的那幾位卿家,家中都有適齡小姐,稍後一起封為縣主,嫁於司馬家族,算是朝廷一番招安誠意。”

  ??“……”滔滔不絕的大臣們傻了。

  ??怎麽說著說著,不僅沒能開後宮之門,還變成自己女兒得被打發出去,遠嫁南疆了?

  ??而且嫁的還必須是司馬家主,那都一把年紀,老婆都三四個,自家尊貴的女兒,嫁過去做妾?

  ??這還沒完。

  ??“朕是帝王,是一國之主!尊嚴不可侵,聲威不可墮!”納蘭述長眉豎起,凜然不可逼視,“便是納司馬家女子為妃,也不可在戰敗之後求,如此,朕成了什麽?來人!”

  ??司命太監碎步而入。

  ??“傳旨。”納蘭述聲音剛厲,“著驃騎將軍鐵鈞,率軍三十萬,即日征堯南,告訴他,不下堯南,不奪末帝人頭,不重創司馬家族,不要回來見朕!”

  ??“是!”

  ??“……”

  ??“陛下,不要啊……”幾位大臣終於回過味來——他們觸怒帝皇了!這下自家的女兒不僅要做妾,還要到敵方做妾,一旦鐵鈞下堯南,敗司馬家族,自己的女兒,就成了戰俘!連帶自己家族,都是罪臣家族!

  ??司馬家族本沒有太大反意,得到朝廷暗中賜妾,必然認為私下裏已經達成協議,軍備鬆懈,然後鐵鈞鐵騎南下……眾臣想到此間後果,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陛下!陛下!”幾個叫納妃最凶的臣子慌了,噗通跪下,哭爬過去,“不可,不可啊,是老臣思慮不周,求陛下收回成命……”

  ??“此非尋常時期,為天下大勢,女子當不可有私念。”納蘭述一字不差複述先前的勸說,斜睨著眾人,“想來諸位大臣高風亮節,家中小姐必也知書識禮,這等為天下大勢獻身之事,一定前赴後繼,勇往不辭。”

  ??“陛下……陛下……”被搓揉得渾身大汗的大臣們,不敢辯解,手指摳著金磚地嚎啕。苦苦懇求他收回成命。

  ??其餘人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無人敢於進諫解勸——陛下今天一定很生氣,可憐那些倒黴的家夥。

  ??底下哭成一片,納蘭述笑而不語,晏希木然仰頭,韓巧幸災樂禍,張半半摳著手指,心想老貨,叫你們不識相,不曉得主子笑得越溫柔,心裏殺氣越重嗎?

  ??忽有人靈光一閃,想起納蘭述一直以來的態度,連忙道:“是我等糊塗,納妃之事,原就該皇後操持,如今皇後病重,怎可因此令她費心?何況君皇後不同於曆代皇後,實可算是開國之後,想當年堯國第一代開國皇後,就曾親手製定宮典,這納妃與否,該納多少,實在應該君皇後說了算。”

  ??“哦?”納蘭述似笑非笑,“有這說法?”

  ??“有的!”眾臣異口同聲。

  ??“怕於禮不合呢。”納蘭述托腮。

  ??“無妨!有堯開國皇後先例在前,史官若有閑話,便請皇後親自修改宮典便是!”眾臣義正詞嚴。

  ??“唉,你們親口所請,朕還不知道皇後會不會應……”納蘭述愁眉苦臉。

  ??“請陛下代為向皇後宣示,請皇後務必不必推辭!”眾臣俯伏懇請,心中滴血。

  ??“如此,朕勉為其難,代皇後應下。”納蘭述一笑,“諸卿忠誠可嘉,朕心甚慰,如今想來,你們的小姐遠嫁南疆之地,父母生離,也怪可憐,既如此,此事暫且擱下,從長計議,嗬嗬從長計議。”

  ??大臣們籲出一口長氣,摸摸濕透的背心。一些人心中想著,既然陛下這裏是絕了念頭,權柄全部授予皇後也好,等以後她病好,此事必然還是要提上日程,哪有當真不納妃的皇後?除非她想一生為天下所指摘?一個女人嘛,一定比陛下好對付多了。

  ??“不過。”納蘭述神色一肅,“《宮典》既然要改,也不防先加上朕幾句話。即日明發天下,刊明《宮典》更改一事。”

  ??“是。”眾臣此時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

  ??納蘭述站起身,目光垂在麵前的信封上,裏麵的消息不算好消息,情書依舊沒收到,小珂畫像已經畫完半邊臉,禦花園的石塊地星羅棋布,那人似乎沒有半點歸來的意圖,現在,還聽了個“君珂和和尚那些水中不得不說的故事”。

  ??故事不得不說,他卻不能追出去,將某個令他寤寐難安的臭女人抓住打一頓再擄回來,隻好發發邪火,對天下嚷一嗓子了。

  ??慢慢踱了幾步,金磚地倒映他修長身影,群臣目光隨著他腳步移動,神情緊張。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

  ??史官唰唰地記,抹了抹汗——陛下您這話說得……太不謙虛了!

  ??“天下男兒,唯納蘭述可堪為配。”

  ??史官頭埋得更低——原來更不謙虛的,還在後頭……

  ??……

  ??堯國明發天下的《宮典》前言,自然引起了堯國上下的議論紛紛,朝野上下,各地百官,都對當朝帝王的宣言十分震驚,官們自然不以為然,認為身為帝王,對一個女子隆寵至此,還明發天下,實在不算一件好事;堯國的百姓卻覺得這是佳話,覺得新帝繼承了當初鎮國公主的遺風,公主就是敢愛敢恨的性子,和成王殿下夫妻情深。

  ??堯國的女性們更是兩眼發藍,對君珂羨慕嫉妒恨到了巔峰,對傳說中大燕四傑之一,高貴而又深情的皇帝陛下的愛到了巔峰……

  ??當然,納蘭述這話並不是說給他們聽的。

  ??冀北,現在已經不叫冀北,叫大慶國,新建的大慶國,都城還是設立在天陽城,昔日的成王府,經過擴建,成為大慶皇宮。

  ??皇宮的新主人,此刻一身胭脂色錦袍,含笑廊下逗鳥。

  ??尋常男人穿胭脂色未免有些女氣,這人穿著,隻令人覺得華豔奢靡,奪目斑斕的誘惑,宮女們在廊下遠遠侍應,看他的目光畏懼而又迷醉。

  ??“天下男兒,唯納蘭述可堪一配?”沈夢沉微笑,流蕩的笑意醇酒般醉人,“納蘭述啊納蘭述,你在警告誰呢?”

  ??手指輕輕撫過那隻名貴的鳥,鳥兒在他指下舒服地眯起眼睛。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這話倒也不是沒道理。”沈夢沉笑得更開心,“所以,抱歉,我要和你,玩一玩,搶一搶……”

  ??笑意更甚,手指輕輕一彎,一聲尖利的鳥啼。

  ??沈夢沉若無其事走開,胭脂色長袍層層疊疊的袍擺,冬日裏暈出十分春色。

  ??鳥籠裏鳥兒在抽搐,地上落下了一對剪斷的翅膀。

  ??==

  ??“天下女子,唯君珂一人?”這句話的疑問度更加明顯,滿是不解和憤怒,“妹子,你聽聽,那個謀朝篡位的賊子,也太狂妄了吧?”

  ??說話的少女,騎在馬上,手裏抓著隻信鴿,瞪著手上的紙箋,眼珠睜得大大的。

  ??“欣如。”另一個少女轉過頭來,語氣輕輕,神情卻淡淡不讚同,“怎麽可以這樣說話?萬一給人聽見,豈不招惹禍事?”

  ??“嘉如,說了一萬次你得叫我姐姐。”那個叫欣如的少女翻翻白眼,“還有,別這麽老氣橫秋,咱們都出了堯國了,還怕什麽欺君之罪?”

  ??嘉如輕輕歎口氣,“欣如,飛鴿密信是用來傳遞要緊信息的,不是用來寫這些不相幹的東西,你不關心父親那邊的戰事,盡操心這些閑事做什麽。”

  ??“這叫閑事?”欣如瞪大眼睛,“你聽聽,這話說的,我們都不配做女人了哎!”

  ??“那又如何?”嘉如淡然道,“那隻是納蘭述自己認為而已,正如你我,也可以把他棄如敝屣。”

  ??“那是。咱們不就逃婚了?”欣如情緒轉換得也快,嘻嘻笑道,“也不知道誰給父親出的餿主意,聯姻?還姐妹一同聯姻?笑話,司馬家族坐擁大軍,名垂天南,竟然需要用這種方式向皇族屈膝?父親真是被那堯國廢帝給騙昏了!”

  ??“你我悄悄出走,投奔雲雷外祖家,父親知道,怕是氣得不輕。”司馬嘉如輕輕歎口氣,“不過這主意,確實不怎麽樣,皇宮那種地方,藏汙納垢,那位君皇後聽說也威望甚重,本人還是武功高手,這樣的人,怎麽能容下我們?不過我們逃婚還是逃早了,看陛下這口氣,似乎並不打算納我們為妃呢。”

  ??“為什麽?”司馬欣如瞪大眼睛,“你不是說,新朝百廢待興,司馬家軍力雄厚,聯姻一說,十有**成功,所以咱們才逃出來的嘛。”

  ??“我是那麽猜測。”司馬嘉如無可奈何地道,“誰知道這位新帝不同常人,你看這話的口氣,分明就是不納後宮隻皇後一人的意思,唉,算了,既然出來了,現在折回去也要麵對父親怒火,咱們還是避避風頭,過陣子再回去。”

  ??“那是。”司馬欣如倒是心情很好,突然道,“不納後宮?哼哼算他納蘭述識相,不然姑娘我真進了宮,什麽君皇後,什麽天下隻此一人,定教她見識我司馬家大小姐的威風!”

  ??“姑娘家怎能這樣說話!人家礙著你什麽了?”司馬嘉如沒奈何地拍拍姐姐的手。

  ??司馬欣如突然眸子一凝,“咦,前麵有車隊,好多人,看樣子也是往雲雷城去,咱們不認識路,不如和他們一起。”

  ??“不好,女兒家不要隨意和人搭訕,小心遇上歹人……”司馬嘉如話還沒說完,司馬欣如已經一踢馬腹奔了過去,司馬欣如無奈地歎口氣,隻好跟了上去。

  ??司馬家這對姐妹花,遇見的,正是君珂的隊伍。

  ??她的五千奴隸軍,為了避免太過驚動他人,已經拆成幾部分,分別斷後和打前站,身邊隻留了五百最精銳的奴隸,饒是如此,看起來也是很龐大的隊伍,再加上梵因近期和她同路,大燕聖僧此次並不是雲遊,而是代天子出巡,也有隨行官員護衛隊伍,加起來便是長長的一列。

  ??不知道為什麽,梵因此次出巡,改了身份,竟然沒有以和尚裝扮出現,而是在靠近雲雷城的時候,便換了便裝,戴上文士帽,素衣如雪,行雲流水,到哪裏,都看掉一堆人的眼珠。

  ??司馬欣如看這一群人規製嚴整,神情剽悍,衣冠楚楚,不像什麽歹人,心中十分喜歡,當即找到醜福,要求同路而行,醜福卻向來不喜多事,直接拒絕,引起司馬大小姐不滿,正要吵架,忽然看見一邊聞聲而來的君珂和梵因。

  ??君珂出了羯胡便恢複了容貌,最近心情平和,容顏更是保養得光輝四射,玉娃堆雪一般,而身邊梵因,衣袂輕飛,晶瑩剔透,天生聖潔幹淨的氣質,兩人那麽聯袂而來,所有人都呼吸停了一停。

  ??司馬欣如也呆了。

  ??她呆呆看了君珂幾眼,目光便落在梵因身上,忽然一把抓住身邊司馬嘉如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掐進了她的胳膊。

  ??“妹子……”她呼吸急促,兩眼發直,喃喃道,“我……我……我今兒算是知道了,我要的人……”

  ??司馬嘉如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避免她在失魂狀態下,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來。

  ??這位穩重的妹妹,雖然被梵因驚豔,但卻守禮地沒有多看,倒是多注意了君珂幾眼。

  ??司馬欣如失去說話能力,司馬嘉如隻好對君珂表明同行的願望,君珂倒無所謂,一路上也有些行商,看他們隊伍安全,出錢請求加入,君珂一向與人方便,也不怕什麽人能在她這裏搗亂,此時自然也不例外,笑笑應了。

  ??司馬欣如回過神來,上前向兩人致謝,一個腳軟踩到梵因袍子,眼看就要栽個大馬趴。

  ??忽然檀香淡淡,雪白的衣袂一拂,恍惚有個影子一掠而過,天光中的雲一般流轉,司馬欣如的身子已經站直。

  ??她渾渾噩噩看著對麵梵因,衣袖掠出扶起她的梵因,含笑垂目,已在三尺之外。

  ??“君珂,今日的功課該開始了,讓我看看你進入幾層了。”梵因惦記著君珂的功法,他最近正在指導君珂衝關第六層。

  ??他那華麗到讓人聽了恨不得死去的嗓子一亮出來,司馬欣如又晃了晃。

  ??“正要討教。”君珂笑吟吟對兩人一點頭,伴梵因遠去,還微微落後一步——她一向尊敬梵因,拿出對待師長一般的態度。

  ??司馬欣如看著那兩人離去,失魂落魄,從齒縫裏噝噝吸氣,“妹子……妹子……不成了……我要死了……我活不了了……”

  ??司馬嘉如和她雙胞姐妹,心意相通,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地道,“說什麽瘋話!”

  ??“幫我打聽他!”司馬欣如眼睛亮亮,“妹子,看他氣質,絕非小戶人家寒門士子,一定能配上我!”

  ??“你瘋了!”司馬嘉如轉身就走。

  ??“妹子!你不救我我會死!”司馬欣如一把抓住司馬嘉如,“真的!”

  ??“沒看見人家雙雙對對?”司馬嘉如並不認為君珂和梵因是一對,此時卻拿出來刺激姐姐,“別鬧笑話了,啊?”

  ??“我可以允許她為妾。”司馬欣如理也不理,“幫幫我!”

  ??司馬嘉如一呆,心知自己這個姐姐有時候就是一陣熱乎,何必現在硬拗上,歎了口氣,隻得行緩兵之計,道,“女兒家自個打聽男人成何體統?等到了雲雷城,見了外祖,以外祖家在雲雷的地位聲勢,打聽起來不是更方便?如果他當真還未婚嫁,也可讓外祖給你做主。”

  ??“好極好極!”司馬欣如興奮得兩眼放光。

  ??司馬嘉如眼底卻有憂色,凝望遠去的兩人背影——為什麽她覺得,那個男人看起來,如此遙遠呢?

  ??……

  ??隊伍又行一日,便到雲雷城。

  ??雲雷城號稱為城,其實地域不下於一個小國,偌大的一個高原之上,就這麽一個城,占地廣闊,建製宏偉,在雲雷城背後,高原邊界蒼芩山地底,就是大燕龍興之地,皇陵所在,雲雷城的存在,其實就是護衛著大燕皇陵。

  ??雲雷高原物產豐富,礦產也多,這裏並不算貧瘠,巍巍城牆,建製幾乎不下於燕京。

  ??但是這裏據說是一個外人難進的城,宗族觀念十分濃厚,城中沒有城主,隻有宗主,宗門地位高於一切,可決定人去留生死。

  ??所以君珂沒有讓打前站的奴隸先進城,而是留著等她到來,確定獲得了雲雷城的入城許可再說。

  ??不過她的隊伍,在雲雷城外十裏就被阻住了。

  ??並不是有人阻住,而是雲雷城外十裏開始,就布滿了露宿的人,遍地都是木棚子,搭著四麵漏風的茅草屋,一些衣不蔽體的人們在寒風裏結伴而行,撿拾柴草,就地生火,烤著些有限的獵物。

  ??他們在寒風中搓著手,遙遙望著雲雷城的城牆,眼神裏流露無奈和淒涼的神情。

  ??打前站的醜福,一眼看見那些人,就呆住了。

  ??他呆在高原冷風裏,握著韁繩的手指有點顫抖,好半晌發瘋般一轉馬頭,馳了回去。

  ??過了會兒,他拖來了君珂。

  ??君珂一眼看見了那些人。

  ??看見他們還穿著上次走的時候的布衣,因為沒有換洗衣服,很多人衣服都成了布條,為了禦寒,紮了很多結,比叫花子也強不了多少。

  ??看見他們住在簡陋的草棚裏,捱著四麵冷風,吃著煮不熟的食物,在雲雷城高厚的城牆外苦捱高原難渡的冬。

  ??看見他們三三兩兩住在城外,布滿了城外數裏之地,每個人的棚子開口都向著雲雷城的方向,然而那頭城門裏出來的人,漠然從他們中間穿過,連看也不曾看他們一眼。

  ??君珂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回家。

  ??長途跋涉,曆經艱辛,這些人一門心思要回家,家,卻閉緊門不容進入,任他們風餐露宿,等待至今。

  ??為什麽?

  ??雲雷城為什麽將遠歸的遊子拒之門外?

  ??雲雷軍為什麽沒有獲得雲雷城的認可?

  ??君珂默默繞過人群,策馬直奔城門口,遠遠地,她看見城門上,有三排大字。

  ??重鐵鐫刻,筆劃深刻,怵目驚心。

  ??“叛逆者,不得入城!”

  ??“失敗者,不得入城!”

  ??“不能護佑親屬子弟者,不得入城!”

  ??“是非不分恩怨不明者,不得入城!”

  ??“欺我辱我雲雷子弟者,不得入城!”

  ??最後還有一行紅色的大字,似乎是新添的,看得君珂渾身一顫。

  ??“奉上納蘭述君珂屍骨者,以上賓之禮,入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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