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燕京最弱小鳥
作者:天下歸元      更新:2021-08-13 04:50      字數:12351
  武威侯是開國名將之後,這一代的侯爺尚了安昌長公主,在朝中不領職司,但因為長公主和陛下關係不錯,陛下幼年曾得長公主護持,所以武威侯府向來很受朝廷照拂,家門清貴又不涉實職,不牽扯各類黨派之爭,在京中便顯得地位超然,和誰都能走得來,誰也賣幾分麵子。

  ??這是君珂在出發時,聽崇仁宮的護衛們解說給她聽的,君珂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心想這關我什麽事?

  ??武威侯世子設宴棲虹軒,納蘭君讓到的時候,滿座賓客都已經在等候,都是京華貴介,最上層的那群人,皇族子弟,公侯世子。一品大員的子弟,都不夠資格列席。

  ??滿座衣袍錦繡,香氣襲人,人人敷麵粉白,滿身翠飾,乍一看去,沒覺得像男子喝酒,倒像姑娘們茶話會。

  ??燕朝立國日久,開國元勳之後多半得享鐵杆莊稼,得朝廷豐厚供養,以至於子弟們早已失去前輩們勇武精煉之氣,好錦繡,貪脂粉,近年來更是莫名其妙漸漸刮起一股易裝癖,在燕京貴族中尤其流行,那些八尺男兒,昂藏漢子,一個個上頭油,抹脂粉,描眼穿紅,還互相攀比,看誰衣裝更花更豔,看誰妝容更巧妙更招眼,由此還衍生出“月容妝”、“花睡妝”、“海棠妝”等種種,奉為經典。

  ??享樂日久,人心怠惰,漸漸便會追逐紙醉金迷,沉迷奢靡逐豔。而日漸龐大的特權階層隊伍,享用著有限的國家資源,朝廷漸漸已覺得不堪重負,貴族階層的腐朽衰落,同樣影響著拱衛皇城的東西兩路大營,京畿大軍多年沒有戰事,戰力日減還在其次,吃空額,掠民生,將官嬉樂,士兵怠慢。而在皇朝的各個邊境,坐擁重兵的藩王們,卻因為連連和邊境各國作戰,戰力彪悍,軍備日強,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這是納蘭君讓一直憂心的局勢,他這些年,也一直在暗中布置,試圖改革。然而貴族根係龐大,牽一發而動全身,別看平日散漫無事,一旦觸及他們根本利益,整個集團就會立即抱團,拚死反擊。如此勢力根深,盤踞多年,牽連整個朝局,誰能輕易掀動而不傷根本?

  ??除非將藩王勢力收歸國有,但這同樣也是火中取栗的艱難活計……

  ??納蘭君讓的思緒一閃而過,微微垂臉,掩了皺眉的表情入座——他一向討厭燕京貴族這種不男不女的裝束風氣,所以從不參與他們的遊樂,今天完全是聽武威世子說找到神眼女子,才紆尊降貴忍受一番。

  ??皇太孫地位尊貴,自然是首座,眾人按序入座,目光都忍不住好奇地在君珂身上溜啊溜——傳聞裏皇太孫不近女色,崇仁宮連個丫鬟都沒有,說是女主人入宮再配丫鬟,今兒身邊怎麽多了個丫頭?

  ??等君珂滿臉不情願地站著納蘭君讓身側,眾人眼色更怪異——皇太孫從不讓人近他三尺之內,親近護衛也不允許,這丫頭怎麽站這麽近?

  ??君珂早已將眾人臉色看在眼底,用腳指頭想也知道誤會產生了,抬起手,隨意攏攏頭發,胳膊上鎖鏈清脆地一響,眾人臉色立即又變了變,看向納蘭君讓的眼神趨向詭異——什麽皇太孫不近女色?看不出來原來好的是這一口!

  ??納蘭君讓巋然不動,他人誤解又如何?再怎麽誤解,不也不敢開口?不也得俯伏他腳下塵埃?這世間,絕對權力就是正確的道理,無須置辯。

  ??隻是心中忽然一動,覺得當著這許多人麵,確實也不該再像在崇仁宮內一樣,給這丫頭太多麵子,冷冷道:“你站開些。”

  ??君珂挑挑眉,站開了些——你有病咧,剛才不是你用眼神示意我站近些的?

  ??納蘭君讓坐定,便先詢問武威侯世子馮哲,“你所說的我要尋的人,現在何處?”

  ??馮哲怔了怔,打了個哈哈,心想這要怎麽回答?說實在他也不知道人在哪裏啊。

  ??當然故意欺瞞皇太孫他是萬萬不敢的,主要前陣子他和人打賭,賭誰能請到從不赴宴的皇太孫,賭金是西門水袖坊頭牌舞娘柳咬咬,別的也罷了,柳咬咬天姿國色,腰肢柔軟如綿,偏偏性情高傲,一個舞娘,給錢都不給你睡,燕京子弟自謂都是高貴風流人士,不提倡強買硬要,他肖想柳咬咬,卻用盡手段不得佳人假以辭色,正急躁得要命,這個賭注如何不看重?但是如何請皇太孫,這難度隻怕也不下於讓柳咬咬自薦枕席,馮哲正在焦慮,忽然便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冀北睿郡王寫來的,武威侯府和冀北交情一向不錯,因為安昌長公主是成王妃的閨蜜。睿郡王在信中傳授了請到皇太孫的妙計,並告訴他,人不用愁,該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

  ??馮哲眼角對外麵瞟了瞟,哪有納蘭述的影子,心中暗罵這小子不靠譜,到現在都不帶人來,怎麽向皇太孫交代?

  ??沒辦法,隻好先故作神秘,馮哲哈哈一笑,對納蘭君讓躬躬身,“殿下,莫急,莫急,高人出場,總是要放在後麵點以示尊重的,咱們先玩點別的,如何?”

  ??納蘭君讓掠眉,不置可否,皇祖父對這神眼奇人分外看重,他願意給那女人一點麵子。

  ??其餘人也聽見兩人對話,有人便笑道:“前不久聽說陛下在找境內一名眼力通神的女子,整個燕京貴族都在議論,這誰呀,好大本事,竟然驚動天聽。”

  ??“我倒聽說定湖那邊有個女神醫號稱神眼的,不過等我府裏派人去,說是人已經離開,不知去向何處。”有人歎息,“想要找到人博陛下一樂而不可得,算是我沒福氣。”

  ??“也不知道怎麽個神法。”有人笑,“得陛下如此看重。雖說沒有明文發天下尋找,但燕京貴族都隱約知道了,看樣子誰要先找到,便是一件大功喲。”

  ??“聽說是個貌醜的少年女子。”有人打趣,“常小公爺,你慶國公府玉堂金馬,你常小公爺號稱燕京十大美男,你府裏備黃金車,玉琮馬,美男小公爺親自貼花榜相迎,還怕那神眼不聞信而來立即撲入你懷抱,這一件大功,可就落入你家了!”

  ??那常小公爺常世淩長臉淡眉,向來相貌一般,卻自詡美男,畫了個“平煙眉”,幾乎看不見幾根毛。

  ??說話的這位是永平公主的幼子,襲了驃騎將軍封號的秦昱,素來和他不對付,一番話似褒實貶,常世淩卻沒聽出來。

  ??“呸。”他帶點得意地啐一口,自認為姿態嬌美,“那麽個醜女,值當我寶馬香車?”

  ??“醜女怎麽啦?人醜,有用就行,保不準陛下歡喜,賜了給你做夫人!”

  ??“做妾我就要!一雙神眼,給我看看我那些女人們爭風吃醋的心。”

  ??“不曉得眼睛神,其他神不神?”

  ??“哈哈……”

  ??公子哥兒們興奮起來,漸漸便語氣狎昵,越說越不成話。這些人從沒真正將女人看在眼底,也不覺得背後嚼嚼舌根有什麽不對,雖說明知當麵見了那神醫必得客客氣氣,但現在趁人家不在,占幾句口頭便宜也是好的。

  ??吵雜的人聲裏,沒有人注意到,一角的角落裏有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響,那是君珂的衣袖,在微微震動,帶動袖子裏的鎖鏈相擊發出的聲音。

  ??君珂冷然注視著那群人,眼神也像雪地裏拔出的針,尖銳,有力,狠狠四戳。

  ??這群混賬。

  ??誰給了他們權利胡亂糟踐別人?

  ??該著人人賞一個大耳光!

  ??手指在袖子裏扣緊,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如此三次之後,她垂下眼,恢複了平靜。

  ??急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納蘭君讓並沒有聽見君珂袖底動靜,聽見也不會在意,他垂下眉,眼神裏淡淡輕蔑,什麽神眼看世情?什麽上天降祥瑞?這都是不知內情的人胡猜。確實,一雙神眼對皇朝是有大用,但也不至於如此推崇著急尋找,說到底,皇祖父想要找到她,隻不過因為一段皇家秘辛罷了。

  ??一段前朝帝王離奇死亡的曆史,在當年曾禍延千家萬戶,被皇室用鐵血手腕予以塵封,至今無人想起,但隻有他知道,那塊鐵石般的陰影,依舊橫亙在皇祖父的頭頂,有生之年,不將當年那個秘密弄清楚,隻怕皇祖父到死都不能安心。

  ??納蘭君讓猜測,皇祖父需要那雙神眼,在最後合適的時機,進入先皇皇陵,查找隱藏在深處的秘密,但那樣的皇族最高機密,怎麽能允許外人參與得知?將來那雙神眼的下場,可想而知。

  ??但在這之前,皇祖父必然會給那人十足優遇,好讓她死心塌地效力。

  ??也算對得起她。

  ??君珂和納蘭君讓都很平靜。眾生醜態不一而足,不過多開開眼。

  ??眾人慢慢便開始放開,吹拉彈唱樣樣來,燕京子弟好風流,人人都有一手玩中絕技,一開始還拘束著上頭坐個鐵麵王納蘭君讓,漸漸酒酣耳熱,便鬧得不休。

  ??“這些玩意都膩了。”秦昱笑道,“我倒有個新玩意,不知可能博殿下和諸位一樂。”

  ??納蘭君讓頷首道:“好。”

  ??秦昱一笑,啪啪拍了兩掌,應聲進來一個女子,年紀不大,十七八左右,肥壯異於常人,五官倒和燕人相似,但顯得緊湊扁平,一雙微褐的小眼珠,轉動起來光芒凶狠,頭上紮了深綠頭巾,身上隻穿了紅色緊身短褂,赤著粗壯的小腿,站在那裏,呼吸起伏間肥肉一層層地顫。

  ??眾人都驚駭,燕朝女子少,所以對女性的美的要求就更趨於女性化,喜歡嬌小苗條,眉目細柔的少女。再沒見過如此肥胖粗壯的女人,頓時人人掩口皺眉,一副“此女太過粗蠢汙我眼睛”神情。

  ??“這是那桑國女子。”秦昱笑道,“當地風俗,以胖為美,以力為尊,喜好一種叫做‘力爭’的遊戲,以自身武力和重量將對手擊敗,雖然野蠻粗俗,但也挺有意思,尤其一堆女子,隻穿少量衣衫,翻滾糾纏在一起……”他嘿嘿一笑,住了口。

  ??眾人眼睛都亮了亮,紛紛道:“有趣。”正好燕京貴族出行,都有帶美婢的習慣,一為炫耀,二為擺架子,於是都回頭笑顧自己的婢子,道:“美人們,可願下場一試?”

  ??那些婢子名為丫鬟,實則也多半是男主人通房丫頭,隻求承歡主子,哪裏有什麽顧忌,日常隨著主子在各色風月場合也混慣了,都掩口嬌笑,嚶嚀答應。扭扭捏捏下了場,站在場中先是一陣風擺殘荷般地低笑,鶯鶯燕燕,香氣襲人,不像在力撲,倒像是進了戲院堂子。

  ??等到節目開始,更是各種雷人,都脫了外衫去了長裙卷了褲管,一堆白光晃眼,衝著那巨無霸似的女人,小貓撓癢似地扒腿扯臂,撲兩下嬌喘不休的、走兩步香汗淋漓的、被碰著嬌呼不斷的、一堆衣衫不整姹紫嫣紅的女子,被那個巨大的外夷女人抓著掂著揪著扯著,玩小雞似地滾撲在一起,你的臂壓著我的腿,我的肩被你的簪子碰著,一時鶯呼燕啼,翻翻滾滾,熱鬧得不堪。

  ??納蘭君讓皺起眉,君珂更是鄙視地轉開臉——不怕丟人,怕丟人都不知道!

  ??她按說也屬於傭仆身份,隻是眾人礙著納蘭君讓的身份,不敢提讓她下場,君珂也不屑於和這群女子撲擊在一起,隻是看著那個神態驕狂的肥女怎麽都不順眼。

  ??外表好說話,骨子裏其實很憤青的君珂,沒法對這樣的造型產生好感,正要嫌棄地離遠點,忽然看見那肥女,驀然發力將所有蚍蜉撼樹一般的女子都推倒,然後在一地求饒嬌呼裏哈哈大笑,用生硬的漢語道:“燕人,燕女,弱的!”

  ??眾人也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君珂轉過去的頭,霍然轉了回來。

  ??一霎間仿佛聽見很多年前,國弱眾人欺的時代,那句著名的“東亞病夫!”

  ??橫懸國人頭頂上的恥辱,多年後在另一個時空,居然被再次重演。而那個時代還有霍元甲挺身而出,一拳擊破他人虛弱的驕傲;這個時代,卻隻有一群塗脂抹粉的所謂貴族,毫不知恥地捧場傻笑!

  ??砰然一聲悶響,君珂還以為是自己怒極發出聲響,再一回頭,才發現是納蘭君讓,突然掀翻了桌案。

  ??少年皇太孫一改平日巋然不動的麵癱神情,臉色鐵青,狠狠環顧那群大笑的王孫,眾人接觸到他的目光,笑聲戛然而止,隻是臉上的表情還調整不過來,一時半邊臉笑半邊臉扯正,滑稽如哭的神情。

  ??“雕蟲小技而已!”驀然少女聲音清脆,打破這一刻尷尬的寂靜,眾人回頭,正見君珂冷笑步出。

  ??“燕人弱?燕女弱?”她站在場邊,揚眉直視那肥女,“你見過幾個燕人?你打過幾個燕女?你看見的是這個國家最不爭氣的那群人,你打倒的是最沒骨氣的那些女子,真正的燕人,燕女,你以為憑你這一身肥肉,就能擊倒?”

  ??“你這臭丫頭說什麽呢……”常世淩霍然站起,“你敢說我們……”

  ??“閉嘴!”

  ??一聲斷喝驚得常世淩顫了顫,回頭看見納蘭君讓正冷冷盯著他,皇太孫怒色已去,然而眼神裏的森然,比剛才的怒色更令人心驚,常世淩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再說一個字,對納蘭君讓躬了躬,悻悻坐下。

  ??君珂就好像沒聽見剛才常世淩的叱喝,將手腕上鎖鏈慢慢繞來繞去。

  ??“我是燕女中最弱的那批人中的一個,排名第十萬八千九百八十八位。隻比剛才那批女人好一點點。”她一本正經地道,“我師傅也是女人,排名第一位。不過殺雞焉用牛刀?我這個十萬八千九百八十八名,今兒就足夠讓你明白,燕女不可欺!”

  ??屋頂上戚真思滿意地雙手捧心,哦,這個徒弟沒白收……

  ??那肥女半懂不懂地聽著,譏諷一笑。

  ??“燕人,吹大氣的,一根手指,倒的。”

  ??“少廢話咧,看誰的手指真粗不就行了。”君珂上前,納蘭君讓忽然道:“等等。”

  ??他招手示意君珂過來,捋起她的袖子,打開了那鎖鏈。

  ??鎖鏈戴久了,微微壓出點紅印,納蘭君讓盯著那雪白肌膚上刺眼的微紅,眼神突然顫了顫。

  ??君珂倒沒察覺,依舊彬彬有禮,不動聲色收回手。“謝謝。”

  ??納蘭君讓看著那纖細精致的手腕從掌心抽出,像一截久盼的月光離開深淵,眼神沉黯,一瞬間有句話也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多年來的驕傲和習慣,終於讓那話止在了咽喉。

  ??隨即他道:“去吧。”

  ??君珂上前,把裙子紮紮,袖子攏攏,紮起頭發,一邊道:“諸位貴人,我不是太孫殿下傭仆,今日下場,隻為教訓妄自尊大異國奴,非為替各位取樂。”

  ??這話一出,眾人又愣了愣,沒想到這姑娘在這場合,居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來,目光齊齊望向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沉默一瞬,道:“是,所以你不白出力氣,今日你若贏了,可以向在座諸位,隨意要一個彩頭。”

  ??眾人急忙應是,君珂隨意笑笑,上前,那肥女道:“衣服,沒脫的。”

  ??“在你那桑國,要遵從你那桑國的規矩。”君珂淡淡道,“在我燕朝,自然要遵從我燕朝規矩,我燕朝女子搏鬥,以力勝人,不需要以肉壓人。”

  ??肥女似懂非懂,那些半裸的婢子們,都紅了臉,悄悄揀了自己衣服下去,君珂靜靜站著,淵停嶽峙,氣度莊嚴,儼然大師風範,那肥女不敢再小看,按照“力爭”規矩,雙手前並彎下腰去。

  ??君珂突然一腳飛踢,踢在那肥女額頭,“起來!”

  ??那肥女正在施禮,不防被君珂一腳踢在額頭,踢得下巴向後一仰站直,瞪大眼睛,怒道:“武道精神,沒有!偷襲!傷我!叫什麽本事!”

  ??罵完了一摸額頭,沒見血,也沒疼痛,君珂用的是巧勁,隻讓她借勢抬頭,根本不會造成傷痕,那肥女摸了又摸,不好再說君珂傷人,隻連聲罵:“偷襲!偷襲!”

  ??“雖說是女子搏擊遊戲,但也算武士相鬥,怎好在別人施禮之時出手?沒的叫異邦人笑我大燕行事鄙陋!”常世淩抓到機會,立即冷嘲熱諷。

  ??君珂看也不看他一眼,下巴一揚,隻向著那肥女。

  ??“我不會拜你!所以我不讓你拜我!”她冷冷道,“武士戰前互為致禮,那是在人格平等的條件下。還應該雙方都是遵循武道精神,意誌高潔人士。否則便當不起對方這個禮!你學武之人,願為異國之奴,博人筵間取樂,全無武道風骨;一著取勝,驕視自滿,井底之蛙,妄自尊大,更無武者風範。你配我行禮?”

  ??滿堂靜默,那些持杯低唱淺吟偎紅倚翠粉麵男子,都有點傻地抬起頭來,注視堂中那嬌小少女。那少女麵容雪白,青衫微翠,眼神錚亮而不逼人,卻自有凜然淩然之氣,那些公子哥兒默默看著,再回頭看看自己的女伴,忽然便覺得她們似乎太柔膩無味了些。

  ??屋頂上有人托著腮,笑意微微,還有人一臉鄙視地轉過頭去,眼神卻亮光閃閃。

  ??“好。”滿室寂靜裏忽有人輕輕擊掌,眾人回頭,卻見是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太孫。

  ??君珂一笑,目光熠熠,雍容自如,宗師風範。手一抬,“請!”

  ??那肥女“嘿喲”一聲,衝了過來。

  ??君宗師凝立不動,衣袂飄飄,仙姿非凡,眼看那肥女山一般的身軀就要衝撞而來將她壓成君扁扁,依舊麵帶微笑,在眾人以為君宗師必然要在下一秒仙風道骨劈砍切抹,輾轉騰挪,用無比精彩無比瀟灑無比具有美感的武技將對方製服的時候,君珂突然出手!

  ??她在那肥壯的山移動到自己麵前近得不可再近的那一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肥女的臉!

  ??那臉上肥肉顫顫,一抓便抓個牢實,君珂沉腕,甩手,壓肘!

  ??“嘿!”

  ??肥女硬生生被君珂拉著臉皮向下一摜,她也算身經百戰,幾曾想到過這麽個大師風範的“高手”竟然一出手就抓臉皮,出手比痞子還沒個準數?猝不及防身子一個踉蹌,君珂立即躍起,立掌如刀,劈落如電!

  ??啪一下那一掌刀正擊在頸後,轟然一聲那肥女向前撲倒,滿身肥肉落地如肉山傾落!

  ??“啪啪啪。”

  ??滿堂酒杯也瞬間碎了一地。

  ??人人一樣造型——張大嘴,瞪大眼,目光呆滯,表情驚恐。

  ??宗師風采,臉皮神招!

  ??屋頂上一人猥瑣竊笑——姑娘我教得好!出手論什麽漂亮不漂亮合理不合理光明不光明?果決幹脆,打倒就行!

  ??那肥女被君珂抓臉神招一招摜倒,懵頭懵腦站起來,大叫:“耍賴!不算!”

  ??“無論是你們的規矩,還是我們的規矩,有說不許抓臉的麽?”君珂冷笑,“既然你不服氣,行,繼續陪你,總要你服氣為止。”

  ??“嘿喲!”肥女紅轟隆隆山似地撞過來,伸出比君珂大腿還粗的手臂抓向她的肩。

  ??君珂屈指如鉤,便如鷹隼堅硬的喙,閃電般一指叩在肥女鼻梁上!

  ??“哇呀。”

  ??鼻血狂噴如瀑,瞬間汙了滿臉,肥女向前一栽,君珂再次躍起,對準肥厚的後頸皮,一模一樣的位置,立掌如刀,劈落如電!

  ??轟一聲肉山再倒。

  ??君宗師勾著手指,衣袂飄飄微笑,對滿臉憤恨半張臉血染抬頭瞪她的肥女道,“不服氣?再來!”

  ??第三次。

  ??君珂一巴掌煽落了肥女發髻,趁她視線不清拽著她向前一衝,再再次躍起,繼續一模一樣位置,劈落!

  ??“轟。”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地板被傾倒的肉山一次次猛力震動,有的地方竟然已經震出縫隙,所有的湯菜酒水都被趕緊撤下,不然就會潑濺貴人們一身,樓下喝酒的都已經衝出樓外,以為地震了。

  ??那肥女身重,向來以力氣壓人,君珂卻是巧勁,一點內力不使,肥女一次比一次摔得重,爬起的速度一次比一次遲緩,第八次,終於倒在地上,肥腿拚命掙紮晃動,如一隻巨龜誤被翻身,始終掙紮不起。

  ??君珂雙手撐膝,在她身邊大聲喊:“一、二、二點五……九……十!”

  ??“……輸……輸……”那肥女嘶啞地,舉起一根手指,“……輸。”

  ??君珂一笑,一霎間光彩若明月,堂中人仰首相望,她在眾人目光凝視中風度坦然。

  ??不再看那肥女一眼,她緩步回納蘭君讓身邊,四麵目光都帶了幾分敬意,卻有個微啞的聲音道:“這算什麽本事?有一招正經的麽?我堂堂大燕,和異邦武人武技相爭,便當展現我大國武術泱泱風範,沒的這樣,贏了也是給咱們丟臉!”

  ??說話的正是常世淩,眾人有的附和,有的不以為然,納蘭君讓皺起眉,正要說話,君珂突然回身,看了常世淩一眼。

  ??她眼神平和,但內有精光灼灼,認真看人時,如金杵劈麵,力道逼人。那公子哥兒本想擺出身份,傲然和她對望,然而堅持不過三秒,便敗下陣來,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那是。”君珂等他轉過頭,才笑道,“我不過是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按說本不該不知自量出手,給各位看了笑話。”

  ??她突然辭氣謙抑,常世淩以為她終於害怕示弱,唇角露出一點笑意。

  ??“其實堂堂大燕,和異邦武人,武技相爭也是低了身份。”君珂理也不理他,繼續道,“應當由常小公爺著霓裳裙、上飛燕妝、掃八字眉、塗血盆唇,、翹蘭花指、扭水蛇腰,嫋嫋婷婷,婷婷嫋嫋,一步三扭,一扭三抖,對那異邦武人,敵國高手,扭一扭,哼一哼,唱一唱,那些武人高手,那些南齊、東堂、羯胡、西鄂各國的武學宗師們,自然虎軀一震,倒頭下拜,望風披靡,一看就倒。”

  ??“噗——”

  ??滿堂噴酒聲。

  ??眾王孫公子聽著這話,看看眉毛稀疏畫得平直假硬、麵龐發黃塗得粉白僵板,生就水蛇小細腰,偏又有一張突兀大嘴的常世淩,頓覺君珂一番話,描摹入骨,辛辣淋漓,當真再無妙筆可以形容常氏妙態,越看越像,越像越覺得樂不可支,拍掌打膝,笑得前仰後合。

  ??“賤人!”常世淩是常家小公爺,正房嫡子,世襲爵位,常家在開國元勳中排第三,族中他的三叔,現在正任兵部尚書,一門煊赫,實職榮銜俱全,到哪托著捧著,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氣,何況對方還是個平民?

  ??“賤人!”他連聲斥罵,氣衝衝站起,直奔君珂而來,一邊走一邊捋袖,看樣子是要賞君珂幾巴掌,幾位和他交好的公子哥,連同主人馮哲,則在大聲斥責君珂放肆,還不速速賠禮。

  ??燕朝階級森嚴等級分明,君珂就算是皇太孫帶來的,一看也是平民身份,一旦得罪貴族,便是皇太孫也不好太相護,眾人都覺得,罵上幾句,隻要她賠罪,已經給足皇太孫麵子,就算殿下,也不好再說什麽。

  ??斥責叫罵一片紛亂,君珂聽也不聽,回頭,注視著納蘭君讓,“殿下,你剛才說,隻要我贏了,允許我要一個彩頭。諸位當時也都應了的。”

  ??納蘭君讓一皺眉,還沒回答,君珂已經一指常世淩,聲音清淩淩逼入眾人耳中,“我也沒什麽要求,就請這位善於昭顯大國風範,風骨氣度大燕第一的常小公爺,用他的神拳無敵蘭花指,八步趕蟬水蛇腰,也摔一摔異邦武人,讓她好好洗洗眼睛,看看我大燕男兒的風騷!”

  ??“……”

  ??常世淩驀然跳起,尖聲道:“你做夢!我殺了你——”便要衝上來,秦昱假惺惺將他一攔,道:“常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何等尊貴,怎麽能和這麽個低賤丫頭當真——”又有人似笑非笑道:“或者常兄也可以試試,也許這丫頭還真沒說錯——”還有人連連歎氣,道:“唉,鬧什麽呢,還不看太孫的意思……”

  ??一片紛擾,君珂聽而不聞,她隻是緊緊盯住納蘭君讓,昨夜長談,一路了解,她心目中這人雖然驕傲剛硬至不近人情,但內心自有原則,非這些塗脂抹粉靡靡嬌柔的“男人”所能比,此刻所有辱罵譏嘲不過是過眼潮水,這個人的態度,才是她真正願意關注。

  ??納蘭君讓,你可別讓我失望!

  ??她清亮的目光似一泓泉水,落在了納蘭君讓眼神的淵藪,納蘭君讓沉默望著她,心底卻在歎息。

  ??果然是外柔內剛的性子,尤其有血性,才入燕京,便豎大敵,是以為他一定會為她撐腰麽?

  ??這腰,是不能撐的。

  ??他納蘭君讓,不能為一個平民,觸動特權階層利益,不能因為一個平民,讓人察覺到他對貴族的厭惡態度,最起碼,現在還不到時候。

  ??他納蘭君讓,不能讓別人以為一個女人是他的軟肋,因為這樣對她,同樣危險。

  ??他納蘭君讓,不能助長她的血性和勇氣,讓她誤以為燕京居,很容易。以至於低估了燕京黑暗裏吃人的血盆大口,最終不知收斂,葬送性命。

  ??諸般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隨即他慢慢轉開目光。

  ??君珂的眼神暗淡下去。

  ??納蘭君讓心中忽然一緊,那樣突然的暗淡,像看見乍放的花朵瞬間摧折,令心尖一揪,疼痛細微卻綿長。

  ??然而他最終錯開了眼,沉聲道:“你這要求不妥了些,這樣吧,你給常公爺賠個禮,他這般身份,自不會和你計較,我再另賞你金珠十串,以示對你力搏取勝的獎賞。”

  ??他這話一出,眾人都露出驚異和悻悻之色——皇太孫實在太偏這個平民!常世淩尤其憤憤——這不是明擺著說,不允許他為此為難這賤人嗎?

  ??君珂眼神裏最後的一點星火,漸漸滅了。

  ??原來如此。

  ??不過如此。

  ??共餐時的捉弄,小院裏的誤會,殿頂上的交心和解釋,她相遇他不久,齟齬多於友好,然而從來都以為,她看見的是這個王朝除納蘭述以外的另一個內心清正的男子,雖然一個嚴正一個瀟灑,但原則和操守,殊途同歸。

  ??如今事實證明,也不過富貴染缸裏被染得不見本色的最大一匹。

  ??是她可笑了,納蘭君讓這樣的身份,貴族利益的最大代表者,他的立場永遠不會站在平民這一邊,她憑什麽以為他會不同?

  ??還真以為人人都是納蘭述?

  ??“君珂!”納蘭君讓見她不動,語氣也多了幾分冷肅,“不要恃寵而驕!還不去給公爺賠情?”

  ??恃寵而驕四個字一出口,不知怎的心裏一跳,隨即便見君珂霍然扭頭,重重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滿是鄙棄、不屑、輕視和嘲弄,一瞬間她微金湛然的眼光裏竟然沒有倒映上他的影子。

  ??納蘭君讓霍然住口,隻覺嗓子幹啞。

  ??君珂吸一口氣,垂下眼,她從來沒指望誰撐腰,她敢於和這小公爺叫板,也是因為算準最起碼現在,她是朝廷一心延請的奇人,就憑一個常家閑散爵位,看這常家公爺人品水準和人緣,也知道翻不出什麽浪去。

  ??她不怕樹敵,因為她自來到這異世,處處退讓還是被欺負,還是遍地敵人,她隻要強大自己,再多敵人也無妨。

  ??她怕的,不過是失望,是不能再信這世間真善美。

  ??不過沒關係,不過少一個覺得可以做朋友的人而已。

  ??她扭頭的姿勢如此絕然,納蘭君讓呼吸一緊,恍惚裏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或者,已經失去了什麽。

  ??心裏一沉的同時也湧上幾分惱怒——你竟如此不懂事!

  ??君珂扭頭,盤算著用什麽樣的方式,說明自己的身份,狠狠煽這群混賬一耳光,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

  ??她目光下沉,這才發現,被她打倒的肥女,竟然到現在都沒起來過。

  ??君珂心中一跳,頓時覺得不好。

  ??與此同時站到堂中的常世淩,後退時碰到肥女小山一般的身體,正無處發泄怒氣,回身狠狠一踢,尖聲罵:“在這挺什麽屍!起來!”

  ??這一踢肥女紋絲不動,常世淩低頭繞著她的臉一看,駭然大叫:“死了!”

  ??納蘭君讓霍然坐直。

  ??君珂臉色一變。

  ??堂中王孫齊齊驚呼。

  ??屋頂上的人神色疑惑,對視一眼。

  ??“什麽人死了?”眾人還沒回過神來,忽然聽見一人快步而來,一路掀簾穿戶,直奔內堂,一邊走一邊道,“秦昱我把肥奴借給你,你可得輕著點,傷了得賠我醫藥錢……咦肥奴你怎麽躺在這裏,快起來,擋住我路了……咦!”

  ??她最後一聲聲音大變,而眾人早已站起,轟然一聲,齊齊道:

  ??“正儀公主萬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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