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路遙      更新:2021-08-12 14:23      字數:6071
  這些天裏,孫少平的日子過得很愜意。上午在工地上幹半天活,下午和做飯的老頭到街上的自由市場買些菜背回來,也就再沒什麽事了。他估算了一下,賺的錢已經超出了一百元。一百元錢,不容易啊!對一個攬工漢來說,這可是一筆巨款。錢是好東西,它能使人不再心慌,並且叫人產生自信心。

  ??晚上,別人進入睡夢之後,他就心平氣靜地躺在這個沒門窗的房牆角裏,入迷地看書。常常讀到書自動從手中跌落,他才迷迷糊糊睡著。

  ??這一天晚上,他看書看到半夜時分,已經瞌睡得連眼皮也抬不起來。他剛剛吹滅蠟燭,正準備睡覺,突然聽見上麵不遠處的灶房裏,似乎傳來一聲低低的,令人恐怖的喊叫。

  ??他在黑暗中猛地挺起身子,支棱起耳朵,靜靜傾聽著。發生了什麽事?灶房裏隻有那個做飯的小女孩睡覺,是不是鑽進去了小偷?

  ??半天再沒聲音了。少平以為是他的聽覺的錯誤——這現象在夜深人靜時最容易發生。

  ??他正要重新躺下,卻又忽然聽見上麵傳來輕輕的哭泣聲。這下他聽清楚了,正是那個做飯的小女孩在哭!

  ??他緊張地爬起來,摸索著穿好衣服,悄悄出了房子,躡手躡腳摸到灶房門口。

  ??他到這門口時,小女孩的哭泣聲還沒停。他正緊張地判斷發生了什麽事,接著便又聽見裏麵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悄悄的,不敢哭!你再哭,我明天就把你打發了!”

  ??血“轟”一下湧上了少平的腦袋。他聽出這是包工頭胡永州的聲音!

  ??他什麽都明白了。他牙咬著嘴唇,渾身索索地抖著,立在灶房門口,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這時,他聽見那小女孩說:“別打發我,我不哭了……”

  ??少平用一個手指頭輕輕頂了一下門。門關著。他的心像是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他在慌亂中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在黑暗的牆角裏,用一隻手狠狠地摳著剛砌起的磚牆。

  ??孫少平悲憤地想,胡永州簡直不是個人,怎麽能損淩這麽小的孩子呢?這個叫小翠的女娃娃當那個家夥的女兒都太小了!

  ??這時,他眼前出現了那隻美麗慈愛的長角鹿母和它被砍下的頭顱;出現了那個小孩以及最後淹沒了他的那冰冷的深不可測的湖……

  ??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地想,他要教訓胡永州,並且把那孩子從水深火熱中搭救出來……

  ??第二天,他一個上午幾乎沒說一句話。

  ??下午,他推說自己腳腕扭了,也沒跟那個老頭出去買菜。

  ??他趁沒人的時候,走進灶房。

  ??麵黃肌瘦的小翠正在無精打采地切菜。

  ??他問這孩子:“你是從哪裏來的?”

  ??“原北縣來的。”

  ??“家裏有些什麽人?”

  ??“我媽前年死了。我們家五個娃娃,我是最大的。”

  ??“你爸在嗎?”

  ??“在哩。”

  ??“你為什麽一個人跑出來攬工?”

  ??“我爸拉扯不了我們,就硬打發我出來了……”

  ??“你想不想回家?”

  ??小翠把刀放在案板上,雙手蒙住眼睛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我想回,可沒賺下幾個錢,回去我爸打我……我不想在這裏做飯了,我怕主家哩……”

  ??“主家怎啦?”

  ??“天天晚上來欺負我……你看!”這孩子不顧羞恥地一把撩起她的衣服。

  ??少平震驚地看見,她那兩個還沒有發育起來的乳房,像被野獸抓過一般結著血痂。

  ??他扭過臉,眼裏像撒進去一把辣麵。

  ??他又一次目睹了人世間的不幸與苦難。

  ??他對小翠說:“你不怕,我給你錢,你明天就回家去吧!”

  ??這孩子嚶嚶啜泣著說:“有錢我就敢回去哩……”

  ??孫少平像一個神經失常的人,兩隻眼睛迷迷瞪瞪,嘴裏說著一些連他自己也不懂的話,向隔壁胡永州住的窯洞走去。

  ??胡永州沒有在,門上吊把大鎖。

  ??他抬起腳狠狠在門板上踹了一腳。

  ??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坐在一堆麥秸裏,呆呆地望著牆壁,連下午飯也沒去吃。

  ??傍晚的時候,“蘿卜花”嘴裏叼著個旱煙鍋來了。他一進來就問:“你是不是病了?沒見你去吃飯?”

  ??“我沒病。”少平摸出一根廉價紙煙,遞給“蘿卜花”。“蘿卜花”就坐在他旁邊,把旱煙鍋趕緊磕掉,點起了那支紙煙,香得噝噝價吸起來。

  ??“蘿卜花”算是個熟人了,少平就把胡永州做的惡事對他說了一遍。

  ??“蘿卜花”看來沒把這事當個事。他咧著嘴一邊笑,一邊聽少平說。當少平說他準備把自己的錢給這女孩,並打發她回家的時候,“蘿卜花”驚訝地跳起來了,說:“你是個憨後生!這是個屁事嘛!哪個包工頭不招個女的睡覺?你黑汗流水賺得那麽一點錢,這不等於撂到火裏燒了?”

  ??“小翠還是個娃娃呀!”孫少平痛苦地叫道。

  ??“娃娃不娃娃和你有個屁相幹!再說,女娃一十三……”

  ??少平還沒等“蘿卜花”說下去,就揚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蘿卜花”一跳從房間裏躥出去,捂著腮幫子一邊走,一邊嘴裏嚷著罵道:“你情願給你嫩媽多少錢哩!為什麽打老子哩……”

  ??第二天上午,孫少平先把自己的鋪蓋捆紮起來,做好了離開這裏的準備。

  ??當他看見胡永州進了他侄兒的窯洞後,就隨後跟著攆進去了。

  ??胡永州和侄兒正在一塊算賬。侄兒看著賬本打算盤,胡永州立在旁邊給侄兒指點。兩個人見孫少平走進來,就停下了。

  ??胡永州問他:“現在正幹活,你跑來幹啥?”

  ??“我結算工錢。”少平沉著臉說。

  ??“你不上這工了?”胡永州驚訝地問。

  ??“不上了。”

  ??“怎?”

  ??“不怎!”

  ??“是不是另外尋下好工了?”胡永州的侄兒有點譏諷地問。

  ??“這你別管。”

  ??“咦呀,這後生頭大了!”胡永州摸了一把串臉胡,咧開嘴笑著揶揄。

  ??“你結算吧!”少平有點惡聲惡氣地說。

  ??叔侄倆這時才發現少平的臉色很難看。

  ??胡永州一看這個攬工小子氣這麽粗,簡直對他是個侮辱。真他媽的!哪個工匠敢對包工頭這樣說話哩?這小子倒像個大人物似的,在他麵前抖起威風來了!

  ??他對侄兒說:“給他結賬!”

  ??胡永州的侄兒看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盞,對少平說:“你大概是嫌這裏的工錢小了吧?”他把記工本打開,撥拉了幾下算盤,然後把一百多塊錢扔到孫少平麵前,“走球你的路吧!”

  ??少平硬忍著把錢收起來,冷冰冰地說:“把小翠的工錢也結算了。”

  ??胡永州和他侄兒這下才真正感到了事情有些奇怪,都愣住了。

  ??胡永州臉吊了有半尺長,問:“為什麽?”

  ??“你知道為什麽!”少平挑釁性地瞟了他一眼。

  ??“咦呀!”胡永州叫道,“這小子狗娃喂成個狼娃了!我念老鄉之情,好心待你,讓你做的輕生活,給你開的是大工錢,你恩將仇報,卻和我過不去!”

  ??“不管說什麽,把小翠的工錢結算了!”少平口氣強硬地說。

  ??“你是她什麽人?”胡永州的侄兒問。

  ??“什麽也不是。”

  ??“那你為什麽管閑事?”

  ??“我想管!”

  ??胡永州對侄兒說:“別和他磨牙了,你去把小翠叫過來!”

  ??侄兒剛一走,心虛的胡永州便用手在少平的肩膀上拍了拍,咧嘴一笑,說:“小夥子,有話好說!”他抽出一支“大前門”煙給少平遞過來。

  ??包工頭知道這後生抓住了他的把柄。

  ??孫少平用手把紙煙擋開。

  ??胡永州繼續笑著,說:“你不要走啦!幹脆留下和我侄兒一塊監工,工資我按大匠工開!”

  ??“我不會再給一個畜生幹活了!”孫少平由於氣憤,出口罵了起來。

  ??胡永州重新吊下臉來,問:“那你準備怎麽辦?”

  ??“這你不用管。”

  ??“你小子吃了豹子膽啦!你查問一下,看誰能把老子的球毛拔上一根?你知道我靠的是什麽人?”

  ??“願啥人哩!”

  ??“實話對你小子說,我表弟就是地委副書記高鳳閣!”

  ??“高鳳閣和我球不相幹!”少平也粗魯地說。

  ??“好吧,放開你小子的馬跑!”胡永州口大氣粗地說。他捉紙煙的手卻在索索地抖著。

  ??這時候,他侄兒把小翠領進來了。

  ??胡永州瞪著眼對那個女孩子喝問:“你是不是要回去呀?”

  ??小翠嚇得連眼皮也不敢抬,說:“我回呀……”

  ??“你他媽的!”胡永州伸開手撲過來,準備動手打這個被他征服了的羔羊。孫少平內心的火山即刻爆發了!還沒等胡永州走出兩步,他就用左手一把扯住他的領口,右手左右開弓,沒命地抽打那張幹瘦的老臉;然後當麵一拳將這個老家夥打倒在後窯掌的腳地上。

  ??胡永州的侄兒這才反應過來,馬上撲前去和少平扭成一團。

  ??倒在地上的胡永州有氣無力地對侄兒說:“不要打了,算工錢,叫這小子走……”

  ??胡永州心中有鬼,看來不想把事情鬧大。

  ??他侄兒隻好停住手,罵罵咧咧回到桌子後麵,把小翠的工錢結算了一這孩子賺的錢才有五十來塊。

  ??少平把錢塞進小翠的破衣服口袋裏,引著她從窯裏出來,然後又到灶房去幫助她收拾了一下行李。

  ??中午,孫少平拿著他和小翠兩個人的鋪蓋,引著這個不幸的姑娘,離開工藝廠,來到了東關的長途汽車站。

  ??他給小翠買了一張回原北縣的汽車票,然後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一百塊工錢也給了她。他對她說:“你不要再到黃原來了!你年紀小,一個人出門太危險……”

  ??小翠看自己有了這麽多錢,高興地說:“回去我爸肯定不會打我了!”

  ??汽車開走了,那孩子坐在車上興奮地隻顧數錢,給少平連手也沒招一下……

  ??現在,這個仗義疏財的攬工漢呆呆地立在車站門口,腳邊放著那一卷破爛行李。

  ??他幾乎又不名分文了。他此刻才明白他眼下處境的嚴峻性:他自己沒錢,可以湊合;可是在很長一段時間,他將無法幫助父母親和妹妹。

  ??他該怎麽辦呢?他愁得低垂下腦袋,在周圍沸騰的市聲中靜靜地閉了一會眼。

  ??沒有任何辦法。隻能再到前麵的大橋頭去,等待另一個包工頭來招走他。

  ??他提起那卷破爛行李,邁著兩條無力的腿,向那個熟悉的地方走去。

  ??現在,孫少平身上雖然沒幾個錢了,但他內心還是比較平靜的。他再一次審視了自己的行為,仍然不為此而懊悔。不論怎樣,他在鐵蹄下挽救了一棵小草。他沒想到政法機關去控告胡永州。這不是說他懼怕胡永州的靠山高鳳閣,而是他沒有精力再去折騰了。一個顛沛流離的攬工漢能夠做到的僅此而已。現在,他又要立即為自己的生計而奔忙!

  ??這樣,孫少平就再一次來到東關大橋頭的勞力市場上。

  ??這是一個永遠不蕭條的市場。農村已經全部單家獨戶種莊稼,剩餘勞力越來越多。能像他哥一樣辦個什麽廠的人並不多,大部分閑散人隻好跑出來攬活幹。有的人常年四季外出做活;有的是農閑跑出來攬個半月一月短工,賺兩個現錢。農村的吃糧問題現在已經不大,但大部分農民手頭都缺錢花;跑出來挖抓幾個,總比空呆在家裏強。

  ??正因為如此,黃原東關的這個“市場”不僅沒有蕭條,反而越來越“繁榮”了。從早到晚,大橋四周的空場地和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到處都擁擠著北方各縣漫流下來的攬工漢。而圍繞這些人的個體戶飯館、貨攤、旅社也急驟地向四周膨脹起來。整個東關就像一個吉普賽人的大本營。另外,從外省來的各色人等也都混跡於這個鬧哄哄的場所裏。耍猴弄棒的,賣貓販狗的,行醫算卦的;小偷、騙子、乞丐和暗娼,紛紛潛行於其間。出售成衣的攤販一家挨著一家,一直擺到了長途汽車站附近;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衣服像萬國旗一樣在春風中飄揚。河南人、安徽人、江蘇人、浙江人、廣東人……奇裝異服,南腔北調,形成了一個奇特而博雜的大世界。本城居民已把這裏稱作“黃原的香港”。

  ??孫少平本來對自己攬活很自信,但今天實在不走運,一直熬到下午,他還沒有找到“工作”。

  ??臨近黃昏的時候,他已經沒什麽指望了。

  ??怎麽辦?他一天沒吃飯,餓得頭暈目眩;身上隻留了十來塊錢,也不敢輕易花出去。再說,晚上到哪裏去過夜呢?

  ??他簡直走投無路了。

  ??沒有其他辦法,看來隻能去找他的朋友金波。唉,要不是如此萬般無奈,他真不願意去麻煩金波啊!

  ??又大又圓的落日像一團鮮血浸入了麻雀山的背後。孫少平提起自己的鋪蓋卷,碰碰磕磕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向東關郵政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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