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進宮
作者:冰臨神下      更新:2021-08-12 14:19      字數:8960
  眾妙四十一年七月晦,一個漫長的時代結束了,大楚天子在飽受疾病的多年折磨之後,於當夜駕崩,享壽五十八載,在位四十一年,諡號為武帝。三十三歲的太子在床前繼位,身前跪著先帝指定的五位顧命大臣,兩邊匍匐著十幾名內侍。

  ??一個月後,武帝入葬陵墓,新帝正式登基,與列祖列宗一樣,從《道德經》中選揀一個詞,定年號為“相和”。

  ??按照慣例,新年號要到次年正月才正式啟用,這一年剩下的幾個月仍然屬於已然入土為安的老皇帝,可新皇帝迫不及待地開始撥亂反正,取消大批法令,釋放成群的囚徒,貶斥人所共知的奸佞,拔擢含冤待雪的骨鯁之臣……

  ??當然,大楚以孝道立國,新帝每一份公開的旨意裏,都要用一連串優美而對稱的文辭讚揚武帝的功勞,然後才指出一點小小的瑕疵與遺憾,誠惶誠恐地加以改正。

  ??武帝在位期間,大楚步入盛世,沒人能否認這一點,隻是這盛世持續的時間太長了一些,就像是一場極盡奢華的宴會,參與者無不得盡所欲,可是總有酒興闌珊、疲憊不堪的時候,麵對再多的佳釀與美女,也沒辦法提起興致,隻想倒在自家的床上酣然大睡。

  ??新皇帝沒時間酣睡,他已隱忍太久,想要盡快收拾這一地狼籍。

  ??可惜,天不遂人願,在給予大楚一名在位長達四十一年的皇帝和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後,它也懈怠了,忽略了對繼位天子的看護。

  ??相和三年九月晦,年僅三十六歲的新帝駕崩,諡號為桓帝,留下孤兒寡母和草創的新朝廷——說是亂攤子也不為過。

  ??不幸之中的一點萬幸,桓帝有一位嫡太子,天命所歸,無人可爭,武帝指定的顧命大臣也還在,足以維持朝綱。

  ??小皇帝時年十五歲,從小就得到祖父武帝和父親桓帝的喜愛,由天下最為知名的飽學鴻儒親自傳道授業解惑,登基之後,外有重臣輔佐,內有太後看護,儼然又是一位將要建立盛世的偉大帝王。

  ??可老天還沒有從懈怠中醒來,僅僅五個月之後,功成元年二月底,春風乍起,積雪未融,小皇帝忽染重疾,三日後的夜裏,追隨先帝而去,未留子嗣。

  ??不到四年時間,三位皇帝先後駕崩。

  ??時近子夜,離小皇帝駕崩還不到半個時辰,中常侍楊奉踉踉蹌蹌地衝出皇帝寢宮,在深巷中獨自奔跑,心髒怦怦直跳,全身滲出一層細汗,大口地喘息,好像剛剛死裏逃生,作為一名五十幾歲的老人來說,他真是拚命了。

  ??楊奉的目的地是太後寢宮,駕崩的消息早已傳出,所以他不是去送信,而是另有所謀,他已經後悔自己出發太晚了,可他必須在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麵前盡最後一刻的忠心。

  ??楊奉是極少數能在皇宮裏隨意跑動的人之一,很快就到了太後寢宮,守門的幾名太監眼睜睜瞧著他跑進宮內,沒人出麵阻攔,可庭院裏還有十餘名太監,他們就不那麽好說話了,看到楊奉立刻一擁而上,架起他的雙臂,向外推搡。

  ??楊奉縱聲大呼:“太後!大難臨頭!大難臨頭……”

  ??一名太監扯下腰間的荷包,整個往楊奉嘴裏塞去。

  ??楊奉寡不敵眾,眼看就要被架出太後寢宮,東廂房裏走出一人,“住手。”他說,聲音不甚響亮,卻很有效,動手的太監們止住腳步,將楊奉慢慢放下。

  ??楊奉吐出嘴裏的東西,推開身邊的人,不顧肌肉酸痛,大步走向東廂房,心中滿是鄙夷與鬥誌。

  ??廊廡之下的說話者是一名年輕內宦,剛過二十歲,穿著宮中常見的青衣小帽,十分的修身合體,顯然經過精心裁製,臉上帶著一絲悲戚,更顯從容俊雅。

  ??這人名叫左吉,太後寢宮裏的一名小小侍者,楊奉不願隨意猜測,可他真希望能從左吉身上揪出幾縷胡須來。

  ??楊奉盯著左吉的下巴,生硬地說:“我有要事,必須立刻麵見太後。”

  ??左吉微笑道:“請,我們等楊公已經很久了。”

  ??楊奉深吸一口氣,臉上也露出微笑,“哦?原來是我來晚了。”

  ??在楊奉眼中,左吉是個知書達禮的雜種,給全體宦官丟臉,也是一個繡花枕頭,除了令人鄙視,暫時沒有太大的威脅,他真正的敵人在東廂房內。

  ??左吉突然上前兩步,一把抓住楊奉的胳膊,悄聲問:“你一直在陛下身邊,他對你說過什麽?”

  ??楊奉打量了他幾眼,“陛下早就昏迷……你以為陛下會說什麽?”

  ??左吉鬆開手,笑了笑,馬上覺出不妥,又露出悲戚之容,“我以為……陛下會提起太後。”

  ??楊奉甩開左吉,事有輕重緩急,他現在不想提出任何懷疑。

  ??中司監景耀站在房間,迎候楊奉。

  ??景耀是皇宮裏職位最高的太監,年紀比楊奉大幾歲,先後服侍過三位皇帝,馬上又要迎來第四位。過去的十幾年裏,楊奉則一心一意地服侍皇太孫,親眼看著主人一步步成為皇太子、皇帝,又在最後一刻握著主人的手,感受著溫度與權力一塊消逝。

  ??“楊常侍,你不該來這裏。”景耀長得矮矮胖胖,臉上一團和氣,若不是穿著太監的服飾,倒像是一名慈祥的老太婆。

  ??“事發非常,管不了那麽多規矩,我來這裏是要挽救所有人的性命。”楊奉不肯向上司行禮。

  ??景耀的微笑像是剛剛吞下一隻羊的獅子在打哈欠,凶惡,卻很真誠,“無召擅闖太後寢宮,楊公,這可是死罪。”

  ??左吉站在門口無聲地歎息,他的地位很穩固,犯不著像惡狗一樣爭權奪勢。

  ??楊奉左右看了看,“太後在哪裏?”

  ??景耀露出戚容,“陛下不幸宴駕,太後悲不自勝……楊公,你這時候不應該留在陛下身邊嗎?”

  ??楊奉不理睬景耀,轉身麵對左吉,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與皇太後之間唯一的橋梁,“太後決定選立哪位皇子繼位?”

  ??楊奉話音剛落,景耀臉上的和氣一掃而空,一步躥到楊奉麵前,厲聲道:“大膽奴才,這種事也是你說得的嗎?”

  ??楊奉側身,仍然麵朝左吉,“太後危在旦夕,朝廷大亂將至,左公身為太後侍者,肩負天下重任,可願聽一句逆耳忠言?”

  ??左吉顯得有些驚訝,似乎沒料到自己會受到如此的重視,不太肯定地說:“這種時候……太後的確該聽幾句忠言。”

  ??景耀退到一邊,憤恨的目光射到地板上又彈向楊奉。

  ??楊奉緩緩吸入一口氣,如果說擅闖太後寢宮是死罪,他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都足以招來滅族之禍,“皇帝尚有兩個弟弟,三年前被送出皇宮,可有人前去迎他們進宮?”

  ??景耀插口道:“還以為是什麽了不起的‘逆耳忠言’,原來不過如此,我早已做好安排,明天一早就將兩位皇子接來。”

  ??“等到明天就來不及了!”楊奉抬高聲音,“朝中大臣會搶先一步,從兩位皇子當中選立新帝,留給太後的隻是一個虛名。至於咱們三位,都將成為人人痛恨的奸宦,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景耀哼了一聲,“陛下宴駕還不到半個時辰,朝中大臣不可能這麽快就有所動作。”

  ??的確,皇帝得病不過三日,就算是醫術最為精湛的禦醫也料不到病勢會發展得如此迅猛。

  ??楊奉壓低聲音對左吉說:“太後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嗎?”

  ??左吉臉色微變,“楊公是什麽意思?”

  ??“太監不可信。”楊奉自己就是太監,可他仍然要這麽說,“咱們是藤蔓,天生就得依附在大樹上,一棵大樹倒了,就得尋找另一棵,我相信,已經有人將消息傳給宮外的大臣了。”

  ??景耀搖搖頭,“不可能,沒人有這個膽量,而且宮衛森嚴……”

  ??左吉沒有那麽鎮定,他還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麽大的事情,“我、我去見太後。”

  ??左吉匆匆離開,景耀一團和氣的臉上怒意勃發,低聲吼道:“你的大樹倒掉了,這時才想換一棵大樹,已經晚了。”

  ??楊奉冷冷地迎視景耀,“你應該感謝我。”

  ??“感謝你?就因為你說了一句無用的廢話?朝中大臣一盤散沙,絕不敢擅立新君。你故意危言聳聽,無非是想取得太後的信任。”

  ??“朝中大臣並不總是一盤散沙,尤其是在對付咱們這種人的時候。景公,你多少也該讀一點史書。”

  ??景耀麵團似的白臉頃刻間變得通紅,隔了一會他說:“楊公想必讀過不少書,你能預測自己是怎麽死的嗎?”

  ??兩名太監互相怒視,像是準備決鬥的劍客。

  ??左吉很快返回,跟他一塊來的還有皇太妃上官氏,她的出現立刻消融了客廳裏的劍拔弩張。

  ??上官皇太妃是皇太後的親妹妹,完全可以代表皇太後本人,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椅榻上,身邊沒有侍女,接受三名太監的跪拜之後,她呆呆地想了一會,從袖中取出紙劄,說:“太後已經擬定手諭,你們即刻前去迎兩位皇子入宮。”

  ??景耀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上官皇太妃又想了一會,繼續分派任務,“景公,有勞你去迎接東海王,楊公——”

  ??楊奉馬上站起身,“我願意留在宮內為太後奔走,而且我還有一些話要麵稟太後。”

  ??上官皇太妃搖搖頭,“其它事情先不急,有勞楊公前去迎接另一位皇子。”

  ??楊奉一愣,他剛剛打贏一場戰鬥,轉眼間又由勝轉敗。眼下形勢微妙,留在太後身邊是最好的選擇,但這個位置隻屬於左吉,其次的選擇是去迎接東海王,可分配給他的卻是另一位皇子——迄今為止連王號都沒有的皇子。

  ??楊奉沒有選擇餘地,隻能恭敬地領命。

  ??兩名太監開始了競爭,楊奉向寢宮大門跑去,景耀招呼庭院裏的手下。兩刻鍾之後,楊奉聚集了自己的隨從,與景耀一夥在皇宮東青門相遇,守門郎顯然對宮內發生的事情有所察覺,正緊張地查看太後手諭。

  ??景耀走到楊奉身邊,低聲道:“恭喜楊公,迎立孺子稱帝,這份功勞可不小。”

  ??說到“孺子”兩個字時,景耀加重了語氣,因為這就是另一位皇子的小名。

  ??“你真該多讀一點史書。”楊奉冷冷地說,隻要沒死,他就不肯承認敗局已定,無論分派到自己手裏的是個什麽東西,他都要好好利用。

  ??韓孺子從睡夢中被一陣搖晃喚醒,嗅到了熟悉的氣味,沒有睜開雙眼,懶懶地嗯了一聲。

  ??“起床,孺子,咱們要回去了。”

  ??母親的聲音縹緲得如同仙樂,韓孺子強撐著抬起眼皮,在朦朧的燈光中,看到了母親既興奮又緊張的臉孔,“母親……”

  ??“神佛保佑,咱們終於能回去了。”母親重複道,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

  ??“回哪?”韓孺子慢慢坐起,還是沒明白狀況。

  ??“回宮裏,你要當皇帝了。”

  ??韓孺子揉揉眼睛,終於清醒過來,“我不想回去,也不想當皇帝。”

  ??母親攥住兒子的一條胳膊,“不準你說這種泄氣話,永遠也不準,明白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會有許多人擋在路上,你得……”

  ??母親不知該怎麽說下去了,兒子剛剛十三歲,正處於對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階段,很容易誤解大人的話。“皇位本來就應該是你的。”母親溫柔地說,“武帝是你的祖父,他喜歡你,親自給你起的名字,若不是太早駕崩,武帝會立你當皇太孫。”

  ??韓孺子點點頭,母親經常對他嘮叨這些話,可老實說,他根本不記得祖父的模樣。他迅速穿衣戴帽,與母親一塊走出房間。

  ??外麵很黑,也很冷,庭院裏影影綽綽地站著許多人,沒有人點燈,母親將兒子推到身前,用高傲的語氣說:“這就是武帝之孫、桓帝之子。”

  ??庭院裏忽喇喇跪下一片人影,韓孺子很緊張,但是沒有退卻,他不想讓母親失望。

  ??離得最近的一個身影起身走過來,一股冷風隨之而至,韓孺子對這股冷意印象莫名其妙地深刻,多年之後都無法忘懷。

  ??“我是中常侍楊奉,迎請皇子進宮。”

  ??母親聽出了中常侍話中的不敬,於是用更冷淡地語氣說:“隻是一名中常侍?”

  ??楊奉點下頭,微微彎腰,對韓孺子說:“請皇子登車。”

  ??韓孺子回頭看向母親,夜色中,母親的臉像是籠罩著一層冰霜。

  ??“我們娘倆兒是被攆出皇宮的,想讓我們回去,絕不能這麽隨隨便便。”她說。

  ??楊奉的腰彎得更深一些,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王美人,老奴隻是奉命行事,而且——宮裏的另一批人此刻正在迎接東海王的路上,不用我多說,王美人也該明白早一刻回宮有多麽重要。”

  ??王美人立刻被說動了,上前一步,站到兒子身邊,“好,這就出發。”

  ??楊奉沒動,他身後的眾多人影也沒動。

  ??“我們娘倆兒的命都握在楊公手裏,請楊公有話但講無妨。”王美人的語氣出人意料地軟下來。

  ??“我接到的旨意是隻帶皇子一人進宮。”

  ??王美人神情驟變,這一回卻沒有爭辯,也沒有發怒,而是慢慢地將兒子推向外人。

  ??韓孺子驚訝地回頭,“母親,我不……”

  ??“聽話。”王美人聲音雖低,卻不容質疑,“你先進宮,然後……然後……再接我進去。”王美人湊到兒子耳邊,用更低的聲音說:“記住,除了你自己,別相信任何人,也別得罪任何人。”

  ??韓孺子開始感到驚恐了,他在母親的推動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挪蹭,另一雙手臂將他接了過去,然後人群擁來,像烏雲一樣將他淹沒。從這時起,韓孺子失去了大部分知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家並坐上馬車的,馬車沒有封閉車廂,隻有一頂華蓋,他一遍遍回頭張望,總覺得母親仍然跟在後麵,看到的卻隻是十幾名陌生騎士,直到駛出兩條街之後,他才想起自己居然沒跟母親告別。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韓孺子心裏這麽想,嘴裏不知不覺說了出來。

  ??京城的夜晚向來平靜,街道上的馬蹄聲因此異常響亮,坐在韓孺子身邊的楊奉聽到了低語聲,扭頭和藹地說:“我見過小時候的皇子。”

  ??韓孺子沒吱聲。

  ??“皇子今年……十二歲了吧?”

  ??“十三。”馬車奔馳得太快,韓孺子覺得五髒六腑都空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居然還能穩固地坐在車廂裏,他感到很意外。

  ??楊奉繼續盯著少年,他得在最短的時間內估量出這名皇子的價值,“你看上去不大。”

  ??韓孺子不比同齡人矮小,讓他顯得幼稚的是神情,就像是一隻落入狗窩裏的小貓,茫然失措,一時間無法接受太多的陌生麵孔和氣味。

  ??“皇子很少出家門吧?”楊奉想起來了,恒帝還是太子的時候,王美人就不太受寵,帶著兒子居住在一座偏僻的跨院裏,太子繼位,王美人母子隨之進宮,仍然受到冷落,僅僅一個月後,就因為“皇子年歲漸長不宜久居禁內”,母子二人都被送出皇宮。

  ??無論如何,再不受寵的皇子也會在十五歲之前獲封王位,這是大楚的祖例,很可能被封到偏遠卑濕之地,可終究是一方諸侯,王美人也會成為王太後,從此遠離皇宮的監視與嫉妒。

  ??楊奉突然有一點心軟,坐在身邊的少年是隻小綿羊,另有美好前程,現在卻被他帶入狼群。

  ??“什麽時候……能將母親接進宮裏?”韓孺子小聲問。

  ??楊奉暗自嘲笑自己的一時軟弱,“等你能發布旨意的時候。”

  ??“那要等多久?”韓孺子追問道。

  ??楊奉沉默片刻,一字一頓地說:“如果隻是等的話,永遠也等不到。”

  ??韓孺子沒能明白太監話中的深意,但是從對方的神情與語氣中察覺到了冷淡,於是閉上嘴,他是皇子,卻從來沒有過高人一等的感覺。

  ??楊奉站起身,衝前排的禦者大聲說:“前麵右拐,走蓬萊門。”

  ??“楊公,蓬萊門比較遠……”禦者很意外,不明白著急回宮的楊常侍為何舍近求遠。

  ??“看路!”楊奉在禦者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坐回原位,轉身衝身後的騎士揮揮手。

  ??禦者不敢再提疑問,在路口拐彎,奔向皇宮東北方的蓬萊門,車後的十幾名太監分為兩路,一路追隨馬車,一路仍向東青門前行。

  ??天邊露出一絲光亮,車夫有些慌張地叫了一聲“楊公”。

  ??前方街道上有一隊士兵攔路。

  ??楊奉猛地站起身,夜色還在,他看不清那些士兵的來曆,將兩隻手都按在車夫的肩上,吼道:“跑快一點,沒人敢攔大內車駕!”

  ??前方的士兵也在大叫大嚷,命令馬車停下。

  ??韓孺子稍稍側身,目光越過全力奔馳的四匹駿馬,看到至少二十名士兵排成兩行堵住去路,個個手持長槍。

  ??馬車衝不過去,他想,扭頭看向楊奉,五十多歲的老太監正像準備撲食的惡狼一樣前傾身體,雙手壓在車夫肩上,好像在替對方使勁兒。

  ??“再快一點!”楊奉大吼。

  ??韓孺子感到吃驚,他見過一些太監,個個謹小慎微,像一群躡手躡腳的貓,中常侍楊奉跟他們不一樣,更像是一頭訓練有素的獵犬。

  ??攔路的士兵越來越近,韓孺子一隻手緊緊抓住車廂,準備好迎接車仰馬翻。

  ??數名騎士超過馬車跑在前麵,發出一連串的咒罵與命令。

  ??最終,不知是什麽因素起了作用,攔路的士兵居然讓開了,馬車繼續前行,韓孺子更加驚訝,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到勇往直前的力量。

  ??楊奉坐回原位,半晌沒有做聲,突然扭頭問:“你真想接母親進宮?”

  ??韓孺子連連點頭,他當然想,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離母親這麽遠過。

  ??“好,皇子看來是個安靜的人,從現在起,請皇子保持安靜,一切事情都交給我處理,好嗎?”

  ??韓孺子再次點頭。

  ??天剛亮的時候,馬車順利駛入皇宮,韓孺子對這裏毫無印象,懵懵懂懂地被安置在一間屋子裏。

  ??沒多久,一名太監匆匆進來,滿頭大汗,很可能是跟隨楊奉的騎士之一,“景公一行被攔在了東青門。”

  ??楊奉興奮得在地板上跺了一腳,“我就知道,攔者是誰?”

  ??“說來奇怪,居然是太學的一群弟子,嚷嚷著說什麽不合大禮。”

  ??“有什麽可奇怪的,真正的幕後主使不會這麽快就露麵。嗯……你馬上再去東青門,宣布孺子皇子已經入宮,或許能為景公解圍。”

  ??送信的太監一愣,沒有多問,立刻退去執行命令。

  ??楊奉轉向韓孺子,“別害怕,記住,你將得到的一切都是我為你爭取來的。”

  ??韓孺子點頭,母親讓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可他現在兩眼一摸黑,除了這名老太監,找不到任何依靠。

  ??楊奉盯著皇子看了一會,原地轉身,大步離開。

  ??房間裏再沒有其他人,韓孺子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懷疑自己還在夢中,待會就能聽到母親催促自己起床的聲音,可外麵的陽光越來越亮,表明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不知過去多久,屋外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

  ??“是你向大臣告密,讓他們在東青門設下埋伏,然後再假裝好人!”這個聲音極為憤怒。

  ??“景公,別把料敵先機當成告密,咱們都在一條船上,總得有人能發現前方的危險,你該慶幸我是個聰明人。”這是楊奉的聲音。

  ??“別跟我耍花招,咱們去見太後,你騙不了所有人!”

  ??韓孺子仍然靜坐不動,恍惚間明白,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有關,同時又都與他無關。

  ??推門聲響,一名與韓孺子年齡相仿的少年走了進來,穿著繡滿圖案的錦袍,看見韓孺子,少年愣了一下,“你也是來爭皇位的?看來咱們是兄弟了,有人說我以後要封你為王,可我覺得把你殺死才是一勞永逸的做法。”

  ??韓孺子遵從楊奉的提醒,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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