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時節的淩晨，微風陣陣，不算熱，幾隻蟬在宮牆外的樹上鳴叫，守城的將士拿著長矛在宮門外排成長長的兩行。

  ??白瑟帶著一個妖怪晃蕩於成丘街頭，王宮之外。

  ??她說：“安戰，你先去找一間客棧，我去辦些事情就來。”

  ??他大抵知識淺薄，沒有聽過她白瑟的名號，所以敢和她討價還價。

  ??安戰指了指古老斑駁的圍牆說：“神女啊，我還沒去過那裏呢，難得有機會，跟著神女去長長見識不行嗎？”

  ??罷了，隨他吧，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好奇心。

  ??她站立於沉黑的瓦片之上，四周一片安靜，隻有一些早起的宮人提著燈籠正忙碌著。天還未完全亮，采辦新鮮食物的人已經推著車準備購買新鮮食材。

  ??一出院門，侍從便說：“也不知道這位仙人要在翠文軒住多久，貴人性情怪異，脾氣不太好，實難侍候，可苦了咱們這些侍候的人了。”

  ??“這能有什麽辦法呢？他是王君的座上賓，誰也不敢對他指手畫腳。”

  ??“若是平常，出門采辦的事情哪會需要咱們親自出宮？”

  ??“別抱怨了，野鵝不是很好買，得去郊區的農戶家問問，趕緊買完，咱們還可以四處逛逛。”

  ??她們一心在買野鵝之事上，不曾注意到屋脊之上坐著兩個人，女子正閉目監聽著四方。

  ??翠文軒內，一支匕首穿窗而過，刺入了木牆，驚醒了一位頹廢的人。

  ??他往牆上看了兩眼，便又繼續睡了下去。

  ??屋內昏暗，雜亂無章，看似年輕的人思量片刻從榻上坐起來，陰影下，他長著一雙瑞鳳眼，眼神淩厲，黑色的胡渣布滿了下巴，是滄桑又潦倒的人。

  ??他起身，費力拔出匕首，再慢慢地穿上鞋子，一跛一跛地走了兩步，隻是走了兩步，門便被強烈的風衝開了，原本在他耳旁亂叫的蒼蠅也飛向了角落。

  ??風力強大，對方修為不低，且沒有耐心。

  ??屋內光線不足，對方背光而來，隱隱約約，他隻能辨別出是一個女子的身影。

  ??女子徐徐進屋，待看清時，他大驚失色，倉皇後退。

  ??“是你！”

  ??她終於還是找來了。

  ??“沒錯，正是我，我來取你的命。”

  ??“嗬，你怎麽會找到我？”

  ??他明明藏得很好，並未暴露行蹤。

  ??他早已斷了雙手雙腳，如今的手和腳隻不過是用族人的身軀拚接的，他沒有了昔日的威風，所以隻能苟延殘喘在這司幽國的王宮裏，毫無還手之力。

  ??他行蹤隱蔽，隱姓埋名，別人確實無法輕易得知他的行蹤。可是司命能，司命掌萬物，通鬼神，區區一個卿書的行蹤他難道還不知嗎？

  ??白瑟神情冷峻，眉目如峰，並未理會他，隻是將一柄劍毫不猶豫地刺入他的身軀裏。

  ??祭煙古道裏的一幕突然出現在眼前，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呢？那往事不算屬於她的。

  ??在祭煙古道裏，名為姚槐的男子以凡人之軀迸發神力擋住黑衣人的一擊，後來消失在白霧裏。即使時間過去了良久，變化了身軀，多了不知幾多的記憶，這一幕突然闖了出來。

  ??白瑟劍下的人悶哼不言，隻是死死地抓著他胸前的利劍。

  ??她怒目問到：“燭容的心是你挖的？”

  ??他因痛苦而麵目猙獰，眼睛裏是濃烈的恨意，嘴角的鮮血也沒能阻礙他冷笑：“不是。”

  ??白瑟冷酷地將劍拔了出來，鮮血沿著劍鋒濺在她的臉上，血腥濃重，時隔多年，他的血液中已無龍氣。

  ??不是？

  ??他說了她就會信嗎？她已經判定了他的性質不是嗎？他殘酷冷血毫無人性。

  ??“我與你無冤無仇，當年你為何要與霄明置我於死地？”

  ??他反問：“無冤無仇？神女可知你與燭原是什麽關係？你又可知我與燭原是什麽關係？你可知我心愛之人是誰？”

  ??他心愛之人？

  ??“宵明葬於昆侖，本神去那裏看了看，梧桐壯碩，靈鳥棲息，上頭掛著紅綢，紅綢下的墳頭修葺齊整。想必你不願宵明住在那兒，不如改天我去給她挪挪地，凡間有亂葬崗，清晨與夜晚瘴氣叢生，雖然沒有什麽靈氣，但偶有野狼出沒，禿鷲覓食，而且人也多呀，霄明至少不會孤單。也許每逢佳節，碰到行走過路的人，還會拜拜呢，如此霄明還能享受人間良善之人的幾次敬拜。”

  ??她竟想把宵明丟去亂葬崗？宵明那麽高貴，那般端莊，她竟還想踐踏她？

  ??呸！

  ??白瑟殺戮成性，詭計多端，不擇手段！她是魔鬼！是這世間最惡毒之人！怎麽就沒有人替天行道？

  ??“你用宵明威脅我？如今你為刀俎我為魚肉，我究竟還有什麽值得你用宵明威脅？”

  ??厭極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呢？便是多看一眼都覺得惡心吧。她言語冷冽，問：“燭容的心在哪？”

  ??卿書笑了，仰天笑得燦爛：“原來神女是要燭容殿下的心？那神女可要失望了，它早被我吃進了肚子裏……是我挖了他的心，白瑟，你肯定沒有嚐過龍心入口的甘甜，你一定沒聞過龍血的芳香，哈哈，隻可惜當初沒能要了他的命，絕了燭龍的種！”

  ??認了又何妨？反正今天也難逃一死，比起每天戰戰兢兢地活著，還不如痛快地死去。

  ??隻是此生連累之人頗多，他無顏再見那些信任他跟隨他的人。

  ??嗬，算了吧，他機關算盡，早就無惡不作，還做什麽要黃泉路上的臉麵。屆時，所見之人誰人不是麵目全非？誰還能辨得出原本的樣子呢？

  ??“他還隻是個孩子，你竟忍心下如此狠手？”

  ??“因為他是燭原的兒子，因為他要救你！”

  ??“那墨永寧呢？也是你殺的吧！”

  ??“墨永寧是誰？”

  ??“妖王你總該知道。”

  ??“哦，那估計是我吧。”

  ??“他可與你有什麽仇怨？”

  ??“那倒沒有，但是他阻礙了卿畫的前程，不過那日如果他不死於我手，也會有別人殺他，這你可怪不得我！”

  ??如此，再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她將劍拔出，咬牙又再一次刺入他的身體裏，皮與肉遭刺的極痛使他瑟縮了一團，不能忍受，可恨白瑟還頓了一頓才將劍拔出。

  ??趁著他還有一口氣，白瑟一劍又一劍地刺入他的身體，如此反複，狂暴且冷靜，直到他死絕。

  ??卿書雙眼未閉，頭發蓬亂，僵直倒在地上，鮮血濺到了她的身上。

  ??她站了起來，看著兩隻蒼蠅飛了過來，飛到他的臉上，他朝這具屍體仔細地看了兩眼，記住了他死時的模樣。

  ??未來也許時日良多，她可能無以度日，便在無聊時節想想這個畫麵吧。

  ??心中的憤恨了卻，她突然覺得很痛快，可是高興了一陣之後，便有些失落。即使報了仇又如何呢？除了活著的人減輕了歉疚，逝去的人終究是回不來了。

  ??她扔掉劍，朝門口走去。

  ??門口站著安戰，屋內有些黑，他又背著光，她看不清楚安戰的表情，隻看見他扶著門在那裏斜斜地站著，仿佛沒了力氣。

  ??也是，趕了不少的路，又沒到吃早飯的時候，他哪來的力氣呢？

  ??白瑟目視前方，冷冷道：“你吃窫窳肉嗎？可增進修為。”

  ??“啊？”

  ??“你若不吃，便將他拖出去，喂狗！”

  ??喂狗！

  ??安戰忍住嘔吐，將人拖了出來，隨後關好門，悄無聲息地離了宮。

  ??雞鳴陣陣，街上行人寥寥，時辰尚早，白瑟沿著街道走了很久很久，突然聽到一股清流之聲，水流簌簌，悅耳動聽。

  ??她在成丘的小溪裏洗了洗身上的汙跡，抬頭望去，東邊朝霞襯著半邊天空，太陽即將從山頭顯現，也許是因為燭容魂靈不全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拂弦與天地融為一體，心懷慈悲之故，所以他們離世前雖有山河崩塌之兆，可永逝之後氣象歸常，雲開霧散，河山靜好。

  ??安戰把卿書丟在了荒山野嶺後，白瑟讓安戰去找客棧，自己卻朝著燭府走去。她走了許久，在太陽高升之前，她來到了燭府的門前。

  ??燭府門前的三步台階長滿了青苔，細細密密的，好像許久沒人踏足一樣。門庭已經修好，可惜從前的匾額不見了蹤影，沒了從前的氣派。圍牆也整整齊齊，隻是屋簷下掛著不少蛛絲，蜘蛛卻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想必庭中枇杷已被小冉那貪吃的人兒摘盡了吧。

  ??她用神識探了探，府內沒幾個人，有人在酣睡，有人在燭寧的院子裏走動，還有人朝著大門走了過來。

  ??快來了，她已經聽見了腳步聲。

  ??會是燭容嗎？

  ??如果是燭容的話，他見了她會是怎樣的心情？會高興吧。

  ??可是門開的那一瞬間，她突然退卻了。

  ??究其原因，她覺得也許是愧疚。總之，在這一刻，她不太想見到他罷了。即使燭容現在的身軀不屬於燭龍一族，即使他隻有一半的靈魂，即使他沒有燭原兒子的身份，可是她愧對於他，相欠於他。

  ??白瑟悄無聲息退步於街對麵人家圍牆旁的籬笆下，看著燭容走了出來。

  ??他穿著從前那身花花綠綠的舊衣裳，頭發盡數紮了起來，好像清瘦了不少，也顯得成熟了許多。他步履穩重，走出大門便往街道深處走去，那是去空雲山的方向。

  ??從籬笆下走出，她踩了一鞋子的泥土，悄悄地跟在燭容的後頭，她神力強大，如今拂弦已逝，墨寒遠在薑國，她的神力強大到以燭容現在的這點兒修為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她。

  ??平英尚未回來，燭容獨自去了空雲山上。無人指導他，他自己便盤腿打坐起來，冥想暢懷，吸收四方靈氣。

  ??他在蒲團上一動不動，即使大汗淋漓，他也心無旁騖。日上高空，太陽斜照，蟬鳴聲聲，翠鳥於低矮的叢林中跳來跳去，幾隻猿猴在樹上攀爬。

  ??山中原本的清氣散去，越來越熱了。不大的樹枝輕晃，送來微涼的風，幾隻閑鳥在周圍飛動，嘰喳不停，仿佛在交談什麽。純靈的氣韻布滿山頭，被燭容吸收於體，燭容臉上的汗水在太陽的照耀下變得金瑩。他輕皺著眉，仿佛不太舒服的樣子。

  ??他已經連坐了兩個時辰。白瑟頗為欣慰，明明才四十來天未見，卻好像分別了許久。久到他好像變了一個人。

  ??燭容變得更加堅韌、更加刻苦了，再不是從前師尊長師尊短的小男孩，也無需督促，他便能自覺來空雲山上修煉。

  ??甚好，甚好，洗盡鉛華，他已經是個成熟穩重能獨當一麵的男子。

  ??日近中午，白瑟在大樹下站得有些累了，還好她今天所穿的衣裳是暗色的，並不太顯眼，她悄然下了山，然後用神力調動雲層，將太陽遮住，如此，便能讓燭容涼快些。

  ??下了山，白瑟往富貴街最繁華的路段走去，聽說那裏是平英親自測算的風水寶地，依山傍水，景色宜人。街上人群熙往，安戰在街口等她，他額上汗水很多，抱怨著她怎麽去了這麽久，他腿都麻了，臉也曬黑了。

  ??他們住在一間臨湖的客棧，她寫了一封信，讓安戰把它送去平英的住處。

  ??安戰又抱怨：早不送晚不送，大曬的時候你讓我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偷了平英神師的鳥，他看見我不得打死我。

  ??白瑟想想，他說得其實不無道理，說好是帶安戰遊山玩水的，卻老讓他幹東幹西。不過平英尚在神界，安戰有什麽好怕的呢？

  ??於是白瑟說，不著急，你晚些送也可以，或者讓店裏的夥計去，我已讓墨寒把蠱雕送予你，當扈還給平英便是，若你不舍，平英還因當扈之事為難你，你便叫他來找我，我必為你做主。

  ??安戰又撇嘴說，夥計慢悠悠的，還不如我去送。若是信送晚了，誤了你的事情可不好。

  ??說著，他還是頂著大太陽走了。

  ??平英若回了成丘，見到信會來找她。

  ??她在客棧裏住了六天，安戰六天都不見了蹤影。晚上，街上好像十分熱鬧，燈火搖晃，叫賣聲一片，歡笑聲連天，擾得人心緒不寧。

  ??白瑟打開窗看了看，銀河橫於天際，天上星光璀璨，皎皎明月當空。遠處山巒的影子微微顯露，清風拂麵，開闊的湖麵上有七八隻船，她仔細把離得最近的船欣賞了一番，船是半新的，上麵燃著不少燭燈，船頂上圍上了團團紅色的、白色的鮮花。

  ??船上帷幕輕飄，天色有些晚，她看不太清楚遊船之人的麵龐，卻聽見了清脆的歌聲伴著琵琶之音從船上傳出。

  ??淡勻妝，固施妙，隻為五陵正渺渺。

  ??胸上雪，任君咬，恐犯千金買笑。

  ??芙蓉帳，錦衣暖，不如輕舟華燈耀。

  ??蟬釵落，煙漠漠，何妨聽曲摟玉腰？

  ??洞房深，空悄悄，虛把身心生寂寞。

  ??待來時，須祈禱，休戀狂花年少。

  ??（改編自《漁歌子》）

  ??……

  ??又有人在遠處唱著：雲野高掛於天，無波所以要翻江倒海，今夜的放縱是永恒的信仰，因為屈服等到黎明所以涅槃重生……

  ??歌曲雖俗，可愛慕之意熱烈，求.歡之奔放讓人驚歎。可如此不好嗎？那些熱烈的愛說出來遠比壓在心底要痛快得多呢。

  ??她再仔細一看，離得最近的船上，那燈籠映照的臉不就是安戰那小夥子的麽？難道他竟還是色胚？

  ??她暗暗搖頭，這可不太好。

  ??今天是什麽日子呢？為何四處皆成雙成對？

  ??啊，原來是七月初七，愛人相會的日子。

  ??四周寥落，青氣於天，湖水泛著漣漪，月亮倒映在水麵，天上的星星很亮。

  ??可惜，她與拂弦好像從來沒有一起於湖上泛過舟，沒能一起寫一首屬於他們的曲子，沒能成親拜堂，沒能生兒育女。

  ??拂弦早就走了，在她麵前走的，那天他已死別，再不能相遇，再不能重逢。世事無常，他們有太多的事情沒能一起完成，有太多的遺憾存留於世。

  ??她啊，也隻能在這樣的夜裏偷偷地想起他。人生可悲之處，就是連說想他都會被相知的人看作一場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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