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出東方
作者:馬咬      更新:2020-03-22 15:28      字數:3506
  風雪打得窗框吱吱叫,蠟火被透過窗縫的寒風吹得搖曳不定。陳阿蛋緊皺眉頭手裏握著一支禿筆,他知道,隻有全神貫注才清楚畫在紙上的圖案代表什麽。

  他眉頭更緊,一雙煥然無光的眼神變得銳利了起來。

  已經畫了一百張:快手劍張亮對戰就一劍李光,以一招直搗黃龍獲勝;笑麵劍張大強對戰大笑劍張誌龍,以一招側麵拂柳劍法獲勝;尋花劍趙錢對戰踏雪劍孫蹄,孫蹄使出踏雪步法又以一招蜜蜂問心劍法勝出趙錢半招。

  陳阿蛋手拿禿筆,越畫越快。一百零一張時,他拿著禿筆的手停了下來。他眼神一沉,手裏的禿筆折成兩半。

  風雪終於攻破了陳阿蛋最後一道防線,把窗戶吹向了無盡黑夜中。發出一聲巨響聲,寒風如同刺客破窗而入。

  以勢不可擋之力把陳阿蛋逼到了牆角。

  他背對著打開的窗戶,用身體擋住寒風的突襲,來保護蠟燭燃出的光亮。

  寒風吹開了他單薄的衣裳,又以無情之態殘忍如刺客手中的利刀誓要捕滅世間上的最後一道光。

  枯草堆上的半支禿筆放在嘴邊時,陳阿蛋用嘴巴蘸了三次。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陳阿蛋完成一百零一張畫。

  “是了。”陳阿蛋激動到從地麵站了起來,“不管什麽劍法,能製敵的卻隻有一招。”

  “快手劍張亮、笑麵劍李大強、踏雪劍孫蹄他們之所以能取勝,就因為他們最後一招使對手避無可避,破無可破。隻要學習他們最後一招,劍術便會有所成就……可是……”

  陳阿蛋雙腿一軟,倒入草堆中。此時,他才發現後背被寒風吹得已經麻木。

  好厲害的風,好暖的陽光。他躺著,感受陽光給予的溫暖。

  假如人的一生濃縮成一天時光,他想,且隻能做一件事的話,那一定是想方設法去見一見最親近的人。

  如果上天眷顧甚至能成為劍聖,獨霸天下。也好與坎坷一生做個了結。

  陳阿蛋望著陽光,他眼睛不眨,無視陽光是否強烈又是否能刺痛眼睛。隻有劍聖的名號,可以洗盡他身上的屈辱。

  他從屋子裏走出,打算去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剛走出來,白雪便淹沒了他的膝蓋。

  對陳阿蛋來說,不足為奇。他記得雪國二一一年的那場大雪漫過了腰肢,導致他不能去砍樹,因此受到了極嚴厲的懲罰:打掃馬圈一年,要求一塵不染;到練武堂當師兄弟們的靶子,要求不許還手。

  除了雪的厚度發生細微變化外,雪國再也感受不到有什麽新鮮。

  白雪如同麵粉一樣,鋪將下來,把整個雪國變成了白色;一棵棵原本發綠的鬆樹,落滿了白雪,隨之也失去了它本來的色彩;一眼望去時,一座座高山還能與天際分離,如今仿佛也生在雲煙霧繚之中,一時不能與天際分離;冰河結了一層冰,馬車和行人都可以從上麵行走。但是,他們都隻能在視線範圍之內,沒有人能走出這片冰河。就像一幅畫,如果畫家不把畫加大,所有人都還隻能生活在畫裏。

  唯一吸引眼球的色彩便是紅色,那說明,師兄弟們過招分出了勝負。

  陳阿蛋卻始終欺騙不了自己,他知道,最使他難忘不過於黑色——無盡的黑夜。

  白天能夠聽到聲音不是練劍聲,因為他離練劍堂還有半個時辰的距離。所以剩下唯有風雪聲,以及風雪吹動鬆樹發出的窸窸窣窣聲。砍樹的時候,先是聽到砍刀砍入樹中的聲音,樹木晃動把鬆林上的積雪抖落下來,再次發出無人問津的雪落下的聲音,直到陳阿蛋能夠聽到自己心跳聲,他才會覺得雪國陷入到了平靜之中。

  他無法阻止自己一次又一次去嗅白雪的味道,因為他不想陷入回憶之中。白雪的味道很複雜,即冰冷又溫暖。因為每次去嗅時,他都會想起一個人和與這個人一起的時光。是這個人給了他溫暖,也給了他冰冷的感覺。

  陳阿蛋甚至懷疑自己,該不該去嗅白雪的味道,他已很難斷定嗅白雪的愚蠢行為是對是錯。他把鼻子堵上,隻為了不讓自己陷入回憶,因為他知道他的時間不多。

  而他也隻吃過一次白雪,三年前吃過一次。沒有味道,入口即化,徒增一絲冰涼。涼到不願回憶起的往事,接踵而致撞動大腦。他便不敢再次嚐試白雪具體是什麽味道,甚至有意避而遠之。他把自己的鼻子堵上,嘴巴也堵上。

  可是,他感覺並沒有好受多少。除非別人不再叫他陳阿蛋,他有勇氣去見那個人。

  他立著身子,雙腳踩在白雪中,終於決定跨出第一步,去見一見他最親近的人。並把一天的時光,交給自己。

  陳阿蛋往房子的背陰處走,他來到了一棵大樹邊停了下來。他看到一個身影朝房子的方向奔來。他用手扶著樹,凝視山下。

  那人的麵相越來越熟悉,身材高大,白色與青綠相間的衣裳一塵不染。他走在雪地中,一眼便能瞧見。青藤綠葉圖案隻有雪國王子才能穿的布料。

  他來這裏做什麽?陳阿蛋想,要是再叫別人看見可不是什麽好事。我隻是一個砍樹的,你沒必要這麽對我。

  雪花落進了陳阿蛋眼裏,他眼睛眨都不眨,依舊目視山下。呡著嘴,隻用鼻子出氣,一團團熱氣覆蓋住了陳阿蛋的臉。雲煙繚繞中,他的嘴唇更加幹枯,一層層似掉非掉的死皮粘住了雙唇。

  他看他從山下一步步跑來,那人停住了腳步,雙手扶著膝蓋,原地大口呼吸。

  陳阿蛋看到他抬起了頭,兩人彼此都望到了對方。他高鼻梁,皮膚白淨,一身書生氣。

  兩人年齡相仿,但陳阿蛋總是覺得,自己十八歲的年齡,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三十歲的中年人。與王子格格不入。

  陳阿蛋衝到山下,扶著他,來到了屋子裏。

  王子天生不願習武,因此體弱。他經不起寒風吹打,白雪蹂躪。

  “天冷,以後就別來了。”陳阿蛋一邊說一邊生起了火堆,把為王子留著的杯子從屋子的角落裏拿了出來,用布擦了擦。

  王子蹲著,離火堆最近,他雙手摩擦發出的聲音掩蓋了外麵的風雪聲。

  “我做不到。”王子回答。

  陳阿蛋轉過身,倒了一杯熱水,端到王子麵前。

  “先喝口熱水。”陳阿蛋說。

  王子接過,但隻用手端著,遲遲沒有喝。

  兩人都圍坐在火堆邊,眼睛看著火焰。

  “你以後可能就見不到我了。”他們異口同聲說了出來。

  “為什麽?”兩人相望,同時問出。

  “你先說。”陳阿蛋注視著王子。

  “你知道,我身子弱,經不起風雪。”王子臉上露出了笑容,“你又是為什麽?”

  “十八歲最後一戰,明天就是練劍堂弟子選拔,可能我會失敗。”陳阿蛋說,“我不想再做一個砍樹的人。”

  “名利真這麽重要?”

  “你能體會到別人叫我陳阿蛋的感受嗎?”陳阿蛋咬著牙,“陳叔的死也是因為他們,他們不招惹我,我就不會殺了他們,陳叔就不用替我頂罪,他也就不會死。這是一個殘忍的雪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陳河!”王子一躍跳起,“你知道這話要是別人聽到,會是死罪嗎?”

  “沒有你保護我早就死了。”陳阿蛋盯著王子,“你是想讓我感激你嗎?”

  “陳河,別去爭。你會沒命的。這次練劍堂參加弟子中,不像往年。不僅有卸林隊教頭的兒子,還有我的姐姐,他們的實力已經到達劍士小圓滿。”王子說,“放下名利仇恨,我會想辦法把你安排到我身邊。”

  “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我的感受。”陳阿蛋說,“讓我放下,比殺了我還要難受。”

  “你不怕死?”

  “我隻怕林柱不死。”

  “他是我姐姐的人,沒人能拿他怎麽樣。”

  “所以,我的命我自己打,不用別人操心。”

  王子聽後,臉色終於沉了下來。那杯端在手裏的水,也涼了,甚至比外麵的風雪還要涼。

  麵前的火焰像是燃燒到了心頭,彼此都在做著掙紮,然而他們的表情沒有緩和。

  此時,火堆最旺。烈火把他們與外麵的世界相隔離。

  “把杯子給我,給你重新倒一杯。”陳阿蛋說。

  “水無味,再暖的水也不好喝。”王子說著,把杯子丟入了火堆中。

  陳阿蛋心頭一驚,身子僵硬,像傻子一樣看著火堆。

  “我可以放棄別人怎麽稱呼我。”陳阿蛋說。

  王子沒有看陳阿蛋,隻側著頭。

  “但是,陳叔的仇我一定要報。”

  “答應我不要去參加。”王子說。

  “隻要你叫我一聲陳阿蛋,我就答應你。”陳阿蛋看著王子。

  王子盯著陳阿蛋,外麵的風雪似乎也停止了奔跑,停下來聽王子叫他一聲陳阿蛋。

  而那堆火,就像是在狂歡一樣。還有那燒好的熱水,成為了烈酒。為接下來慶祝陳阿蛋變為正直的陳阿蛋而做的一場宴會徒增醉意。

  “你不再是我朋友。”王子說。

  “你也不再是我朋友。”陳阿蛋說。

  “你我互不相幹。”王子說。

  “我的朋友已經死了。”陳阿蛋說。

  最終王子沒有喊出聲,連陳阿蛋的大名——陳河也沒有喊出來。

  王子走到門口,從懷裏拿出一本書籍丟入了草堆上。

  陳阿蛋目光跟隨書籍望去,上麵寫著《空氣劍法》。

  他跨出門,想追上王子,卻隻能看到王子遠去的身影。

  “我不想傷害你。”陳阿蛋大喊。

  “我也不想傷害你。”王子的回答,從遠處飄來。

  陳阿蛋聽後,倒在了雪地中,整個人被雪花所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