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五章 大事相托
作者:大蘋果      更新:2022-02-17 05:48      字數:5304
  宋楠脊背上的汗涔涔而出,他早知道正德其實不糊塗,但沒料到他不僅是不糊塗,幾可稱之為精明。也沒想到那件事自己恰恰撞到了槍口之上,被正德一眼便看破了。康寧偷了龍袍出來之後,自己又怎會去注意那龍袍袖角的一片墨跡,當時大家都很緊張,誰也不會去在意這樣的細節,而偏偏就是這個細節讓正德識破了自己的計謀。

  “臣……該死。”宋楠低聲道。

  正德得意的微笑,像是做了平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一般,柔聲道:“你定奇怪,朕既然當場看破,卻又為何任由你陷害劉瑾,將劉瑾淩遲而死?”

  宋楠抹著汗道:“願聞皇上釋疑。”

  正德幽幽道:“朕曾經說過,你和劉瑾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不許你們相互爭鬥傾軋,但你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難以調和,劉瑾在寧夏鎮設計刺殺你之後,朕知道你們之間已經成了死敵。你的脾氣朕是了解的,誰想要你性命,你必會十倍奉還,所以朕權衡再三,如果說劉瑾和你之間隻能留下一個的話,朕當然選擇留下你。”

  頓了頓,正德續道:“你比劉瑾的本事大的多,朕需要你為大明社稷做更多的事。而劉瑾,雖然跟隨朕十幾年,對朕也是忠心耿耿,但他已經成為你和外廷大臣們的共同敵人,而且他也沒什麽真正的本事,他主張的政策到最後都弄得天怒人怨,朕舍棄了他,也是稍微平息一下朝廷上下的憤怒。因為朕逐漸明白過來,荒唐歸荒唐,大明江山還是不能亂,朕不能將大明朝給弄得風雨飄搖,那朕便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所以朕默許你處置了劉瑾,這麽說你可明白了麽?”

  宋楠內心翻騰,歎息不已,自己雖和正德情義深厚,但其實內心是看輕正德的,但此刻的正德讓宋楠刮目相看;他雖荒唐可笑,任性妄為,但他卻看得清大局,明白輕重,甚至會為了大局做出妥協。這樣的一個正德,你該如何評價他的好與壞,英明與昏聵呢?

  ……

  養心殿西南,通向壽寧宮的宮道之上,數名帶刀官正沿著道旁花樹縫隙往前疾行,他們奉命跟隨王勇監視。大家都知道,王勇是錦衣衛衙門的重要人物,他獨自離開,必是受宋楠之命去通知調往西苑駐紮的大漢將軍營宋楠進宮的消息,而這件事正是太後嚴令禁止的。之所以將大漢將軍營調往西苑,便是因為整個大漢將軍營都是宋楠的手下,統領萬誌更是宋楠的心腹,調離他們便是方便宮中行事。

  前方距離壽寧宮已經不遠,轉折處的小花園中樹木濃密綠草如茵,幾十棵桃樹開的正豔。但幾名帶刀官卻忽然發現,明明見到王勇鑽進花園之中,進了小花園之後,視野中卻失去了他的蹤跡,眼前隻有燦爛的桃林一片。

  為首的帶刀官一打手勢,眾人頓時散開,沿著桃樹之間的空隙,相隔丈許緩緩搜索前進。眾人腳步放輕,耳中隻聽得蜜蜂嗡嗡之聲,風吹過,桃樹搖弋,花瓣簌簌落地之聲,四周靜的有些可怕;猛然間,左側最外的方位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便是重物撲地之聲。為首的帶刀官一聲大喝:“在那邊。”

  另外四人合身飛撲向發聲之處,身子將桃枝刮擦的斷裂晃動,落下厚厚的一層花瓣雨;相聚並不太遠,眾人都是身手矯健之人,十幾息之後,四名帶刀官已經目瞪口呆的站在事發現場;最外側搜索的那名帶刀官已經臉朝下撲在綠芽蓬勃的地麵上,除了他之外,周圍再無他人。

  “警戒。”為首的帶刀官一聲斷喝,其餘三人立刻凝神四下張望戒備,為首的帶刀官蹲下身子,輕輕翻轉撲地的那名兄弟,隻一翻轉,那人的頭顱便歪向一邊,和身子呈現出一種極不協調的角度,見多識廣的小頭目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死者的脖子,驚呼出聲。

  “王兄弟被拗斷了脖子,這廝下手好毒。”

  周圍三名帶刀侍衛驚的寒毛倒豎,死人他們見得多了,便是殺人他們也不會皺下眉頭,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幾個人的眼皮子底下殺了自己的兄弟,而且是一招斃命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才是他們心寒的原因。

  “定在左近,他跑不遠,沒聽到腳步聲,便說明他還在我們四周。”帶刀官低語道。

  三名手下頓時頭皮發麻,攥著鋼刀的手心濕漉漉的,為首的帶刀官蹲下身子,沿著桃樹最下方的空隙處朝四周細看,猛然間他身子一震,打著手勢讓其他幾人也蹲下身子;三名帶刀侍衛蹲下身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相隔四五棵桃樹下的空隙中,露出一雙靴子和一件長衣的下擺,上方被濃密的桃花樹遮擋,看不到那人的身子。

  為首的帶刀官打著手勢,事宜其他三人三麵包抄順著地壟慢慢靠近過去,然後同時發起攻擊,商議決定完畢,四人輕輕將單刀咬在口中,趴下甚至如烏龜一般緩緩爬向那人躲藏的桃樹周圍;很快,他們便進入十步之內的距離,為首的帶刀官取下口中單刀一聲斷喝:“殺。”

  四人身子如彈簧般的暴起,眨眼之間便衝到那棵桃樹之前,手中兵刃閃電般的招呼在那人身上,頓時桃花飛舞,枝葉紛飛,嘁哩喀喳一陣響,那顆桃樹的枝葉被削去了半邊,地上橫七豎八的枝葉花瓣,一片狼藉。

  除了砍斷了桃樹枝砍落了桃花之外,他們的眼前還有一件被砍的碎成數片的長衣,地麵上一隻空空的靴子孤零零的擺在地上,哪裏是什麽人藏在此處,隻是一件衣服和一個空靴子罷了。

  “不好,中計了。”為首的帶刀官寒毛倒豎,手中兵刃下意識的挽起刀花,就聽當啷一聲脆響,鋼刀竟然磕碰到一個飛來之物,那物被磕碰斜飛,撲的一聲釘在桃樹樹幹上,直至沒柄。那是一柄寒光閃閃的飛刀。

  於此同時,身後傳來噗通噗通的聲響,帶刀官用餘光掃向身後,頓時魂飛魄散,身後三名兄弟盡數撲倒在地,脖頸間噴出鮮血來,在無聲無息之間,他們已經中了招了。

  帶刀官舞動鋼刀護住頭頸,腳尖點地便要往後逃離,他知道隻剩下自己一人定不是對手,此刻趕緊逃走叫人才是正經,便聽側方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你還走得掉麽?”

  帶刀官小頭目駭然望去,一個矮壯的人影從側麵桃樹林中緩緩走出,不是王勇更是何人?

  “王勇,你好大膽子,在宮裏你也敢殺人,居然殺了宮內帶刀侍衛,你要反了不成?”

  王勇穿著貼身小靠,腰間一排牛皮緞帶上插著十幾隻飛刀,冷笑道:“你們幾個鬼鬼祟祟的跟著老子,還怪我對你們下手麽?孫老八,咱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在慈寧宮中當差,老子在外邊衙門幹事,根本就沒什麽恩怨,但你們助紂為虐,想對我家大人不利,還來跟蹤老子,大概也想趁我不備殺了我,這便不能怪我先下手為強了。”

  帶刀官小頭目孫老八叫道:“我隻是奉命行事,我們隻是盯梢你去往何處,可沒打算害你王大人性命。”

  王勇指著碎成片片的長衣道:“這便是不害老子性命?老子要是藏身此處,現在恐怕成了八塊碎肉了。”

  孫老八叫道:“那是你先殺了王兄弟,咱們才不得已的。”

  王勇點頭道:“說的也有道理,那麽你們其實根本沒有害我之心了?”

  “絕對沒有,天打五雷轟,卑職賭咒發誓。”

  “好吧,既然這樣,那我似乎該饒你一命。。”

  孫老八心頭一喜,跟王勇交手是沒有勝算的,現在最主要的是要逃得性命回去稟報,然後調動人手將這廝緝拿斬殺,隻要能糊弄王勇放了自己,什麽事都好說。

  “王大人,卑職感激不盡,卑職絕不會將這件事說出去,這幾名兄弟卑職便說是他們走失了,一會卑職親自挖坑將他們埋在這桃樹下當花肥。”

  “很好,你很不錯,就照你說的辦,你走吧,可莫來再招惹我,否則你知道後果。”王勇眯眼叉腰擺手,像是趕走一隻嗡嗡亂飛的蜜蜂。

  孫老八狂喜,拱手轉身就走,走出數步便變成了小跑,希望離王勇越遠越好,生恐他變卦。

  王勇眯眼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飛刀,嘿然發聲,揚手標出,飛刀迅捷而至,正中孫老八後心,沒入肉中,隻餘刀柄。

  孫老八身子僵硬站立,一隻手朝後彎曲想摸那被射中之處,幾番嚐試都沒能成功,腳下踉蹌幾步,撲倒在地上,濺起落花一片。

  “你當老子會信你的話?老子隻是不想正麵與你交手驚動宮中侍衛罷了,大人說了,今日是你死我活之爭,萬萬不能手軟,該你們幾個倒黴,偏要來惹你家爺爺。”王勇啐了一口自言自語,迅速將幾具屍體拖到壟溝之中擺好,用桃樹枝葉蓋住,又將泥呼呼的大腳揣進靴子裏,朝壽寧宮方向縱身而去。

  ……

  養心殿中,正德和宋楠君臣的最後的談話依舊在繼續,正德說出宋楠幾件隱秘之事後,宋楠的神色頗不自然。

  “皇上,臣罪該萬死。”

  “倒也不用這樣,朕不是興師問罪,朕隻是要你明白,朕是大明之主,朕非你們想象的那麽糊塗,朕若想知道什麽事,誰也瞞不了朕。況且朕也說了,你是朕的幫手,若沒有你對朕的忠心耿耿,沒有你替朕分憂,大明朝如今是什麽樣子,朕自己都難以預料。”

  “你的功勞有目共睹,朕記著你為朕辦的幾件大事,新平堡救朕的性命,劉六劉七造反時是你力挽狂瀾,安化王造反時是你及時察覺並平息叛亂,韃子扣關時是你領軍死戰,還力排眾議自己籌措軍餉收複河套,而現在,你剛剛平息宸濠叛亂之事歸來,這幾年你四處替朕衝殺,從未說過一句抱怨之語,這些事朕都記得牢牢的,朕都明白這些事的不易。也正因如此,朕才會放心的倚重你,給你以最大的信任,你的那些過錯,朕也當不知道罷了。”

  宋楠搖頭道:“這些都是臣的本分,皇上的事便是臣的事,臣不敢自居功臣。”

  正德微笑道:“朕記得你說過,過分的謙虛便是虛偽,你現在是不是屬於過分的謙虛呢?你做的這一切證明了自己的忠心和能力,朕也表達了對你的信任和寬容,這便是你我君臣能和諧相處,這麽多年來相互之間不生嫌隙的原因。你是朕真正可以依賴的人,所以朕今天跟你說這些話的最終緣由,是朕要請求你幾件大事,這些事朕隻有拜托你才能安心。朕不久於人世,朕對你還有幾句話要說,或說是朕的請求吧,希望你還能像以前那樣答應朕,讓朕走的安心。”

  宋楠神情肅然,輕聲道:“皇上請講,臣定會遵照皇上的意願行事,請皇上放心。”

  正德微笑點頭,皺眉挪動了幾下身子,長期臥床導致他全身酸麻疼痛,身體都不聽使喚,渾身難受無比。宋楠起身欲幫他,被正德擺手製止道:“朕的時間不多了,也許下一刻朕便會撒手歸西,還是珍惜這最後的時光為好。朕要你答應的第一件事便是……”

  正德略略猶豫了片刻,看著宋楠忽然默默不語。

  宋楠被他看得有些心中不安,輕喚道:“皇上……你怎麽了?”

  正德一笑道:“朕沒事,這第一件便是,朕要你此刻親口答應朕,在朕死後,你絕不可有叛逆篡位之心,你要答應朕,輔佐即位之皇,將大明江山穩穩當當的傳下去,你若有奪我朱氏江山之心,朕化為厲鬼也不會容你。”

  宋楠一驚站起身來道:“皇上何出此言?”

  正德無力的擺手道:“坐下……坐下,朕並沒有說你便會那麽做,隻是你如今手握重兵,聲望高隆,在大明上下,你的名頭比朕都響亮,朕隻是提醒你莫要做錯事罷了。雖然朕信你不會有二心,但趙宋太祖黃袍加身之事未必不會發生在你身上,朕信賴你才告誡你,否則朕隻需一張聖旨剝奪你的兵權,將你聚攏的一黨盡數遣散罷黜便是。朕之前沒這麽做,便是認為你不是那樣的人。”

  宋楠緩緩坐下身子,身上冷汗冒出,正德雖然解釋了一番,但宋楠知道,這個想法恐怕很久以來都縈繞在正德的心裏,一方麵需要自己替他平息社稷危難,一方麵卻又忌憚自己功高震主,隨著自己的官職爵位越來越高,正德心中對自己恐怕也是越來越有戒心。但正德能在此刻坦然說出心中的憂慮,說到底對自己還是推心置腹的,足可見正德性格之中重情重義的品質,換做任何一位皇帝,極有可能在臨死之前便用雷霆手段,解決身後子孫之憂了。

  宋楠舉手朝天,語氣堅定道:“皇上,臣在此立誓,皇天後土為證,宋楠將竭力輔佐朱氏子孫中興大明社稷,絕無二心。皇上對臣情深意重,臣絕不會做出有悖忠義之事。”

  正德噓了口氣,艱難伸手過來,和宋楠手掌緊緊相握,笑道:“那朕就放心了,朕沒看錯你,朕這一輩子能有你相伴也是朕之幸。既然這第一件事你答應了朕,朕便可以交代後麵的事情了,這第二件事便是,關於繼位的人選之事,太後和外廷眾官一直推舉的朱厚熜是朕的堂弟,本來朕對這個人選無甚異議,但現在,朕需要聽你的看法。”

  宋楠道:“皇上要聽臣的意見,臣自然不敢不如實回答,皇嗣之位朱厚熜本是極為合適的人選,但臣認為,太後和楊廷和在皇上重病之際不去想著如何讓皇上康複之事,卻為了新皇的人選做的那些勾當,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和容忍。矯詔是最不可饒恕的罪行,皇上難道會允許這種大逆不道之行存在麽?”

  正德想了想道:“朕問你,你打算如何處置太後?”

  宋楠搖頭道:“臣豈敢處置太後,太後受外廷蠱惑才做出這種糊塗事,幕後之人乃是楊廷和梁儲等人;而太後之過,唯有皇上才能處理,臣是絕不敢太後之過的。”

  正德點頭道:“很好,朕生恐你說出嚴懲太後的話來,足見你對朕是忠心的。太後是朕之母,她的過錯便是朕的過錯,你說的對,過錯在楊廷和他們身上,而太後之過,朕會親自處置。然則朱厚熜是決不能成為繼位之選了,你心目中可有人選?”

  宋楠搖頭道:“臣一直忙於平叛,對這件大事倒是沒怎麽關注。皇上心目中可有其他人選?”

  正德道:“二月裏你率大軍出發之後,楊一清和張侖曾進宮來覲見,當時曾談及皇嗣人選。”

  宋楠不能接口,人選其實是他和楊一清張侖三人暗中敲定的,為了避嫌,宋楠才讓楊一清和張侖在自己領軍出發之後在正德麵前提及,此時正德說起,宋楠也隻能裝糊塗了。

  (很多兄弟在說更新的問題,我前麵就打過招呼的,本書即將結束,新書正在查資料寫大綱跟編輯溝通,耗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所以本書收尾階段改為每天更新5000字的一大章。既然你們不願意看下邊的作者的話,我就把這個通知放在正文裏;請大家諒解一下。另:這段話是不收錢的,這一章5000+的字。)